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乐阳看着眼前语无伦次的人,两条腿蜷在小板凳周围,几乎是跪坐的姿势,跟自己说话时深邃的眼神活像只乖巧的大型犬。
这个人刚刚像英雄一样破门而入,挡在自己身前,现在又陷入自卑的深渊,像是想把伤残的左腿藏起来。
想到刚刚江连宗盛怒之下挥出的鸡毛掸子,江乐阳弯腰拉过他的右手,摸了摸他的手心,只摸到粗厚的老茧,唯独刚刚接住鸡毛掸子的位置,有明显的肿胀。
“疼不疼?”陆锋紧张地缩了缩手指,五指僵硬得不知道该收紧还是放松。
平时都是干粗活的手,对陆锋来说,江乐阳这点力度就跟羽毛似的,可他还是无比清晰地感受到羽毛划过心尖。
怎么会疼呢,要是打在江乐阳身上,他才会疼。
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又有多少鞭打落到了她身上?“他们经常打你吗?”江乐阳回顾着原身的记忆,继母刚嫁过来的时候也有过短暂的表面和平,不过后来她的亲生孩子出生,这碗水就再也端不平了,直到原身进了纺织厂,每个月给家里上交工资,态度才缓和了一些。
“这几年少了,今天我是没准备,你放心,下次我肯定还手。
”“不要有下次了。
”陆锋听得直皱眉,反手握住了她的指尖,再次开口问她:“江同志,你愿意跟我回家吗?”江家已经是一个火坑了,如果嫁给老酒鬼就是跳进另一个火坑,想不出来到底是为什么,但陆锋心里有一个迫切的声音,想要立刻带她离开。
可是嫁给自己,好像也不是什么好去处,所以问出这句话之后,时间突然变得很慢很慢,他害怕江乐阳拒绝,害怕江乐阳抽回手,更怕听到江乐阳说自己喜欢别人。
好在都没有。
江乐阳比他更清楚自己的处境,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最终郑重地朝他点了点头,就这么应下了这门婚事。
看着她点头的动作,陆锋心里高兴又不敢相信,腿脚都不听使唤了,想站起来又没站稳,笨拙地跌坐在地上,尴尬得脸都快要烧起来,担心江乐阳嫌弃他腿不好。
江乐阳倒是没往心里去,这个板凳重心低,本来就不好起,赶紧把人扶起来,还顺手把拐杖递到他手里,心想着这男人也太纯情了,反倒是陆锋还不忘记跟她解释,自己只是腿脚不太方便,没留什么病根,也可以生活自理,不会成为她的负担。
“家务我都可以干,有什么家具坏了我也能修,还有上次我说给你这扇门换个轴承,我也带来了,等会给你换上。
”“你那天给我的钱也该还给你,以后等咱俩结婚了,家里的钱都给你管。
”忙不迭地想表达自己的诚意,可陆锋身上什么都没带,最后只是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轴承,抛光过的光滑表面还有金属光泽,跟江乐阳这间破旧的卧室格格不入。
江乐阳也曾经幻想过自己被求婚的场景,可能会有鲜花和钻戒,随后竟然是这么一个轴承,见证了她的终身大事,好像有点好笑。
但她也没觉得遗憾。
陆锋举手投足间的郑重,让她也慢慢放下心里的防备。
江乐阳笑着拦住他想去修门的动作:“可别换了,我要是搬去你家,非得把这屋里的东西都搬空不可,墙皮我都给他扒了,干嘛还给他们留好东西。
”语气不像要出嫁的姑娘,更像是要来抢劫的女土匪,陆锋听着只觉得可爱,尤其一想到江家父母的嘴脸,把墙砖拆了都不过分,也跟着应和她:“行,我到时候给你找个车过来,咱们全都拉走。
”两人的婚事不仅需要江乐阳同意,还得要她的父母松口,哪怕以后不想来往了,婚姻登记也还需要江家的户口本。
张书记也是真把陆锋当作自己的子侄,才愿意坐下来跟江家二老谈婚事。
江连宗三句话不离自己女儿不要脸,没结婚就和不三不四的男人勾勾搭搭,丢尽了江家的脸面。
何莲拐弯抹角就是要彩礼,说陈家出了多少多少,又说自己家里负担多重,养大江乐阳多不容易。
哪里是谈婚事,明明是卖女儿。
江乐阳在里屋把讨价还价的过程听得一清二楚,也都是意料之中,反正她也不对这对父母报什么期待,她不用猜都能知道何莲下一句要说什么,反而是陆锋怕她听了伤心,听见要三千块钱彩礼的时候,就急着想出去答应下来。
“放心,我有钱的,我去跟他们说。
”江乐阳赶紧拉住他:“有钱也不是这么打水漂的,你傻不傻啊?”厂里普通职工的月薪也就四五十,何莲狮子大张口想要三千,真是疯了。
“可是……”“没有可是,就算不和你结婚,我也不会嫁给那个老酒鬼,最后他们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我那个后妈精着呢,她心里有数。
”张书记也气得不轻,差点就想拍桌子直接走了,深吸了几口气才坐稳,甚至把自己书记的名头都搬出来了,毕竟江家的小儿子还在上学,毕业之后如果想进厂,还得要自己同意。
最后达成的协议是,陆锋出两千块的彩礼,今天带来的提亲礼也都留下,江家不准备嫁妆,不办婚礼,但是结婚以后,江乐阳不用回门、不用省亲,说白了就是彻底断绝关系。
只要陆锋交齐了彩礼,江家就给户口本去办结婚证。
还是在卖女儿。
这些话陆锋听着都觉得刺耳,生怕江乐阳又掉眼泪,哪知道她正在打量着房间,盘算什么能搬走。
“脸盆我得带走,脸盆架都快散架了,我就不带了,这条小板凳我也要带走……”陆锋看她没放在心上,这才松了口气,想着赶紧回去备齐彩礼,把江乐阳接走才是正事。
“你的工作关系在纺织厂,正好我去找张叔帮忙开婚姻介绍信,回家准备好彩礼,你等我来接你。
”说起纺织厂的工作,江乐阳犹豫着开口问道:“你跟张书记挺熟的吧,能不能再帮我个忙?”“张叔是我爸以前的朋友,你需要我干什么,尽管说。
”原身就上了个技校,毕业之后无缝衔接进了纺织厂开始工作,在这个时代看来,的确是个令人羡慕的铁饭碗,可问题是现在的江乐阳她压根不会纺织啊!这份工作肯定不能再做了,否则非得露馅不可,但是得想个合理的理由。
“我想着以后要是搬到你家那边住,离纺织厂太远了,来回上班不方便,就想麻烦张书记帮我办个停薪留职,但是你放心,我以后肯定会想办法找工作的,不会只靠你养活的。
”国营工厂多少人排队想进去还得托关系,陆锋没相信她的这番说辞,只是想起来江家父母说的那些话——之前那件事情对江乐阳的名声影响肯定很大,就连家里都骂得这么难听,外面的风言风语只会更刺耳。
江乐阳估计是受不了那些谣言,才会选择放弃纺织厂的铁饭碗。
陆锋更自责了。
“你放心,我一定请张叔帮你办妥,你也不用担心赚钱的事情,我赚钱养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太好了,那我就收拾好行李等你来接我!”能离开江家,身边再也没有和原身熟悉的人,江乐阳就不用担心被人发现换了个芯子,穿越这件事太邪乎了,万一被当成鬼上身,就更说不清了。
她心里一高兴,两步走到陆锋面前,用力握住他的手,本意只是想表达感谢,可是陆锋还不习惯她的肢体接触,竟然还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跟被烫着似的抽回手。
抽回手之后又怕江乐阳误会自己是嫌弃她,可是想再握住她的手又觉得冒犯,陆锋的双手就这么尴尬地悬在半空中。
“我”江乐阳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也没多想,随手往他的手背上拍了一下,才让他放松下来,又接着问了一句:“你不会没谈过恋爱吧?”眼前的女孩刚刚还哭得眼泪汪汪,现在就好像把那些事情都忘干净了,眼睛笑成弯弯的弧形,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
陆锋的手都麻了。
“没,没有……”“啊?真的啊?”江乐阳没想到自己竟然猜对了,毕竟二十八岁的男人在这个年代别说谈恋爱,按理孩子都得有两三个了,她只是觉得陆锋的反应很青涩,才问了这么一句,竟然真的没谈过。
陆锋十几岁就入伍了,在部队上压根就没机会谈恋爱,后来又受了伤,尤其刚回家的时候,出行还需要坐轮椅,就更难找对象了,还没少被人在背后说瘸子,说心里完全不自卑是不可能的。
所以陆锋总觉得谈恋爱就是耽误了女方,哪怕是如今面对江乐阳,他心里也更多是亏欠,结婚只是对江乐阳的补偿,甚至想着要是江乐阳以后找到更好的对象,两人再离婚也行。
但是这些话不能放在台面上说,陆锋被她盯得不自在,转身就想往外走,两条腿不听使唤,更是显得一瘸一拐,尴尬地往外走了几步,又把自己身上带的钱掏出来,折回来全都塞给江乐阳。
“你想买什么东西就尽管买,到时候我们一起搬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