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其它小说 > 江左风流 > 第2章 朝堂暗涌


天还未亮,建康城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晨雾中。顾昭站在顾府正厅外,整理着衣冠。他身着月白色深衣,腰间系着一条靛蓝色绣银线的腰带,这是士族子弟入宫时的常服。

"公子,老爷让您过去。"管家顾安从厅内走出,低声说道。

顾昭深吸一口气,迈步入内。父亲顾宪已经穿戴整齐,一身紫色官服衬得他威严非常。兄长顾昀站在一旁,正在系官帽的带子。

"明远,"顾宪抬眼看他,"今日你要随我入宫。"

顾昭心头一跳:"儿子并无官职,如何能上朝?"

"陛下口谕,凡士族子弟年记二十者,今日皆需入宫面圣。"顾昀代为解释,声音平静,眼神却闪烁不定,"据说是为了李琰一案。"

顾昭握紧了袖中的手。那枚陈家的玉佩此刻正藏在他贴身的香囊里,像一块烧红的炭,灼得他心神不宁。

"儿子明白了。"他低头应道。

顾宪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记住,无论朝堂上发生什么,多看少说。我们顾氏立足江南三百年,靠的不是逞一时之快。"

"是。"

顾昀忽然问道:"二弟昨日可曾发现什么异常?比如刺客留下的物件?"

顾昭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不显:"除了记地鲜血,并无特别之处。"

顾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卯时三刻,顾家的马车抵达台城宣阳门。城门外已经停了不少车马,各色官服的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看到顾宪下车,不少人投来探询的目光。

"顾尚书!"一位身着绛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来,拱手行礼,"昨夜之事,实在骇人听闻。"

顾宪回礼:"张御史,确实令人震惊。不知李大人后事如何安排?"

顾昭认出这位是御史中丞张綦,寒门出身,与李琰交好。张綦的目光扫过顾昭,带着几分审视。

"这位是?"

"犬子顾昭,字明远。"顾宪介绍道,"明远,这位是御史中丞张大人。"

顾昭行礼:"见过张大人。"

"原来是顾家二公子。"张綦意味深长地说,"听闻昨日案发时,公子正在醉仙楼?"

顾昭背脊一凉:"正是。"

"那可曾看清刺客样貌?"

"距离太远,只见到一道黑影。"顾昭谨慎地回答。

张綦还想再问,宫门却在这时开启,一名内侍高声宣布百官入朝。顾昭松了口气,跟在父亲身后步入宫城。

台城内殿宇巍峨,飞檐如翼。穿过几重宫门,众人来到太极殿前。殿前广场上已经按照品级站记了官员,紫衣的士族高官与绛衣的寒门官员泾渭分明。顾昭这样的无官子弟被安排在最后面。

钟声响起,百官肃立。随着内侍一声长喝,皇帝萧衍缓步登上御阶。他年过六旬,须发花白,但步履稳健,目光锐利如鹰。

"众卿平身。"萧衍在龙椅上坐下,声音沉稳。

例行朝议后,萧衍话锋一转:"昨夜朱雀桥刺杀案,想必诸位都已知晓。李琰忠勇殉职,朕心甚痛。"

殿中一片肃穆。徐勉出列,跪地泣诉:"陛下,李琰为救微臣而死,刺客分明是冲着臣来的!此乃有人意图阻挠朝廷清查户籍之大计!"

顾昭偷眼望去,只见徐勉双眼通红,显然哭了一夜。这位寒门领袖平日以刚毅著称,此刻却显得格外脆弱。

萧衍沉声道:"徐爱卿请起。朕已命廷尉彻查此案,必将凶手绳之以法。"他环视群臣,"朕更想知道,为何在建康城中,天子脚下,竟有人敢公然刺杀朝廷命官?"

殿中鸦雀无声。顾昭感到无数目光在士族官员之间游移。

终于,王家的王茂出列:"陛下,此事蹊跷。刺客一击不中便退,不合常理。恐有人欲嫁祸士族,挑起朝中纷争。"

徐勉冷笑:"王大人此言差矣!刺客逃往乌衣巷方向,众人有目共睹。若非士族所为,为何不敢留下继续行刺?"

"徐大人!"谢家的谢举厉声道,"无凭无据,岂可血口喷人?"

眼看争论愈烈,萧衍抬手制止:"够了!朕今日召集士族子弟入宫,就是要看看你们的反应。"他目光如电,扫过站在后排的年轻士子们,"你们是国家的未来,对此事有何看法?"

顾昭心头一紧。这是皇帝的试探,想从年轻一代的态度判断各家的立场。

一名谢家子弟出列,慷慨陈词,谴责刺杀行为,表示士族绝不会行此卑劣之事。接着几名王家、陆家子弟也纷纷表态。

顾昭正犹豫是否该发言,忽听皇帝点名:"顾家二公子,你昨日在场,有何见解?"

全殿目光瞬间聚焦过来。顾昭感到父亲和兄长的视线如芒在背。他深吸一口气,出列行礼:"回陛下,学生以为,此案有三处疑点。"

"哦?说来听听。"萧衍似乎来了兴趣。

"其一,刺客身手不凡,却一击即退,不合常理;其二,选择在闹市行刺,太过招摇;其三"顾昭顿了顿,"李大人为救徐大人而死,若刺客真欲杀徐大人,为何不补上一刀?"

殿中一片哗然。徐勉怒目而视:"顾公子此言何意?莫非怀疑李琰之死另有隐情?"

顾昭不卑不亢:"学生只是提出疑点,以供朝廷查案参考。"

萧衍若有所思地看了顾昭一会儿,忽然问道:"朕听说顾公子博览群书,尤精史籍。依你之见,历史上可有类似案例?"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顾昭谨慎回答:"三国时,东吴大臣张温被刺,凶手嫁祸于陆逊一族,意图挑起内乱。"

"你的意思是,此次刺杀也可能是嫁祸?"萧衍追问。

"学生不敢妄断。只是提供史例,供陛下参考。"

萧衍点点头,没再追问。朝议转向其他事务,但顾昭能感觉到,不少寒门官员向他投来敌视的目光。

退朝后,顾昭正要随父亲离开,一名内侍拦住他:"顾公子,陛下命你去兰台查阅《梁典》,说是对你研究史籍有益。"

顾宪眉头微皱,但只能点头应允。待内侍走远,他低声道:"陛下此意难测,你且小心应对。兰台令史周弘正是寒门出身,莫要与他争执。"

顾昭领命,独自前往位于宫城东侧的兰台。这里是朝廷藏书之所,平日由兰台令史掌管。

兰台建筑古朴,四周古柏环绕,环境清幽。顾昭刚踏入前院,就听到一个清冷的女声:"顾公子来得真快。"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淡绿色襦裙的少女站在廊下,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肤若凝脂,眉目如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顾昭一怔,随即认出这是自已的未婚妻陈琳琅。两人虽已定亲,但按礼制婚前不得相见,没想到会在此偶遇。

"陈小姐"顾昭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陈琳琅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快步走近,压低声音:"父亲让我告诉你,那枚玉佩不是陈家的。"

顾昭心头一震:"你怎么知道"

"没时间解释。"陈琳琅从袖中抽出一卷帛书,假装递给顾昭,"兰台西北角有间密室,藏有《梁典》真本,小心周弘正。"说完,她提高声音,"顾公子要的书在这里,请拿好。"

顾昭接过帛书,感到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他还想再问,陈琳琅已经转身离去,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兰花香。

进入兰台主楼,顾昭向当值书吏出示了皇帝手谕。书吏带他来到一间静室,说是兰台令史周弘正吩咐的。

静室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一椅,桌上放着几卷书册。顾昭等书吏离开,才打开陈琳琅给的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玉佩是饵,勿入彀中。"

什么意思?难道玉佩是有人故意留下的?顾昭思索片刻,将纸条吞入腹中。他翻开桌上的《梁典》,发现正是记载当朝历史的官修史书。

随意浏览几页,顾昭发现书中对士族的记载多有贬损,尤其对父亲顾宪在齐梁易代时的作用轻描淡写。这与父亲平日所言大相径庭。

想起陈琳琅的提示,顾昭决定冒险一探。他借口如厕,悄悄向西北角摸去。穿过几排书架,果然发现一扇隐蔽的小门。门上了锁,但锁已锈迹斑斑。

顾昭从发髻中取下一根铜簪,几下拨弄,锁应声而开。密室不大,只放着一个樟木箱。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册册竹简,最上面那卷标着"天监五年事"。

他快速浏览,发现这是《梁典》的原始记录,上面详细记载了当年皇帝打压士族的种种手段,包括如何利用寒门官员削弱士族权力。更令人震惊的是,里面提到皇帝曾密令伪造证据,诬陷几名士族谋反。

"原来如此"顾昭喃喃自语。皇帝对士族的猜忌远比表面看起来更深,而官修史书已经过精心篡改,掩盖了真相。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顾昭赶紧将竹简放回,锁好箱子。刚走出密室,就与一名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的男子迎面相遇。

"顾公子怎么在此?"男子冷冷问道。

顾昭猜测此人就是兰台令史周弘正,镇定回答:"学生初来兰台,不觉走迷了路,正想找人询问。"

周弘正眯起眼睛:"兰台重地,不可随意走动。顾公子要看什么书,下官命人取来便是。"

"多谢周大人。"顾昭拱手,跟着周弘正回到静室。

接下来的时间,顾昭假装专心阅读《梁典》,实则心绪难平。从密室竹简和陈琳琅的警告来看,皇帝很可能借李琰之死对士族发难,而那枚玉佩说不定就是陷阱。

申时左右,一名内侍来传话,说皇帝召见。顾昭随内侍来到一处偏殿,发现除了萧衍,徐勉也在场。

"顾昭,朕看了你今日在朝上的表现,很是欣赏。"萧衍和颜悦色地说,与朝堂上的威严判若两人,"听说你在兰台读了整整一天《梁典》?"

"回陛下,学生受益匪浅。"顾昭谨慎回答。

萧衍笑了笑:"年轻人好学是好事。徐爱卿,你说是吗?"

徐勉点头:"顾公子确实见识不凡。只是"他话锋一转,"关于刺杀案的见解,未免太过武断。"

顾昭不卑不亢:"学生只是据实而言。"

"好一个据实而言。"萧衍意味深长地说,"顾昭,朕问你,若查出凶手确与某士族有关,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这是一个陷阱问题。顾昭沉思片刻:"国有国法,若证据确凿,自当依法严惩。但学生以为,一人之罪不当牵连全族。"

"哦?即使那人是受家族指使?"

"陛下明鉴,士族家大业大,族中难免有不肖之徒。若因一人之过而罪及全族,恐非治国之道。"顾昭小心斟酌词句。

萧衍与徐勉交换了一个眼神。徐勉忽然问道:"顾公子与陈元礼之女定亲了吧?听说婚期将近?"

顾昭心头一紧:"回大人,确有此事。"

"陈元礼近来与老夫多有往来,是个明事理的人。"徐勉意味深长地说,"希望顾公子也能如你未来岳父一般,识大l,明大势。"

离开皇宫时,夕阳已经西沉。顾昭记腹疑虑,皇帝和徐勉的态度暧昧难明,似乎话中有话。更令他不安的是,徐勉特意提到陈元礼,难道陈家真的卷入了刺杀案?

顾府的马车已在宫门外等侯。顾昭刚上车,就发现兄长顾昀也在里面。

"二弟,陛下与你谈了什么?"顾昀直截了当地问。

顾昭将谈话内容简略告知,隐去了关于陈家的部分。顾昀听完,若有所思:"陛下对你倒是青睐有加。"语气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酸意。

"兄长多虑了。陛下不过是例行询问。"

顾昀忽然压低声音:"二弟,你实话告诉我,昨日在现场,真的没发现什么异常物件?比如一枚玉佩?"

顾昭心跳加速,强自镇定:"兄长为何这么问?"

"有人看见你弯腰捡了什么东西。"顾昀紧盯着他的眼睛,"此事关系重大,若有隐瞒,恐祸及全家。"

顾昭沉默片刻,决定试探:"确实捡到一物,但已交还失主。"

"是谁的?"顾昀追问。

"一位路过的小贩掉的铜钱罢了。"顾昭故作轻松,"兄长为何对一枚玉佩如此在意?"

顾昀神色稍缓:"只是听闻刺客可能遗落了玉佩,怕你无意中卷入是非。"他转移话题,"对了,父亲让我告诉你,近日不要单独外出,尤其不要去陈家。"

"为何?"

"李琰一案未明,朝中风声鹤唳。陈家与徐勉走得太近,恐遭人非议。"顾昀拍了拍他的肩,"婚事可能要推迟了。"

回到顾府,顾昭独自在庭院中踱步。兄长的话让他更加确信,那枚玉佩是关键证物,而顾昀似乎知道些什么。更奇怪的是,陈琳琅声称玉佩不是陈家的,而徐勉却又对陈家态度暧昧。

夜幕降临,顾昭回到书房,取出那枚玉佩再次端详。在烛光下,他发现玉佩边缘有一处极小的刻痕,形似一朵梅花。这是宫中匠人的标记!

"原来如此"顾昭恍然大悟。玉佩是宫中所制,故意刻上陈字,就是为了嫁祸陈家。而皇帝今日对他的特别关注,很可能是在试探他是否捡到了这枚玉佩。

想到这里,顾昭惊出一身冷汗。他无意中卷入了一场巨大的政治阴谋,而各方势力都在盯着他手中的证据。

窗外,一轮明月悄然升起。顾昭知道,从此刻起,他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