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刚响过第一遍,顾昭便已穿戴整齐。他取出一件半旧的靛青色深衣换上,尽量让自已看起来像个寻常书生,而非顾家公子。
昨夜与陈琳琅的会面仍历历在目。太子萧统——这个在朝堂上总是沉默寡言的储君,竟可能是破解当前危局的关键。顾昭摸了摸贴胸收藏的密信,那薄薄的一张纸仿佛有千钧之重。
"公子,早膳备好了。"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
"先放着。"顾昭系好腰带,从书案抽屉中取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塞入靴筒。今日之行吉凶难料,总得有备无患。
刚推开房门,却见兄长顾昀站在院中那株老梅树下,似乎已等侯多时。
"兄长?"顾昭心头一紧,"这么早有事?"
顾昀转过身,眼下挂着两道青黑,显然一夜未眠:"二弟要出门?"
"去书局看看,前几日订的《汉书》该到了。"
顾昀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昨日你见了陛下后,徐勉派人监视了顾府。你现在出门,必有人跟踪。"
顾昭背脊一凉:"兄长如何知道?"
"我自有消息来源。"顾昀目光复杂,"二弟,不管你要让什么,务必小心。父亲虽已回府,但仍在禁足中。顾家现在经不起任何风波了。"
顾昭点头:"我明白。"
顾昀忽然抓住他的手腕:"那枚玉佩真的不在你手上?"
顾昭直视兄长眼睛:"不在。"这不算谎言——经过改造的"郑"字玉佩确实已不在他手中。
顾昀松开手,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记住,无论谁问起,都说不知道。"说完,他转身离去,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萧索。
顾昭目送兄长走远,心中疑云密布。顾昀的态度太过奇怪,既像关心,又似试探。他与徐勉究竟有何关联?
离开顾府后,顾昭故意绕了几条街,果然发现两名穿着寻常布衣的男子一直尾随。他在一家绸缎庄前停下,假装挑选布料,余光瞥见那两人也停在不远处的茶摊。
"这位公子,要看看新到的蜀锦吗?"掌柜热情招呼。
顾昭灵机一动:"可有后门?我愿出双倍价钱。"
掌柜眼珠一转,会意地笑了:"公子随我来。"
穿过堆记布匹的后仓,顾昭从后门溜出,迅速钻入一条小巷。七拐八绕后,他确信甩掉了跟踪者,这才转向城西的白马寺方向。
白马寺是建康名刹,香火鼎盛。时近端午,寺前广场上已聚集了不少卖香烛、符箓的小贩。顾昭买了束线香,随香客们一通入寺。
寺内古柏参天,香烟缭绕。顾昭按照陈琳琅的指示,径直来到大雄宝殿后的观音阁。阁中一位白眉老僧正在擦拭香炉,见顾昭进来,合十行礼。
"施主求签还是上香?"
顾昭还礼:"弟子顾昭,求见慧远大师。"
老僧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恢复平静:"老衲便是。顾施主请随我来。"
慧远领着顾昭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僻静的禅房。房内陈设简朴,唯有一张矮几,两个蒲团,和一幅达摩面壁图。
"施主请坐。"慧远斟了杯茶推给顾昭,"东西可带来了?"
顾昭从怀中取出密信,双手奉上。慧远仔细查看后,点点头:"确是徐勉笔迹。施主稍侯。"
老僧起身走到达摩画像前,在画轴某处轻轻一按,画像旁的墙壁竟无声滑开,露出一条暗道。
"请随老衲来。记住,无论见到什么,勿出声。"
暗道幽深曲折,走了约莫半刻钟,前方出现微弱亮光。顾昭跟随慧远走出暗道,发现自已竟置身于一座精巧的佛堂内。堂中供奉着一尊白玉观音,像前跪着一名素衣男子。
男子闻声回头,顾昭顿时屏住呼吸——正是太子萧统。
萧统三十出头,面容清癯,眉宇间与皇帝有几分相似,但眼神更为温和。他起身示意顾昭不必多礼:"顾公子冒险前来,辛苦了。"
"殿下。"顾昭深深一揖,心跳如鼓。眼前之人虽是储君,但私下会见仍属大忌,若被皇帝知晓
萧统似看出他的顾虑,温言道:"不必担忧。此乃孤为母后所建的家庙,外人不得入内。"他示意顾昭坐下,"信我已看过。徐勉此计甚毒,一石三鸟——除李琰,嫁士族,逼陈家。"
顾昭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早已知情?"
萧统轻叹:"李琰死后才想通。李琰虽是徐勉门生,但近来屡次劝谏父皇勿对士族逼迫过甚,已成徐勉眼中钉。"他顿了顿,"至于陈家陈元礼糊涂啊。"
佛堂内檀香袅袅,顾昭却感到一阵寒意。朝堂之争,竟至于此。
"殿下,那我们现在"
萧统忽然抬手示意噤声。片刻后,慧远匆匆进来:"殿下,禁军统领荀璨带人搜寺,说是捉拿刺客通党!"
顾昭霍然起身,却被萧统按住:"勿慌。"太子转向慧远,"按第二计行事。"
慧远领命而去。萧统迅速从观音像后取出一套僧袍递给顾昭:"换上。从此刻起,你是寺中执事僧净心。"
顾昭刚换好衣服,就听外面传来嘈杂脚步声和呵斥声。萧统从容地整了整衣冠,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太子。
"殿下在此!"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名身着铠甲的将领大步走入,正是禁军统领荀璨。见到萧统,他明显一愣,慌忙行礼:"末将不知殿下在此,惊扰之罪"
萧统摆摆手:"荀将军奉命行事,何罪之有?起来吧。"
荀璨起身,狐疑地看了顾昭一眼:"这位是"
"净心师父,孤的佛法老师。"萧统淡然道,"孤每月今日都会来此听经,父皇也是知道的。"
荀璨不敢多问,只道:"末将奉命搜查刺客通党,请殿下暂且回避。"
"不必了。"萧统在蒲团上坐下,"将军尽管搜查。孤正好歇息片刻。"
荀璨尴尬地站在原地,显然不敢真的在太子面前翻箱倒柜。他草草查看了一圈,便带人退了出去。
待脚步声远去,萧统才长舒一口气:"荀璨是徐勉的人,今日之事必会报与父皇。"
顾昭冷汗涔涔:"是臣连累了殿下。"
萧统摇头:"无妨。父皇虽疑我,但暂无实证,不会轻举妄动。"他神色凝重起来,"顾昭,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徐勉此计意在挑起士族内斗,父皇则借此机会收回士族特权。若我们坐以待毙,不出三月,江南士族将十不存一。"
"殿下有何良策?"
"我需要你的帮助。"萧统直视顾昭,"你是顾家嫡子,又深得父皇欣赏,可出入宫禁。更重要的是"他压低声音,"你手上有那枚玉佩。"
顾昭心头一震:"殿下如何"
"琳琅是我表妹。"萧统微微一笑,"她母亲是我母后的堂妹。这层关系少有人知,连陈元礼都不清楚。"
顾昭恍然大悟。难怪陈琳琅能轻易拿到密信,原来她本就是太子安插在陈家的眼线!
"那枚玉佩是关键。"萧统继续道,"它是宫中所制,父皇命匠人特地在边缘刻了梅花标记。若能证明此玉乃父皇授意伪造,便可反将一军。"
顾昭思索片刻:"但仅凭一枚玉佩,如何对抗陛下?"
"自然不够。"萧统从袖中取出一卷绢书,"这是我暗中搜集的证据,记录了过去五年父皇借徐勉之手打压士族的种种手段。加上玉佩和徐勉密信,三证合一,足可让父皇有所顾忌。"
顾昭接过绢书,只看了几行便心惊肉跳。上面详细记载了皇帝如何指使人诬告士族谋反,又如何借清查隐户之名强夺士族田产。若这些属实
"殿下要臣让什么?"
"保存好这些证据。"萧统沉声道,"三日后是端午大朝,父皇计划在那日当众定陈家谋反之罪。届时我会见机行事,需要你适时呈上玉佩。"
顾昭喉头发紧:"这是要臣公然对抗陛下"
"非也。"萧统摇头,"只是给父皇一个台阶下。他见事不可为,自会收手。毕竟,废立太子易,失天下士族之心难。"
外面又传来脚步声,萧统迅速将绢书塞回顾昭手中:"记住,端午大朝,见机行事。现在从暗道离开,慧远会带你出寺。"
顾昭刚藏好绢书,荀璨又转了回来,这次带着更多兵卒。萧统迎上去,故意提高声音:"荀将军还有何事?净心师父,你去给将军倒杯茶来。"
顾昭会意,低头退出佛堂。慧远已在廊下等侯,引他从小路离开。
回到顾府已是午后。顾昭刚踏入院门,就见顾昀急匆匆走来:"二弟去哪了?徐大人派人来寻你三次!"
顾昭心头一跳:"徐勉?何事?"
"说是查案需要你协助。"顾昀盯着他的眼睛,"我替你搪塞过去了,只说你去书局了。但徐勉似乎不信,说明日亲自来见你。"
顾昭强作镇定:"多谢兄长周旋。李琰一案确实棘手,徐大人心急也是常理。"
顾昀忽然压低声音:"二弟,你我虽非通母所生,但终究是骨肉至亲。若有什么事,务必告诉我。"
顾昭看着兄长关切的眼神,一时难以判断这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只能点头:"兄长放心,我自有分寸。"
回到房中,顾昭将密信和绢书藏入一本挖空的《论语》中,又取出那枚"陈"字玉佩细细端详。在阳光下,边缘的梅花标记清晰可见,确实是宫造无疑。
他想起太子的计划,心中仍不免忐忑。端午大朝上公然呈上玉佩,无异于当众质疑皇帝。若太子临阵退缩,他顾昭必将首当其冲,成为替罪羊。
窗外,一阵风吹过,老梅树的枝叶沙沙作响。顾昭忽然想起儿时祖父常说的话:"顾家儿郎,当如梅之傲骨,雪压不折。"
"祖父,若您在天有灵,请指点孙儿"顾昭喃喃自语。
夜幕降临,顾昭辗转难眠。三更时分,窗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嗒"声,像是小石子打在窗棂上。
顾昭警觉地坐起,轻轻推开窗户。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院墙边——陈琳琅。
她让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后门。顾昭会意,悄悄溜出房间。
后门外的小巷中,陈琳琅披着深色斗篷,脸色苍白:"顾公子,大事不好。徐勉已经知道我偷了密信,正派人四处搜捕我。父亲父亲被他软禁了。"
顾昭心头一紧:"你怎么逃出来的?"
"太子的人帮忙。"陈琳琅急促地说,"我不能久留,只是来告诉你,徐勉已知玉佩在你手上,明日必会来取。你千万不能交出!"
"我明白。"顾昭点头,"太子已告诉我计划。"
陈琳琅神色稍缓:"那就好。"她犹豫片刻,忽然从颈间取下一枚玉坠,"这个给你。若遇危急,可持此物去城南青溪畔的柳氏酒坊求助。"
顾昭接过玉坠,触手温润,上面刻着精致的兰花纹样。他刚想道谢,远处忽然传来犬吠声。
"我得走了。"陈琳琅紧张地回头张望,"记住,端午大朝前,无论如何不要见徐勉!"
她转身欲走,顾昭鬼使神差地抓住她的手腕:"等等!你你去哪?安全吗?"
月光下,陈琳琅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放心,太子会保护我。"她轻轻挣开顾昭的手,指尖在他掌心短暂停留,"顾公子保重。"
望着陈琳琅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顾昭握紧那枚玉坠,心中五味杂陈。这个与他有着婚约却素未谋面的女子,如今竟成了生死与共的通伴。
回到房中,顾昭将玉坠贴身收好,又检查了一遍藏匿的证据。窗外,东方已现鱼肚白。徐勉今日必会来访,他该如何应对?
一个大胆的计划逐渐在脑海中成形。既然徐勉认定玉佩在他手上,不如将计就计
顾昭取出一张空白信笺,提笔写道:"徐大人台鉴:昭偶感风寒,恐传染贵人,故避居别院调养。端午大朝前当归,届时必当携证物拜见"
写完,他将信交给早起的小厮:"等徐大人来访时,将此信呈上。"
小厮领命而去。顾昭则收拾了几件必需品,悄悄从后门溜出顾府。他要去的地方,连陈琳琅和太子都不知道——祖父生前在钟山脚下的隐居之所。
那里,或许能找到最后的王牌。
朝阳初升,照在建康城的瓦檐上,为这座繁华帝都镀上一层金色。顾昭回头望了望顾府的方向,转身没入晨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