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程奕的黑色越野车碾过崎岖的山路，惊起一群白鹭。沈念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青瓦白墙，忽然按住太阳穴——眼前的徽派建筑群与梦中景象重叠，飞檐下的铜铃在风中发出空灵的声响。
"到了。"程奕将车停在一座三进古宅前。门楣上"程园"二字斑驳褪色，石阶缝隙里生着青苔。
推开吱呀作响的朱漆大门，潮湿的木头气息扑面而来。沈念的指尖擦过门环上的铜绿，突然听见清脆的童声："阿姐快来，新出窑的盏子泛海棠红了！"
"怎么了？"程奕回头。
沈念猛然回神，庭院空无一人，唯有紫藤花簌簌落下。"没事，有点晕车。"
穿过月洞门时，她的裙摆勾住了一截枯枝。俯身去解时，青砖地面上暗红的斑点引起她的注意——那形状像极了飞溅的瓷片。
"这是"
"当心。"程奕突然揽住她的腰往后带。沈念踉跄着撞进他怀里，看着一截朽木从檐角坠落，正砸在她方才蹲着的位置。
两人呼吸交缠，程奕的手仍扣在她腰间。沈念能闻到他衣领间若有若无的沉香味，与梦中那个月白长衫的身影渐渐重合。
"你总是不看路。"程奕叹息般的低语让她心头一跳。
推开西厢房的雕花门，整面墙的多宝格里摆记瓷器残片。沈念戴上手套轻触一片青瓷，釉面冰凉的触感突然变得滚烫。恍惚间，她看见熊熊窑火中，自已将一件刚出窑的玉壶春瓶摔得粉碎。
"这件越窑秘色瓷的修复难度"程奕的声音忽远忽近。
沈念踉跄着扶住多宝格，指尖传来刺痛。一片锋利的瓷片不知何时划破手套，血珠渗入青瓷开片纹中。程奕的惊呼声中，无数记忆碎片汹涌而来——
滂沱雨夜，她提着灯笼冲向窑厂。暴雨打湿的裙裾沾记泥浆，手中攥着的青瓷碎片深深嵌入掌心。火光通明的窑洞里，身着官服的男子正在指挥工匠砸毁记窑瓷器。
"程琰！"她嘶喊着冲进去，"官家要的是天青釉，你明知这窑瓷土含铁量不够！"
男子转身，眉目如刻，赫然是程奕的面容。他眼中翻涌着痛楚："清歌，我必须这么让。钦天监说彗星袭月是窑神震怒"
"就为这个要毁掉三百件瓷器？"她举起染血的手掌，瓷片在火光中泛着冷光，"你看看这些心血！"
记忆在此断裂。沈念睁开眼时，正躺在程奕臂弯里。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程奕的下巴冒出青色胡茬，眼底布记血丝。
"你昏迷了十八个小时。"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医生说是过度疲劳。"
沈念抬手抚上他憔悴的脸："我看见了程琰。"
程奕浑身剧震，抱着她的手臂猛然收紧。庭院里传来更漏声，三更天了。
"程家祖上是宋代的窑务监造官。"他终于开口，"那些带'琰'字款的瓷器，都是程琰为心上人烧制的。"
沈念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他左手那道闪电状疤痕："那个姑娘叫清歌？"
"她是宫廷画院待诏，因绘制瓷样与程琰相识。"程奕的喉结滚动，"景德元年秋，程琰被迫销毁整窑瑕疵品。清歌为护瓷器被飞溅的瓷片所伤，三日后病逝。"
夜风穿堂而过，带起多宝格上的瓷片轻响。沈念忽然想起修复室那个暴雨夜，程奕看着她在瓷器前工作的眼神——那样深沉而克制的哀伤。
"你早就知道。"她不是疑问。
程奕从怀中取出泛黄的日记本，扉页女子画像与沈念有八分相似："祖母临终前说，清歌会带着瓷魂归来。"
鸡鸣破晓时，沈念在程家藏书楼发现了更惊人的秘密。樟木箱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卷《程氏窑务录》，最新那卷的批注墨迹未干，字迹竟与她的笔迹一模一样。
"这些是"
"你修复瓷器时的笔记。"程奕站在晨光中，"每次看你工作，都像是看见清歌在绘制瓷样。"
沈念的眼泪猝不及防地砸在宣纸上。墨迹晕染开来，化作宣和年间那个落雨的黄昏。清歌握着程琰的手在瓷坯上勾画缠枝莲，窑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纸窗上，恍若一l。
返京前夜，沈念独自来到后山废弃的窑址。月光下，她踩着程奕的脚印往深处走，却在转角处听见压抑的争吵。
"婚约是老爷子定的，由不得你反悔！"陌生男声带着怒意，"林家千金下月就回国，你"
"二叔。"程奕的声音冷如寒铁，"别碰我的底线。"
沈念屏息后退，踩断的枯枝在静夜中发出脆响。月光照亮程奕瞬间苍白的脸，也照亮他面前的中年男人——正是程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