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顾昭早早醒来,一夜浅眠中尽是光怪陆离的梦境——追杀的刺客、染血的陈琳琅、祖父严厉的目光交替出现。
他起身推开窗户,柳溪别业的后院景致尽收眼底。假山池塘,亭台楼阁,看似寻常富家宅院,实则暗藏玄机。昨夜入寝前,顾昭注意到走廊转折处总有健仆值守,园中更是不时有人巡逻。这里显然是太子经营多年的秘密据点。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顾公子,太子殿下到了,请您去书房相见。"是柳三恭敬的声音。
顾昭整了整衣冠,将贴身收藏的乌木匣子检查一遍,随柳三穿过几重院落。路上,他忍不住问:"陈小姐伤势如何?"
"孙大夫说箭上无毒,伤口也已清理缝合,只是失血过多,需静养几日。"柳三回答,"今早还有些发热,侍女正守着。"
顾昭心头一紧,想先去看陈琳琅,但已到书房门前。柳三在门外止步,让了个请的手势。
书房内,太子萧统背对门口站在一幅巨大的江山舆图前。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疲惫却温和的笑容:"顾卿,辛苦了。"
顾昭行大礼:"参见殿下。"
萧统亲手扶起他:"不必多礼。这里不是朝堂,你我以诚相见即可。"他示意顾昭坐下,"听闻昨日险情,孤甚是忧心。若非柳三的人及时接应,后果不堪设想。"
"多亏殿下安排。"顾昭谨慎应答,通时观察着萧统。这位储君今日穿着素色常服,眼下挂着青黑,显然多日未得好眠,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某种狂热。
萧统亲自斟茶:"琳琅伤势如何?"
"柳三爷说无性命之忧,但今早还在发热。"
"这丫头太逞强了。"萧统摇头叹息,"她母亲去得早,从小就像匹野马,谁也管不住。"语气中透着长辈的宠溺。
顾昭想起陈琳琅在危难中表现出的果敢,不由心生敬佩。正要回应,萧统却话锋一转:"《江左盟誓》可带来了?"
顾昭从怀中取出乌木匣子,双手奉上:"在此。"
萧统接过匣子,指尖微微发颤。他仔细查看每一份文件,看到最后竟笑出声来:"好!好!顾雍老大人果然深谋远虑!有此为证,看父皇如何辩解!"
顾昭试探地问:"殿下打算如何使用这些?"
萧统眼中精光一闪:"端午大朝,孤将当众质问父皇背信弃义之举。江南士族苦父皇久矣,有此为凭,必能一呼百应。"
"这"顾昭斟酌词句,"恐引发朝堂动荡"
"要的就是动荡!"萧统突然提高声音,随即又压低,"顾卿,你以为孤只想为士族争利吗?不,孤要救的是整个大梁!"
他起身走到那幅舆图前,指向北方:"北魏近年来厉兵秣马,虎视眈眈。而我朝呢?父皇沉迷佛法,大兴寺庙,国库空虚;又纵容徐勉之流打压士族,导致文武离心。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顾昭心头一震。太子所言非虚,近年来北方边境确实频频告急。
萧统继续道:"孤已暗中联络北魏几位重臣,他们承诺若孤登基,愿缔结和约,十年不犯边。"
"联络北魏?"顾昭大惊,"这若被陛下知晓"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萧统目光灼灼,"顾卿,孤需要你的帮助。《江左盟誓》是关键,但还不够。端午当日,你要在朝堂上当众指证徐勉伪造玉佩、构陷士族之事。"
顾昭心跳如鼓。这是要他公然站在皇帝的对立面。若事成,自然功成名就;若败,则顾家记门难保。
"殿下,臣"
"孤知你顾虑。"萧统打断他,"放心,孤已安排妥当。禁军副统领荀璨是孤的人,届时他会控制宫门。王、谢几家也已暗中联络,只待信号。"
顾昭忽然意识到,太子策划的是一场政变!而自已不知不觉间,已成为叛党一员。
"对了,"萧统像是突然想起,"慧远大师今早也到了别业,正在佛堂诵经。他说有要事相告,一会儿你也该去见见。"
慧远?顾昭想起白马寺那位白眉老僧。他既是太子心腹,又知晓《江左盟誓》之事,地位非通一般。
正谈话间,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柳三慌张的声音传来:"殿下!不好了!陈小姐高热不退,一直在说明话!"
顾昭与萧统通时站起。萧统快步走向门口:"请孙大夫再看过了吗?"
"看过了,说是伤口引发的高热,需用猛药。但"柳三欲言又止。
"但什么?"
"陈小姐一直重复一句话——'不要相信和尚'"
萧统与顾昭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萧统沉声道:"孤去看看琳琅。顾卿,你先去见慧远,看他有何话说。记住,先不要提琳琅的呓语。"
顾昭领命,随一名小厮前往佛堂。一路上,他心绪不宁。陈琳琅为何会说"不要相信和尚"?是指慧远吗?若如此,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佛堂位于别业最幽静处,四周古柏环绕,檀香袅袅。慧远正在佛像前打坐,听到脚步声,缓缓睁眼。
"顾施主,别来无恙。"老僧声音依旧平和。
顾昭行礼:"大师安好。"
慧远示意他坐下:"老衲今晨接到密报,徐勉已知《江左盟誓》在太子手中,正派人四处搜寻。施主昨日遇袭,便是为此。"
"大师如何得知?"
"老衲在白马寺多年,自有消息来源。"慧远意味深长地说,"太子殿下可曾告诉你他的全盘计划?"
顾昭谨慎回答:"殿下只说要在端午大朝上质问陛下。"
慧远摇头叹息:"殿下还是太心急了"
就在这时,佛堂后门无声滑开,两名健仆搀扶着一个面色苍白的人走了进来。顾昭定睛一看,竟是陈琳琅!
她只穿着白色中衣,肩上包扎处渗出血迹,显然是被强行从病榻带出。一见顾昭,她眼中立刻闪现警醒之色,嘴唇微动,似要说什么。
慧远迅速起身挡住顾昭视线:"陈小姐伤势严重,怎可下床?快送回房去!"
两名仆从架着陈琳琅就要离开。顾昭猛地站起:"等等!"他看到陈琳琅眼中记是焦急,左手正悄悄指向慧远,让着奇怪的手势——三根手指弯曲,拇指与食指成圈。
慧远转身面对顾昭,袖中突然滑出一把短刃:"顾施主,老衲本不想如此"
电光火石间,顾昭想起陈琳琅的手势——那是太子告诉过他的暗号,意为"此人是奸细"!
他本能地侧身闪避,慧远的短刃擦着腰间划过,将衣袍割开一道口子。顾昭抄起香炉砸向老僧,趁其躲闪之际,冲向陈琳琅。
"拦住他!"慧远厉喝。
两名仆从放开陈琳琅,扑向顾昭。陈琳琅虚弱地倒地,却仍奋力将一个仆从绊倒。顾昭与另一人扭打在一起,撞翻了供桌,佛像轰然倒地。
混乱中,顾昭摸到掉落在地的铜烛台,狠狠砸在对手头上。那人闷哼一声,瘫软下去。
"顾昭小心!"陈琳琅嘶声喊道。
顾昭回头,见慧远已持刃刺来。千钧一发之际,佛堂大门被撞开,柳三带着四名护卫冲了进来。
"拿下!"柳三暴喝。
慧远见势不妙,突然从袖中掏出一颗丸药吞下。转眼间,他口吐白沫,倒地抽搐,很快就没了气息。
"该死!"柳三检查慧远的脉搏,"服毒自尽了。"
顾昭顾不上这些,连忙扶起陈琳琅。她脸色惨白如纸,肩部伤口完全崩裂,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
"快叫大夫!"顾昭吼道,一把抱起她。
柳三派人去请孙大夫,通时命人封锁消息:"不许任何人离开别业!太子殿下呢?"
"去东厢房"陈琳琅气若游丝,"假的太子有危险"
顾昭与柳三对视一眼,通时变色。柳三立刻带人冲向陈琳琅的居所,顾昭则抱着她紧随其后。
东厢房外静得出奇,本该守着的侍女不见踪影。柳三一脚踹开房门,只见"太子萧统"背对门口站在床前,而地上躺着两名昏迷的侍卫。
听到破门声,"萧统"转过身来,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顾昭这才发现,此人只是穿着太子衣服,容貌仅有六七分相似,在昏暗光线下足以乱真。
"晚了。"假太子冷笑道,"真的萧统此刻怕是已经"
柳三不等他说完,一刀掷出,正中假太子胸口。那人倒地前,竟也吞下毒药,顷刻毙命。
"调虎离山!"柳三脸色铁青,"殿下有危险!"
顾昭将陈琳琅小心放在榻上:"你留在这里,孙大夫马上就到。我得跟柳三去找太子!"
陈琳琅抓住他的衣袖,艰难地说:"小心徐勉的人可能已经"
顾昭握了握她的手:"放心。"转身随柳三冲出房间。
柳三召集别业中所有护卫,通时派人去查太子去向。很快有侍女来报,约一个时辰前,太子接到一封信后匆忙离开,只带了两个贴身侍卫。
"信是谁送来的?"柳三厉声问。
"一个一个和尚"侍女战战兢兢地回答。
顾昭与柳三通时想到——慧远!这老和尚假意投靠太子,实则是徐勉甚至皇帝的眼线。他故意引开太子,恐怕凶多吉少。
"柳三爷,你熟悉建康地下势力,能否打探太子下落?"顾昭急问。
柳三点头:"我这就派人去查。但顾公子,你得留在别业。《江左盟誓》还在你手上吧?"
顾昭下意识摸向怀中,脸色突变:"不见了!"他回想起来,在佛堂与慧远的人搏斗时,乌木匣子可能掉落在地。
两人急忙返回佛堂,却见地上除了打斗痕迹和尸l外,空无一物。匣子不翼而飞!
"定是被慧远的人拿走了。"柳三咬牙切齿,"这下麻烦了"
顾昭强迫自已冷静下来:"未必。匣子虽失,但里面的内容我已熟记。况且"他压低声音,"真正的《江左盟誓》我并未全部带在身上,只拿了副本。"
柳三惊讶地看着他:"顾公子果然谨慎。那正本在何处?"
"仍在钟山故居的暗格中。"顾昭没说实话。实际上,正本被他缝在了昨日那件血衣的夹层里,而那件衣服此刻正放在他客房的衣柜中。
柳三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这就派人去找太子,你回房休息,等孙大夫为陈小姐诊治完毕,再来看你。"
顾昭回到客房,立刻从衣柜取出那件染血的外袍。撕开内衬,几页泛黄的纸页完好无损。他长舒一口气,将文件重新藏好。
窗外日影西斜,顾昭坐在窗前,思绪万千。今日一连串变故,揭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太子身边有奸细,计划可能早已暴露。而太子本人现在生死未卜,若他落入皇帝手中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孙大夫站在门外,拱手道:"顾公子,陈小姐的高热稍退,但坚持要见您。"
顾昭立刻随孙大夫来到东厢房。陈琳琅已被安置在干净的床榻上,肩部重新包扎过,脸色仍苍白,但眼神已清明许多。
见顾昭进来,她虚弱地挥退侍女:"我有要事与顾公子说"
待房内只剩两人,陈琳琅艰难地撑起身子:"太子危险慧远是陛下的人"
顾昭扶她靠好:"我们已经知道了。柳三派人去找太子了。"
"不"陈琳琅摇头,"我听到慧远与假太子的谈话太子可能已被带入宫中"
"宫中?"顾昭倒吸一口冷气。若太子真被秘密押入宫中,恐怕凶多吉少。
陈琳琅抓住顾昭的手:"《江左盟誓》还在吗?"
顾昭犹豫片刻,决定说实话:"正本还在,副本被慧远的人拿走了。"
"那就好"陈琳琅松了口气,"顾昭,听我说太子计划远不止你知道的那些他联络了北魏几位大将,许诺登基后割让淮北三州"
"什么?"顾昭如遭雷击。割地求和?这可是叛国之罪!
"我也是昨夜才从慧远的谈话中得知"陈琳琅咳嗽起来,"太子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我们不能继续跟着他走"
顾昭心乱如麻。若陈琳琅所言属实,那太子所为已非简单的权力之争,而是通敌卖国。作为士族子弟,他可以反对皇帝的政策,但绝不能背叛大梁。
"我们需要证据。"他沉声道。
陈琳琅从枕下摸出一块绢布:"这是我从假太子身上偷来的上面有北朝使者的密文"
顾昭展开绢布,上面是几行古怪符号,右下角盖着一个鲜红的印章——"魏大将军章"。
铁证如山!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顾昭将绢布收好,"柳三虽忠于太子,但若知道我们发现了这些,难保不会"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钟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
"怎么回事?"顾昭警觉地站到窗边。
一名侍女慌张跑来:"公子!不好了!别业被官兵包围了!领头的是是顾家大公子!"
"兄长?"顾昭如坠冰窟。顾昀带兵来此,意味着皇帝已经知晓一切,而顾家很可能已被牵连。
陈琳琅挣扎着要起身:"你得走带着证据"
顾昭迅速让出决定。他将《江左盟誓》正本和密文绢布一起缝入自已的腰带夹层,然后帮陈琳琅披上外衣:"我们一起走。"
"我只会拖累你"
"别说了。"顾昭坚定地打断她,"我不会再丢下你。"
院中的喧哗声越来越近。顾昭扶起陈琳琅,从后窗翻出。东厢房后是一片竹林,穿过竹林就是别业的后墙。
陈琳琅虚弱得几乎站不稳,却咬牙坚持。两人刚进入竹林,就听到房门被踹开的声音。
"搜!每个角落都不要放过!"顾昀的声音传来,冰冷而陌生。
顾昭心中一痛。曾几何时,那个教他写字、带他骑马的兄长,如今竟带兵来捉拿他。
竹林尽头是一堵两人高的围墙。顾昭正要寻找攀爬之处,墙外忽然抛下一根绳索。
"快上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声道。
顾昭抬头,看到裴云之的脸从墙头探出!
"子游兄?"
"没时间解释,快!"
顾昭先将陈琳琅托上墙,裴云之在上面接应。然后自已抓住绳索,几下攀上墙头。
三人刚跳到墙外,就听到竹林中传来喊声:"这边有脚印!"
裴云之拉着他们钻进一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车夫一甩鞭子,马车疾驰而去,将追兵甩在身后。
车厢内,裴云之看着虚弱不堪的陈琳琅和记身尘土的顾昭,摇头叹道:"明远兄,你这次可真是惹了大麻烦。"
顾昭苦笑:"子游兄怎会在此?"
"我昨日去顾府找你,正巧看到顾昀调兵。打听之下,知道他是来柳溪别业抓人,就猜到与你有关。"裴云之递过水囊,"先喝口水,我们得找个安全的地方。"
顾昭喂陈琳琅喝了几口水,问:"现在去哪?"
"我在城南有处隐蔽的小院,先到那里避避风头。"裴云之压低声音,"明远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顾昀亲自带兵捉你?"
顾昭看着这位自幼一起长大的挚友,决定赌一把:"子游兄,若我说太子谋反,你信吗?"
裴云之瞳孔一缩:"有何证据?"
顾昭拍了拍腰带:"就在这里。"
马车穿过几条偏僻小巷,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前。裴云之扶着陈琳琅下车,顾昭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跟踪,才跟了进去。
小院虽简陋,但干净整洁。裴云之安置好陈琳琅,请来相熟的大夫为她诊治,然后与顾昭在偏房密谈。
顾昭将《江左盟誓》和北魏密文展示给裴云之,又将这几日的经历简要说了一遍。裴云之听完,脸色凝重如铁。
"如此说来,太子勾结北魏,意图逼宫;而陛下早已知情,设下圈套"裴云之分析道,"现在太子被捕,徐勉下一步必是清洗太子党羽。"
"顾家恐怕已在名单上。"顾昭苦笑,"父亲、兄长"
"未必。"裴云之摇头,"顾昀带兵捉你,很可能是为了撇清关系。陛下若要动顾家,不会派顾家人来抓你。"
顾昭思索片刻,觉得有理。但即便如此,父亲和兄长的处境依然危险。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问道。
裴云之沉吟道:"首先得确保这些证据安全。其次,要弄清太子的真实下落。最后"他顿了顿,"得决定站在哪一边。"
顾昭走到窗前。暮色已深,一弯新月挂在天边。短短数日,他从一个只关心典籍的士族公子,变成了卷入谋反大案的逃犯。而身边,还多了一个为他挡箭受伤的女子。
"我不在乎权力之争,"他轻声道,"但不能坐视国土被割让,百姓遭涂炭。"
裴云之拍拍他的肩:"这就是你的答案。"
院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两人警觉地站起,却见陈琳琅扶着门框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却坚定:"还有第四个选择"
"什么选择?"顾昭快步上前扶住她。
陈琳琅直视他的眼睛:"找出真正忠于大梁的人一起拯救这个国家"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三人身上。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院里,一个大胆的计划正在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