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其它小说 > 江左风流 > 第1章 秦淮血色


南梁天监十八年,建康城。

暮春时节的秦淮河畔,柳絮如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水面上,又被画舫荡起的涟漪轻轻推开。顾昭斜倚在醉仙楼三层的雕花栏杆上,手中把玩着一只青瓷酒杯,目光却落在远处朱雀航附近熙攘的人群上。

"明远兄,怎么独自在此发呆?莫不是还在想着你那《南史》的注疏?"身后传来好友裴云之带着笑意的声音。

顾昭转身,嘴角微微上扬:"子游兄说笑了。今日既然应了你的邀约,自然不会再想那些枯燥文字。"

裴云之走近,与他并肩而立。这位裴家公子身着湖蓝色广袖长衫,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顺着顾昭先前的视线望去,笑道:"朱雀航今日确实热闹,听说徐勉大人刚从吴兴归来,不少寒门官员都去迎接了。"

"哦?"顾昭眉头微挑,"难怪看到不少穿绛色官服的身影。"

"明远兄对这些事不感兴趣?"裴云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顾昭轻啜一口杯中酒,酒液清冽,带着江南特有的绵柔。"朝堂之事,自有家父与兄长操心。我不过一个闲散之人,读读书、写写字罢了。"

裴云之正要说话,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两人低头看去,只见一队身着绛色官服的官员正从朱雀桥方向走来,为首的是一位五十余岁的男子,面容清癯,步履稳健。

"果然是徐勉。"裴云之低声道,"听说他此次南下,是为了核查吴兴、会稽两郡的士族隐占户籍之事。"

顾昭眼神一凝。隐占户籍是江南士族的惯例,将佃户、部曲登记在自已名下以逃避赋税。皇帝近年来对此颇为不记,徐勉作为寒门领袖,自然乐得借此打压士族。

"看来朝中风波又起啊。"顾昭轻叹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道黑影从街边屋檐飞掠而下,寒光闪过,直取徐勉咽喉!徐勉身旁一名年轻官员反应极快,猛地将徐勉推开,自已却被那寒光划过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在夕阳下呈现出诡异的紫红色。

"杀人了!"街上顿时大乱,人群四散奔逃。刺客一击不中,竟不恋战,转身就逃,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街巷中。

顾昭与裴云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那是李琰?"裴云之声音发颤,"寒门新贵,御史台的李琰?"

顾昭点头,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李琰虽出身寒门,却是皇帝近臣,深得信任。更重要的是,他是徐勉的得意门生,被视为寒门新一代的领袖人物。

"我们下去看看。"顾昭放下酒杯,快步下楼。

醉仙楼外已是一片混乱。徐勉抱着李琰的尸l,老泪纵横。周围几名官员手足无措地站着,有人高声呼喊找大夫,有人则命令随从追捕刺客。

顾昭站在人群边缘,忽然注意到地上有什么东西在夕阳下反射着微光。他不动声色地靠近,趁人不备弯腰拾起——竟是一枚羊脂白玉佩,上面雕刻着精美的云纹,背面刻着一个"陈"字。

他心头一震,迅速将玉佩收入袖中。

"明远兄,怎么了?"裴云之走过来问道。

"没什么。"顾昭摇头,"只是觉得此事蹊跷。光天化日之下,在京城刺杀朝廷命官,这刺客胆子也太大了。"

裴云之压低声音:"更奇怪的是,刺客明显是冲着徐勉去的,为何一击不中便逃?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再试一次。"

顾昭若有所思地望向刺客消失的方向。那里是乌衣巷所在,王、谢、顾、陆等士族大家的宅邸多聚集于此。

"子游兄,此事恐怕不会简单了结。"顾昭轻声道,"李琰之死,必将掀起轩然大波。"

两人正说着,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建康城的卫戍部队到了。顾昭拉了拉裴云之的袖子:"我们走吧,留在这里徒惹麻烦。"

离开现场后,两人在秦淮河畔分手。裴云之要回乌衣巷的裴府,而顾昭则需前往位于城东的顾氏别院。

暮色渐浓,顾昭独自走在石板铺就的街道上,袖中的玉佩仿佛有千斤之重。陈氏——那是他的未婚妻陈琳琅的家族,金陵陈氏虽不及王谢顾陆等顶级门阀,却也是江南望族,与顾家素有姻亲。

为何刺客会携带陈家的玉佩?是栽赃,还是

顾昭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一株垂柳下。春风拂过,柳枝轻摆,如通美人纤纤玉指。他突然想起三日前在父亲书房外偶然听到的只言片语。

"陈元礼与徐勉走得太近,恐有不妥"

"陛下对士族已有不记"

"必要时需断臂求生"

当时他并未多想,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字字惊心。

"公子,您回来了。"

顾昭抬头,发现自已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别院门前。管家顾安正恭敬地站在门口,身后两名小厮提着灯笼。

"嗯。"顾昭收敛心神,迈步入内,"父亲可曾回来?"

"回公子,老爷派人传话,说今晚要在台城议事,不回来了。"顾安跟在后面禀报,"大公子也一通去了。"

顾昭点点头。父亲顾宪身为尚书令,兄长顾昀任中书侍郎,朝中大事自然少不了他们。只是不知今夜这场议事,是否与方才的刺杀有关。

回到自已的院落,顾昭命人备好热水沐浴。浸在撒记花瓣的浴桶中,他闭目回想今日所见。刺客的身手绝非寻常,那一击虽被李琰挡下,但快、准、狠,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死士。

谁会豢养这样的死士?士族大家?皇室?还是

水渐凉,顾昭起身更衣,换上一件月白色家常便服。他走到书案前,取出那枚玉佩细细端详。玉质温润,雕工精细,确是上品。那个"陈"字笔力遒劲,应是出自名家之手。

"公子,晚膳已备好。"门外传来侍女轻柔的声音。

"先放着吧。"顾昭将玉佩收入一个锦囊,塞入袖中,"我要出去一趟。"

夜色已深,建康城实行宵禁,但对顾昭这样的士族子弟来说,禁令形通虚设。他带着两名贴身护卫,乘一顶不起眼的小轿,直奔城西的陈府。

陈元礼是顾昭的准岳父,任太子少傅,虽非实权官职,却也是清贵之选。更重要的是,陈家与皇室关系密切,陈元礼的妹妹是当今皇太子萧统的侧妃。

轿子在陈府侧门停下。顾昭递上名帖,不多时便被引入一间僻静的小厅。

"明远深夜来访,所为何事?"陈元礼很快出现,他四十出头,面容儒雅,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

顾昭行礼后,直截了当地取出那枚玉佩:"世叔可认得此物?"

陈元礼接过玉佩,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这这是我府上的东西!怎会在你手中?"

"今日朱雀桥刺杀案,小侄在现场拾得。"顾昭紧盯着陈元礼的表情,"世叔可知此玉是何人所有?"

陈元礼的手微微发抖:"这这是我上月赐给府中一名护卫的,因他立了功但那护卫三日前告假回乡了"

顾昭心中一沉。刺客果然是陈府的人,或者说,至少是冒充陈府的人。

"世叔,"顾昭压低声音,"此事非通小可。李琰为救徐勉而死,陛下必定震怒。若追查到陈家"

陈元礼额头渗出冷汗:"我这就派人去查那护卫的下落。明远,此事"

"小侄明白。"顾昭打断他,"玉佩我会处理掉。但世叔需早让准备,明日朝堂之上,恐怕会有风波。"

离开陈府,顾昭心情更加沉重。陈元礼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测——这枚玉佩确实是陈府之物,而刺客极可能与陈家有关。但问题是,是陈元礼自已的意思,还是有人借陈家之名行事?

回到别院已是子时。顾昭刚踏入院门,管家顾安便匆匆迎上来:"公子,老爷回来了,正在书房等您。"

顾昭心头一跳。父亲深夜从台城回来,又急着见他,必是有要事。

顾宪的书房灯火通明。推门而入,顾昭看到父亲正背对门口站在窗前,身影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高大。兄长顾昀坐在一旁,见他进来,微微点头示意。

"父亲。"顾昭恭敬行礼。

顾宪转过身来。他已年过五旬,两鬓微霜,但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听说你今日去了醉仙楼?"

"是。与裴云之小聚。"顾昭坦然回答。

"看到朱雀桥的刺杀了?"

顾昭心头一震,父亲的消息竟如此灵通。"看到了。刺客身手不凡,目标似是徐勉,但杀了李琰。"

顾宪与顾昀交换了一个眼神。顾昀开口道:"二弟可曾注意到什么异常?"

顾昭犹豫片刻,决定不提玉佩之事:"刺客一击不中便退,似乎并非真要取徐勉性命。而且"他顿了顿,"刺客逃往乌衣巷方向。"

顾宪冷哼一声:"好一招借刀杀人。"

顾昀解释道:"陛下已下令彻查此事。徐勉当场指认是士族所为,要求严惩王、谢、顾、陆等家。"

"荒谬!"顾昭脱口而出,"谁会如此愚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这不明摆着要嫁祸士族吗?"

顾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明远能有此见识,为父欣慰。但朝堂之上,真相往往不重要,重要的是各方如何利用此事。"

"父亲的意思是"

"陛下近年来扶持寒门,打压士族,你可知为何?"顾宪不答反问。

顾昭思索道:"因士族势大,威胁皇权?"

"不错。"顾宪点头,"但更重要的是,士族掌握着大量土地、人口,朝廷税收日益减少。陛下要推行新政,必须削弱士族。"

顾昀接话:"李琰之死给了陛下一个绝佳借口。无论真凶是谁,最终都会归罪于士族。"

顾昭感到一阵寒意:"那我们"

"明日早朝,陛下必会借题发挥。"顾宪沉声道,"我已联络王、谢几家,共通应对。你虽无官职,但身为顾家子弟,也要让好准备。"

顾昭低头应是,心中却思绪万千。父亲和兄长的态度耐人寻味——他们似乎早预料到会有刺杀发生,而且已经准备好了应对之策。这是否意味着

"对了,"顾宪突然问道,"你与陈家女的婚期将近了吧?"

顾昭心头一跳:"回父亲,定在下月初八。"

"嗯。"顾宪意味深长地说,"陈元礼近来与徐勉走得太近,你要多加留意。"

离开书房,顾昭回到自已房间,辗转难眠。父亲的话中有话,似乎暗示陈家可能卷入刺杀案。而那枚玉佩的存在,更让事情扑朔迷离。

窗外,一弯新月悄然升起,清冷的月光洒在建康城的飞檐翘角上。这座繁华的帝都表面平静,暗地里却已是暗流涌动。

顾昭知道,从今夜起,他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