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刚响过,建康城陷入一片黑暗。顾昭紧了紧身上的禁军制服——这是裴云之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制服稍显宽大,但夜色中足以蒙混过关。
"记住,口令是'江左清明'。"裴云之低声叮嘱,"荀璨今夜当值西华门,他是太子旧部,虽被迫屈服,但不会为难你。"
顾昭点点头,将匕首塞入靴筒。陈琳琅拖着伤l走上前,将一枚青玉扳指戴在他拇指上:"这是太子信物或许有用"
她的指尖冰凉,在顾昭手心短暂停留。自柳溪别业逃出已有两日,她的伤势稍有好转,但脸色仍苍白如纸。
"我会小心。"顾昭轻握她的手,随即松开,"若天亮前我未归"
"我会等你到天明。"陈琳琅打断他,眼神坚定,"然后去找你。"
裴云之递给顾昭一张简图:"台城西侧守卫最弱,但需绕道铜雀台。那里荒废多年,却传闻闹鬼,连禁军都很少靠近。"
顾昭将图纸牢记于心,随即吹灭油灯,推门融入夜色。五月的夜风带着花香,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紧张。此行凶险万分,但太子若真被囚在宫中,唯有从他口中才能得知真相。
穿过几条暗巷,台城高大的轮廓已在眼前。顾昭按裴云之的指示,避开正门,沿着城墙阴影潜行。巡逻的禁军举着火把经过,他贴墙而立,屏住呼吸。
"听说顾家二公子还没抓到?"一名禁军低声道。
"嘘——小声点!徐大人为此大发雷霆,说顾昭掌握了重要证据"
脚步声渐远,顾昭额头渗出冷汗。徐勉果然在搜捕他,而且很可能已经知道《江左盟誓》之事。
西华门就在前方。顾昭整了整衣冠,大步走去。守门士兵立刻举枪喝问:"何人夜行?"
"奉荀统领之命,巡查城防。"顾昭压低声音,亮出拇指上的青玉扳指。
火把照亮了扳指上的龙纹。士兵犹豫了一下:"口令?"
"江左清明。"
士兵退开一步,示意通过。顾昭刚松口气,忽听一个冷峻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且慢!"
一名军官模样的人走近,鹰目如电:"我怎么没见过你?"
顾昭心跳如鼓,但面上不显:"卑职新调来的,原在朱雀航值守。"
军官狐疑地打量他,突然伸手抓向他腰间佩刀:"拔出来看看!"
顾昭暗道不好——禁军佩刀都有编号,他一拔必露馅。正危急时,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何事喧哗?"
荀璨一身戎装出现在城门口。军官立刻行礼:"统领大人,此人形迹可疑"
荀璨扫了顾昭一眼,目光在他拇指的扳指上停留片刻,冷冷道:"他是我派去铜雀台查探异响的。近来有盗贼觊觎铜雀台古物,你们不知吗?"
军官惶恐退下。荀璨走近顾昭,低不可闻地说:"顺西墙直走,第三个岔路右转,可至冷宫。太子被囚在地窖。记住,你只有两个时辰。"
顾昭微不可察地点头,快步穿过城门。台城内殿宇重重,他沿着荀璨所指路线疾行,不时躲入阴影避开巡逻。
铜雀台矗立在西北角,这座始建于曹魏时期的楼台曾是曹操宴宾之所,如今只剩断壁残垣。顾昭正要绕过铜雀台,忽见一道黑影从残破的窗口一闪而过。
"有人?"顾昭警觉地蹲下。铜雀台荒废多年,怎会有人深夜造访?
好奇心驱使他改变路线,悄悄摸向铜雀台。台基上的青铜雀早已不翼而飞,只余基座。顾昭从一处坍塌的墙角钻入,里面漆黑一片,尘土味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
月光从残破的屋顶漏下,勾勒出室内轮廓。忽然,一阵轻微的机括声从地下传来。顾昭屏息凝神,只见一块地砖正缓缓移开,露出一个方洞,一缕灯光透出。
顾昭闪身躲到一根断柱后。一个头戴幞头的内侍从洞中爬出,警惕地环顾四周后,匆匆离去。地砖并未完全合拢,显然那人还会回来。
待脚步声远去,顾昭迅速来到方洞前。借着微光,可见一段石阶通向地下。他犹豫片刻,决定冒险一探。
石阶湿滑,顾昭小心翼翼地下行。约莫下了两丈深,来到一条甬道。壁上每隔十步设一盏长明灯,照得甬道幽幽发绿。
甬道尽头是一扇铜门,虚掩着。顾昭贴门倾听,确认无人后,轻轻推开门缝——
室内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一间布置华丽的密室,四壁书架摆记典籍,正中案几上赫然放着两方玉玺!一方是传国玉玺,另一方形制相似却刻有鲜卑文字。更令人震惊的是,墙上挂着一幅鲜卑贵族画像,面容竟与皇帝萧衍有七分相似!
顾昭强忍震惊,轻步入内。案几上还有一卷摊开的族谱,上面清楚地记载着萧衍的生平——"文帝第三子,母贺兰氏,幼送南梁为质,后冒萧氏子"
"原来如此"顾昭恍然大悟。萧衍竟是北魏皇族血脉!难怪他登基后对北方屡战屡败,难怪他暗中打压江南士族——这一切都是为了削弱梁国,为北魏南下铺路!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顾昭急忙退出,刚掩上门,就听那内侍的声音:"陛下,老奴确认过了,外面无人。"
"嗯。"一个威严的声音应道——正是萧衍!
顾昭浑身冰凉,慌忙退回甬道,躲在一处凹槽内。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陛下,太子仍不肯招认通党。"内侍道。
"继续用刑。务必在端午前撬开他的嘴。"萧衍冷冷地说,"另外,加派人手搜捕顾昭。那小子手上有顾雍留下的《江左盟誓》,绝不能让它公之于众。"
"老奴明白。还有一事北魏使者催问淮北三州之事"
"告诉他们,待朕铲除太子党羽,自会履约。"
脚步声和谈话声渐渐远去。顾昭又等了一刻钟,确认安全后才从藏身处出来,冷汗已浸透内衫。今日所闻所见,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萧衍不仅是暴君,更是国贼!
离开铜雀台,顾昭按原计划向冷宫潜行。冷宫位于台城最偏僻处,是关押失宠妃嫔的地方,如今成了秘密囚室。
绕过几处哨岗,顾昭来到一座破败的殿宇前。门口有两名守卫,正打着瞌睡。他悄悄绕到殿后,找到一扇腐朽的侧窗,轻轻撬开,钻了进去。
殿内霉味刺鼻,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顾昭借着月光摸索前进,在墙角发现一道暗门。门上有锁,但已经锈迹斑斑。他用匕首几下撬开,露出一段向下的石阶。
地窖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腐臭。顾昭点燃随身带的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下,他看到一个人被铁链锁在墙上。
那人衣衫破烂,浑身是血,头无力地垂着。听到动静,他缓缓抬头——正是太子萧统!
"殿下!"顾昭冲到跟前,几乎认不出这位曾经儒雅的储君。萧统脸上布记伤痕,右眼已经肿得睁不开。
"是顾昭?"萧统声音嘶哑,"你果然来了"
顾昭用匕首撬锁链:"殿下坚持住,我救您出去!"
萧统虚弱地摇头:"不我走不了了肋骨断了插进肺里"他咳出一口血,"听我说萧衍不是不是我父亲他是"
"北魏皇族,我知道了。"顾昭低声道,"我在铜雀台密室看到了证据。"
萧统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苦笑:"原来你比我想的更聪明"他突然抓住顾昭的手,"《江左盟誓》还在吗?"
"在。"
"好用它联合士族废黜萧衍立我儿萧欢"萧统气息越来越弱,"绝不能让北魏得逞"
顾昭握紧太子的手:"殿下放心,臣必竭尽全力。"
"还有"萧统艰难地从口中取出一枚带血的玉扣,"给琳琅她母亲的遗物"突然,他全身绷紧,"有人来了快走!"
果然,上方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顾昭将玉扣藏好,最后看了太子一眼:"殿下保重。"
"顾昭"萧统用尽最后力气说道,"小心徐勉他是"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脚步声越来越近,顾昭不得不退到暗处。萧统突然高喊:"大梁江山绝不可付与胡虏!"随即咬断了自已的舌头!
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顾昭强忍悲痛,趁乱从来路退出。刚爬出侧窗,就听殿内一片混乱:"太子自尽了!快禀报陛下!"
顾昭借着夜色掩护,按原路返回。经过铜雀台时,他犹豫片刻,决定再探密室,或许能找到更多证据。
铜雀台内静得出奇。顾昭熟门熟路地找到方洞,下到甬道。铜门紧闭,但未上锁。他轻轻推开门,室内空无一人。
案几上的鲜卑族谱和玉玺仍在。顾昭迅速将族谱卷起藏入怀中,又取了一张空白帛书,将两方玉玺分别印上。正要离开,突然听到机关声响——有人来了!
顾昭闪身躲到书架后。方洞打开,徐勉独自一人走了下来。这位寒门领袖今日未着官服,而是一身素色深衣,神色凝重。
徐勉走到案几前,突然脸色大变:"族谱呢?"他急忙翻找,又检查玉玺,"有人来过!"
顾昭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徐勉狐疑地环顾四周,突然抽出一把短剑,向书架走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徐大人!陛下急召!太子太子自尽了!"
徐勉一惊,顾不上搜查,匆匆离去。顾昭又等了一刻钟,确认安全后才出来,冷汗已浸透衣衫。
离开铜雀台,顾昭小心避开巡逻,向西华门潜行。天边已现鱼肚白,他必须在换岗前出宫。
西华门处,荀璨仍在值守。看到顾昭,他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示意守卫放行。顾昭顺利通过城门,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裴云之的小院静悄悄的。顾昭刚推开院门,一个身影便扑了上来——是陈琳琅。她显然一夜未眠,眼中布记血丝。
"你回来了!"她抓住顾昭的手臂,声音发颤。
顾昭心中一暖,轻拍她的手:"我没事。"
裴云之闻声出来,看到顾昭安然无恙,长舒一口气:"如何?"
顾昭环顾四周:"进屋说。"
三人围坐在内室,顾昭将夜探台城的经历简要说了一遍,隐去了铜雀台密室的部分。当听到太子惨死,陈琳琅泪如雨下,紧握着那枚带血的玉扣。
"太子临终前说'小心徐勉',但没说完"顾昭皱眉,"不知何意。"
裴云之沉吟道:"徐勉表面是萧衍心腹,但或许另有隐情"
顾昭犹豫片刻,决定透露部分真相:"我在铜雀台发现了萧衍的秘密。他实为北魏皇族血脉,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削弱大梁,为北魏南下铺路。"
裴云之和陈琳琅震惊不已。顾昭继续道:"太子之死必会引发朝堂震动。萧衍定会借机清洗太子党羽,我们必须尽快行动。"
"如何行动?"裴云之问,"我们三人势单力薄"
"不,我们有《江左盟誓》和萧衍身世的证据。"顾昭从怀中取出鲜卑族谱和两张印玺帛书,"这些足以让江南士族站到我们一边。"
陈琳琅擦干眼泪:"太子的死不能白费。我们得联合王、谢各家,共通对抗萧衍。"
"问题是,现在谁能信任?"裴云之忧心忡忡,"萧衍和徐勉的眼线无处不在。"
顾昭思索片刻:"我父亲或许是个突破口。他被软禁在家,但顾家在江南根深蒂固,必有可用之人。"
正说着,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三人警觉地站起,裴云之示意他们躲好,自已前去查看。
片刻后,裴云之匆匆回来,脸色凝重:"是荀璨派人送信——萧衍已知你潜入台城,正派顾昀全城搜捕!"
顾昭与陈琳琅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然。风暴将至,他们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