第97章
归隐（一）
1
天子自围猎初始短暂地露了个面,之后便整日躲在帐中,直到日暮时分,不耐户部老赵纠缠,被拉出来。
赵有为赵尚书镇日忙于公事,少有闲暇外出,难得有机会面对天苍地茫,他诗兴大发,说什么也要拉着天子作诗。
一同被纠缠的还有礼部侍郎言肃。
言肃：我不爱作诗！
没让你作,赵有为递给他个小本本,你在旁替我记录一二,尤其是天子对我才华的褒奖,将来我出诗集的时候用得上。
言肃一遍烦躁一边佩服,连天子都敢算计,要不说让你管钱呢,骂骂咧咧接过小本本。
上火之际,忽见长子自不远处过,言肃招呼：大郎,过来。
老远看见长辈正打算绕着走但被发现的言御史：……
硬着头皮踱步过来,对上面带微笑的天子,天子亲切拍拍身侧,幸灾乐祸道：
莫搅了赵尚书的雅兴。
言御史把尖酸刻薄的话咽了回去,怨气就坐。
赵有为看大家伙都这么爱看他作诗,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面对山野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的豪壮之言呼之欲出：
啊——
陛下！被突然一嗓子打断了。
赵有为郁闷扭头,但见李小侯抢在一群王公贵族前头,咋咋呼呼往这厢狂奔,手里还拽着个小宫女。
李慎不由分说挤到天子跟前,拎过小宫女手中的箭囊,展示里头仅剩的两支箭,邀功道：
陛下陛下,你看,我都射空了！
……萧入云的目光从小宫女身上收回来,漫不经心点头。
嗯……好。
别光好啊,陛下,李慎撒娇,说好的重重有赏呢
赵大人赋诗一首歌颂你。萧入云轻松转移火力。
被挤出人群之外的赵有为：啥！为什……
话音未落,李慎已到了眼前,期待的眼神亮晶晶,一群人紧跟着围过来。
赵有为：……
趁此机会,萧入云对言大公子使了个眼色。
君臣二人装模作样,借口议事,逃离人群。
走出一段距离,言大公子犹豫一下,拱手道：臣欲往高处观星,陛下可愿屈尊同往
喜欢独处就不必道出违心之言了,爱卿。
言大公子脸上现出被看穿的窘迫,红脸跑了。
同一时间,趁乱逃走的还有那个被李慎拽住的小宫女,也就是乔装以后的白如黛。
她迟迟等不来如意,又对地形不熟悉,急的四下乱逛。
萧入云端手站在山坡上,稍微垂眸,看见山坡下的她将李慎的一堆衣物胡乱往石头后一塞,愤愤踹了一脚,而后没头苍蝇似得东奔西顾。
需要帮忙吗萧入云缓声开口。
白如黛闻声身子一僵,下意识抬头。
从方才开始,她一直刻意避着萧入云,不敢看他,此时却不可避免地与他目光相撞。
四下暗沉,有许多火把照不到的地方,萧入云的脸隐没于夜色,除了眸光平静,白如黛看不出其他。
白如黛强忍砰砰乱跳的心脏,低头恭谨道：奴在寻如意姑姑。
随朕来罢。萧入云就近提过一盏灯。
是。白如黛沿着临时开辟的阶梯爬上去,跟在萧入云身后。
忍不住盯住他瘦削的背影,一如既往从容缓慢,冬衣厚重,穿在他身上却不显累赘,仍有瘦腰一握,并墨发如瀑。
这么淡定,白如黛腹诽,他到底认没认出我来
前头萧入云忽然转身,手里的灯向她递来。
白如黛：
累了,萧入云淡声道,你来提。
不比宫灯的轻巧精美,野外使用的灯为了防风,往往厚实沉重。
白如黛后知后觉,哪有她这等不懂规矩的宫女,竟让天子亲自提灯引路,忙心惊胆战走上前接过灯,狗腿地走在天子身侧。
一边控制不住心想：肯定认出我来了。
但是……如果认出她来,为何他还能这么若无其事
难道她的离去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吗她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
白如黛偷瞄天子一眼,再一眼,再一眼。
光顾着察言观色,忘了看路,萧入云拉了她一把,免的她撞向道旁的树。
白如黛猛地回神,心虚地咳了咳,试探道：陛下,奴斗胆进言。
想说什么
陛下看起来闷闷不乐,脸色也不好,可是身体不适
并未。
那就是有心事
并未。
滴水不漏,油盐不进。
白如黛一咬牙,奴亲眼目睹小侯爷今日猎场上英姿勃发,十分钦慕,小侯爷似乎也属意奴,邀奴进他帐篷共饮。
萧入云不说话。
白如黛心说,这都不吃醋
她：陛下
萧入云止步,道：个人私事无须请旨。一指近在眼前的帐篷,你到了。
白如黛结舌,眼巴巴看他转身。
她：谢陛下成全,那我可就跟小侯爷把酒言欢、纵情高歌、交心去了哦。
清冷的背影置若罔闻。
白如黛找棵树一撞,大声道：哎呀,好疼~
清冷的背影越走越远。
周悔等在王帐前,责备天子守卫居然放天子独行,却见天子缓步走来。
周悔迎上去,着急写在脸上,正要开始唠叨,萧入云道：不想听。
……周悔艰难地把话憋回去,道：一切准备就绪。
萧入云没什么表情地表示知道了,熟练试了试自己额头,觉得温度尚可,我与你一道回城。
不行。周悔想也不想,尚不知会发生何事,陛下不能前去冒险。
萧入云：不管发生何事,你有把握能说得动萧景和
周悔吃瘪地张了张口,无法辩驳。
就这么定了,事不宜迟,萧入云道,将李慎一道带回去。
周悔钦佩道：小侯爷若留在营地,难保不坏事,陛下连这点都考虑到了,陛下英明。
萧入云：……你说是就是吧。
2
过了子时,夜色越发浓重。
行宫坐落深山,天地至寂寥处。
素太后披衣坐在窗前,望着稀薄的月光。
永光二十二年腊月初六戌时一刻,太子殿下前往藏书阁夜读。她笑容里暗含几丝讥讽,头也不回道,阿茉,这是你干的
陈嬷嬷默立她身后,仿佛一道亘古的守护,没有反驳她的话。
何必呢素太后轻声道,杀了萧入云就是,何必叫他万劫不复。
陈嬷嬷忽然伏跪,以头触地。
素太后仍是没有回头,这么些年,也是你在同萧景和传递消息。
身后死一般沉寂。
素太后缓缓扭头,目光犹如一潭死水。
从我被卖给他萧家迄今四十余载,阿茉,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连你也要如此待我吗
陈嬷嬷哽咽道：可是在此之前,祈皇后也是我唯一的亲人。
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先帝的第一任发妻,萧景和的母亲,温和,良善,热衷善待每个人,哪怕是角落里不起眼的濒死小宫女。
所以她才活不长久。
素太后点点头,不怪你,人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选个死法吧。
陈嬷嬷被拖出去时,一声响动也不曾发出,接受得十分坦然。
真是羡慕,素太后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这个世上竟有一个人,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赴死。
她身边又只剩下她自己了。
从来只有她自己。
*
京都。
一辆被黑布包裹的马车驶离天牢,在一队人马的护送之下,径直往城门口闯来。
本该戒严的城门出于意料地洞开,一少年与一个小姑娘堵在守卫处,拦截了马车。
萧景和认出了三十三,挥手制止手下,自马车里探头出来。
小姑娘手持不知从哪掠来的大砍刀,身前一横,摆出了横扫千军的气势,劈头盖脸训道：
麻溜儿滚回去！
好耳熟的动静,好陌生的面孔。
萧景和：黑灯瞎火你哪位
白如黛搓了搓脸上的妆。
弟妹！萧景和震惊,心虚地往车后方看了看,你不是去晋州了吗
谁是你弟妹,白如黛怒道,萧入云没有你这样的哥！
他一天天累死累活替你铺路,都想把皇位送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就差临门一脚你潜逃了,倘若被人知道你知法犯法,萧入云所做一切岂不前功尽弃你凭什么可以这么糟践他的苦心
你有没有人性你能不能让他省点心！
萧入云赶到的时候,恰好听到了她劈头盖脸的一番话,那嘴快得别人愣是插不进气口。
不想坐上那龙椅你早说,你厚个脸皮你回京干嘛来了且不论他是你弟弟,他便是个陌生人,你就可以戏弄他了吗,何况他还生着病。
萧景和：你让我说句话行不行
不让！白如黛大刀指向他,趁没人发现你逃狱,赶紧回去。
萧景和：你如何知晓我今晚会逃狱
谁叫你的演技跟我一样差,白如黛道,口口声声将我往萧入云身上引,还说是为了遵守和我哥的承诺——
她没察觉,萧景和的马车后有个黑衣人动了。
还有,谢识航去调查的人是秦心为他指的路,秦心最听秦芰的话,而秦芰最听你的话。
萧景和：她也就偶尔听。
回去！白如黛再次道,不许你去猎场捣乱,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想杀萧入云,我都不允许。
你也同意她的看法,认为我是想杀你萧景和看向她身后。
白如黛一怔,蓦然回头,萧入云在周悔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也就是这档口,萧景和后方一个黑影猛地蹿出,奔入黑夜。
那人显然功夫极高,细微响动除了三十三,在场之人谁也没注意,他一拍白如黛。
白如黛扭头,定睛,她甚至都没看清那个背影,全身血液却像是被凝固了一般,彻骨的冰冷。
陆青思！！！！哥！！！！！
凄厉的嘶吼已不像是人声,趋近幼兽的悲鸣。
那个逃窜的背影一顿,顷刻融于黑暗。
白如黛拔腿就追。
这一变故出乎所有人意料,连萧入云都愣了愣,转而对三十三打了个手势。
三十三紧随白如黛追了上去。
萧入云则面对萧景和,在他波澜不惊地注视下,萧景和反倒心虚起来。
四目相对,良久,萧景和：你就不想说我点什么
萧入云：白如黛方才骂你的每个字。
萧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