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刚过,顾府上下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顾昭披衣而起,推开窗户。晨雾中,一队禁军手持火把,已将顾府团团围住。为首的是御史中丞张綦,他手持一卷黄绢,正在高声宣读圣旨。
"着尚书令顾宪、中书侍郎顾昀即刻入宫觐见,不得延误!"
顾昭心头一紧,手指不自觉地摸向贴身藏着的玉佩。三天前那场刺杀,终于要掀起惊涛骇浪了。
他快速穿戴整齐,刚走出房门,就见管家顾安慌张跑来:"公子,不好了!老爷和大公子被禁军带走了!"
"为何?"
"说是说是与李琰刺杀案有关。"顾安声音发颤,"张御史还带人搜查了老爷的书房。"
顾昭脑中轰然作响。难道皇帝已经知道玉佩的事了?还是有人告密?
"府中现在谁主事?"
"老夫人命老奴来找公子。"顾安擦了擦额头的汗,"几位叔公都已经在前厅了。"
顾昭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大步向前厅走去。作为顾家嫡系仅剩的男丁,此刻他必须稳住局面。
前厅里,几位顾家族老正吵得面红耳赤。顾昭的祖母顾老夫人端坐上首,面色铁青。
"祖母。"顾昭上前行礼。
顾老夫人微微点头:"昭儿来了。"她环视众人,"都安静些,听听昭儿怎么说。"
三叔公顾衡拍案而起:"有什么好说的?分明是皇帝借题发挥,要对我们顾家下手!我们应当立刻联络王、谢各家,联名上书!"
"糊涂!"五叔公顾衍冷笑,"这时侯联名上书,不是坐实了结党营私的罪名吗?"
顾昭等他们吵完,才缓缓开口:"诸位叔公,孙儿以为,当务之急是先弄清父亲和兄长被带走的原因。张綦可曾说明具l罪名?"
顾衡摇头:"只说涉嫌李琰一案。"
"府中可有人被拘?"
"除了你父亲和兄长,暂无他人。"
顾昭略感安心。若真是重罪,必定会抄家拿人。现在只带走父亲和兄长,说明皇帝还在试探,或是另有所图。
"祖母,"顾昭转向老夫人,"孙儿想进宫探听消息。"
顾老夫人沉吟片刻:"你无官无职,如何进宫?"
"孙儿可去找裴云之。他父亲是散骑常侍,或有门路。"
顾老夫人深深看了顾昭一眼:"去吧。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顾家儿郎当以家族为重。"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压在顾昭心头。他明白祖母的暗示——必要时,可以牺牲个人保全家族。
离开前厅,顾昭回到房中,取出那枚惹祸的玉佩。晨光下,玉上的"陈"字格外刺眼。他想起陈琳琅的警告:"玉佩是饵,勿入彀中。"
现在想来,这枚玉佩很可能就是皇帝设下的圈套。若他此刻交出玉佩,陈家必遭灭顶之灾;若隐瞒不报,顾家又难逃干系。
"公子,马车备好了。"顾安在门外轻声提醒。
顾昭将玉佩藏回贴身处,大步出门。刚走到院中,却见兄长顾昀独自一人站在树下,衣衫不整,面色苍白。
"兄长!"顾昭惊喜交加,"你回来了?父亲呢?"
顾昀摇摇头,拉着顾昭快步走进一间偏室,关紧门窗后才开口:"父亲被软禁在台城。我是陛下特意放回来传话的。"
"什么话?"
顾昀盯着顾昭的眼睛:"陛下问你,可曾见过一枚刻有'陈'字的玉佩。"
顾昭心跳如鼓,强自镇定:"兄长如何回答?"
"我说不知。"顾昀压低声音,"但张綦在父亲书房搜到了一封陈元礼的信,提到'玉佩为证'四字。陛下认定陈家与刺杀有关,而父亲知情不报。"
顾昭倒吸一口冷气。这分明是栽赃!陈元礼怎会如此不小心,在信中提及玉佩?
"二弟,"顾昀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你若真捡到了那枚玉佩,务必交出来。现在只有这样才能救父亲,救顾家!"
顾昭挣开兄长的手:"若我交出玉佩,陈家必亡。陈元礼是太子少傅,琳琅是我的未婚妻"
"糊涂!"顾昀厉声打断,"大难临头,还顾什么未婚妻?陛下已经起疑,若你再隐瞒,整个顾家都要为陈家陪葬!"
顾昭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需要时间考虑。"
"没时间了!"顾昀急道,"陛下只给我半天期限,午时之前若不交出玉佩,父亲就要被押入廷尉大牢!"
顾昭心头一震。廷尉大牢那是有进无出的地方。
"好,"他咬牙道,"容我想个万全之策。兄长先去休息吧。"
送走顾昀,顾昭在房中来回踱步。窗外,晨曦渐渐驱散夜色,照在院中的老梅树上。这棵树是祖父手植,历经三代,象征着顾家的根基与荣耀。
此刻,这根基正在动摇。
顾昭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书案上的刻刀上。一个大胆的想法浮上心头。
他取出玉佩,对着阳光仔细端详。玉上的"陈"字笔力遒劲,但并非不可模仿。若能将"陈"字改为其他字
说干就干。顾昭取来一小块蜡,加热后轻轻涂抹在玉佩表面,遮盖住"陈"字。然后拿起刻刀,小心翼翼地沿着原有笔画改造。
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滑下。一刻钟后,"陈"字已经变成了"郑"字。虽然略显粗糙,但足以瞒过不熟悉玉器的人。
顾昭长舒一口气,将玉佩包好。郑氏也是江南大族,与顾家素有嫌隙。若皇帝真要追查,就让他去查郑家吧。
刚让完这些,门外又传来脚步声。顾昭迅速将玉佩藏好,却见进来的是顾老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碧桃。
"公子,老夫人请您立刻过去,说有要事相商。"
顾昭随碧桃来到后院佛堂。顾老夫人正跪在观音像前诵经,见他进来,示意碧桃退下。
"昭儿,"老夫人直截了当地问,"那枚玉佩在你手上吧?"
顾昭心头一跳,不敢隐瞒:"是。"
"拿来我看看。"
顾昭取出改造过的玉佩,双手奉上。老夫人仔细端详,忽然冷笑一声:"雕虫小技。你以为这样能骗过皇帝?"
顾昭面红耳赤:"孙儿只是想"
"我明白你的心思。"老夫人打断他,"既想保全顾家,又不愿连累陈家。这份心意是好的,但手法太过稚嫩。"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几乎一模一样的玉佩,只是上面的字是"刘":"这是我让顾安连夜找来的。玉质相近,足以乱真。你把你那块收好,将这块交给陛下。"
顾昭震惊不已:"祖母,这"
"刘氏与我们有世仇,当年害死你祖父的正是刘家。"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冷厉,"如今借皇帝之手报仇,也算天理循环。"
顾昭接过玉佩,只觉重若千钧。他忽然明白,在这权力场中,自已还是太过天真。
"去吧。"老夫人挥挥手,"记住,午时之前必须将玉佩交给陛下。你父亲性命,就在此一举。"
离开佛堂,顾昭骑马直奔台城。路上经过陈府,见大门紧闭,门前站着几名禁军,心中不由一紧。
台城宣阳门外,顾昭递上名帖,求见皇帝。守门侍卫进去通报,半晌才出来,带他来到一处偏殿。
殿内,萧衍正在批阅奏章,徐勉站在一旁。见顾昭进来,萧衍放下朱笔,似笑非笑:"顾二公子,这么早来见朕,有何要事?"
顾昭跪拜行礼:"陛下,臣捡到一物,特来呈上。"
"哦?何物?"
顾昭取出老夫人给的玉佩,双手奉上:"此物乃臣昨日在府中花园偶然发现,上有'刘'字,恐与李琰一案有关,不敢隐瞒。"
内侍将玉佩呈给萧衍。皇帝把玩片刻,递给徐勉:"徐爱卿以为如何?"
徐勉仔细查看,皱眉道:"与李琰案发现场描述不符。当时目击者称刺客遗落的是'陈'字玉佩。"
萧衍目光如电,直视顾昭:"顾昭,你可曾见过'陈'字玉佩?"
顾昭心跳加速,但面上不显:"回陛下,臣未曾见过。"
"是吗?"萧衍冷笑,"那你父亲书房中那封陈元礼的信,又作何解释?"
"臣不知有何信函。"顾昭硬着头皮回答,"父亲书房往来文书众多,或有他人伪造,也未可知。"
殿内一片寂静。萧衍忽然拍案而起:"好个伶牙俐齿的顾二公子!朕再问你一次,可曾见过'陈'字玉佩?若敢欺君,记门抄斩!"
顾昭额头渗出冷汗,但想起陈琳琅的警告,咬牙道:"臣确实未曾见过。"
"好!好!好!"萧衍连说三个"好"字,脸色阴沉,"来人,带顾尚书!"
不多时,两名禁军押着顾宪进来。三日不见,父亲仿佛老了十岁,鬓角全白,官袍皱皱巴巴,但眼神依然锐利。
"父亲!"顾昭忍不住唤道。
顾宪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
萧衍冷笑道:"顾宪,你儿子说从未见过'陈'字玉佩,你怎么说?"
顾宪平静回答:"臣不知玉佩之事。"
"那这封信呢?"萧衍甩出一封信札,"上面明明写着'玉佩为证',落款是陈元礼!"
顾宪看了一眼:"此信笔迹虽仿得极像,但并非陈元礼所书。陛下明鉴,陈元礼与臣通信多年,字迹习惯臣一清二楚。这封信中'之'字的写法与陈元礼完全不通。"
萧衍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一回答。他示意徐勉上前查看。
徐勉仔细比对后,不得不承认:"确实有细微差别。"
萧衍脸色更加难看:"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陈家无辜!顾昭,朕再给你一次机会。若现在交出'陈'字玉佩,朕可既往不咎;若继续隐瞒"
顾昭跪伏于地:"陛下明鉴,臣确实未曾见过什么'陈'字玉佩。若有一字虚言,甘受重罚。"
殿内气氛凝重如铁。良久,萧衍忽然大笑:"好!既然你们父子都说没见过,那朕就信你们一回。顾宪,你可以回去了。至于李琰一案,朕会继续彻查。"
顾昭心头一松,却听萧衍又道:"不过,顾昭既然对查案如此热心,朕就命你协助徐爱卿调查此事。三日内,朕要看到结果。"
离开台城时,顾昭扶着父亲上了马车。顾宪一上车就闭目养神,直到远离宫门,才睁开眼:"昭儿,你让得对。"
顾昭一愣:"父亲"
"那枚玉佩是陷阱。"顾宪低声道,"陛下想借此事打压士族,陈家只是开始。你若交出玉佩,下一个就是顾家。"
"父亲早就知道?"
顾宪摇头:"我只是猜测。陛下近年来扶持寒门,打压士族,朝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琰之死太过蹊跷,时机又恰好在他准备清查士族隐户之前。"
顾昭想起兰台密室中看到的《梁典》真本,心中了然。皇帝对士族的猜忌由来已久,这次刺杀很可能被他利用来铲除异已。
"那现在怎么办?陛下命我协助徐勉查案,三日内要有结果。"
顾宪沉吟道:"徐勉此人不简单。表面上是寒门领袖,实则深得陛下信任。你要小心应对,既不能真的查出什么,又不能显得敷衍了事。"
回到顾府,顾昭刚下马车,就见一名小厮匆匆跑来:"公子,陈府派人送来这个,说务必亲手交给您。"
那是一个精致的锦囊。顾昭接过,回到房中才打开,里面是一方绣着兰花的手帕,角落用丝线绣着"琳琅"二字。手帕中包着一枚铜钱,铜钱上刻着一个小小的"东"字。
顾昭翻来覆去查看,不明其意。忽然,他注意到铜钱边缘有一道细缝。用力一拧,铜钱竟然分开,里面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
"今夜子时,东园梅林。独来。"
字迹娟秀,必是陈琳琅所书。顾昭烧掉纸条,心绪难平。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刻,陈琳琅冒险相约,必有要事。
夜幕降临,顾昭借口读书,独自在书房等待。临近子时,他换上一身深色衣服,悄悄从后门溜出顾府。
建康城宵禁森严,但顾昭熟悉每一条小巷。他避开巡逻的兵丁,绕道来到城东的陈氏东园。这里本是陈家别业,因位置偏僻,平日少有人来。
园门虚掩,顾昭闪身而入。月光如水,照得园中梅树影影绰绰。他沿着小径前行,忽然听到一声轻唤:"顾公子。"
梅树后转出一个身影,正是陈琳琅。她今夜穿着素色衣裙,不施粉黛,在月光下宛如出水芙蓉。
"陈小姐。"顾昭拱手行礼,"不知深夜相召,有何要事?"
陈琳琅示意他跟上,两人来到一处隐蔽的凉亭。亭中石桌上放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灯光如豆。
"顾公子,"陈琳琅直视他的眼睛,"今日你向陛下献上'刘'字玉佩了吧?"
顾昭心头一震:"你如何知道?"
"我自有消息来源。"陈琳琅轻声道,"重要的是,你保住了那枚'陈'字玉佩,没有牵连我父亲。"
顾昭苦笑:"但我欺骗了陛下,三日内若查不出结果"
"不必担心。"陈琳琅打断他,"我已经知道真凶是谁。"
"什么?"顾昭几乎跳起来,"是谁?"
陈琳琅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我从父亲密室中偷出的。看落款。"
顾昭就着灯光一看,落款赫然是"臣勉顿首"——徐勉的信!
信中徐勉向陈元礼保证,只要配合皇帝打压士族的计划,将来太子登基后,必保陈家富贵。更令人震惊的是,信中明确提到"李琰不识大l,当除之"。
"这这是说"顾昭声音发颤。
"李琰是徐勉派人杀的。"陈琳琅冷冷道,"目的是嫁祸士族,为皇帝提供打压借口。我父亲被他们利用,以为只是参与一场政治博弈,没想到竟涉及谋杀。"
顾昭脑中思绪万千。如果这封信属实,那么整个刺杀案都是皇帝和徐勉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但
"为何告诉我这些?这封信足以让陈家脱罪,你为何不直接交给陛下?"
陈琳琅苦笑:"你以为陛下不知情吗?这根本就是他的计划。交出这封信,只会让陈家死得更快。"
月光下,陈琳琅的眼中闪烁着泪光:"顾公子,我父亲糊涂,被人利用。但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保住了'陈'字玉佩,已经得罪了陛下;我知道了真相,更是难逃一死。"
顾昭心头一热,不假思索地握住她的手:"我不会让你有事。"
陈琳琅没有抽回手,轻声道:"我有一个计划"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通时变色。陈琳琅迅速吹灭油灯,拉着顾昭躲到亭后假山洞中。
"搜仔细点!"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有人看见顾家二公子往这边来了。"
顾昭与陈琳琅贴得极近,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香气。他屏住呼吸,感觉陈琳琅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发抖。
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照进假山缝隙。顾昭另一只手悄悄摸向腰间的匕首。
"头儿,这边没有!"一个声音喊道。
"继续搜!徐大人说了,务必找到顾昭!"
声音渐渐远去。顾昭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还紧握着陈琳琅的手,连忙松开:"失礼了。"
陈琳琅摇摇头:"我们得赶快离开。徐勉已经盯上你了。"
"你的计划是什么?"顾昭低声问。
"明日午时,你带这封信去白马寺找慧远大师。他会安排你见一个人。"
"谁?"
"能救我们的人。"陈琳琅顿了顿,"太子殿下。"
顾昭心头一震。太子萧统素来与士族亲近,与皇帝和徐勉的政见不合。如果太子介入
"我明白了。"顾昭点头,"你自已小心。"
陈琳琅忽然凑近,在他耳边轻声道:"玉佩收好,那是关键证据。"说完,她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顾昭呆立片刻,等巡逻的人走远,才悄悄离开东园。回到顾府,他辗转难眠,脑海中全是陈琳琅的身影和她的话。
窗外,一弯新月隐入云中。建康城的夜,更加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