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莲花砖缝时,月见正用银剪绞着冰蚕丝。昨夜雨浸透的绣样摊在青石板上晾晒,墨玉抓破的紫绡缺口处,被她巧手改成蝴蝶穿花的暗纹。林掌柜倚着门框嗑瓜子,突然"噗"地吐出壳儿:"裴府又送东西来了!"
八宝鎏金食盒搁在绣架上,揭开时腾起甜津津的白雾。月见望着水晶盏里颤巍巍的杏酪浇樱桃,忽然想起那日裴砚染血的唇沾着糖霜的模样,耳尖倏地烧起来。
"沈姑娘。"
青衫小厮呈上洒金帖时,袖口漏出半截红绳。月见指尖抚过帖上"漱玉轩"三个泥金小楷,听得那小厮低语:"公子说,姑娘今日若得空,可去书房挑几本绣谱。"
铜镜映出她眼下青影,月见将茉莉银簪换了支点翠蝴蝶钗。菱花镜里忽然闪过那素衣女子的幂篱,惊得她失手打翻胭脂盒。殷红膏l溅在月白裙裾上,倒像心口渗出的血。
裴府角门的石狮子上落着几片枯茉莉,月见提着裙裾迈过门槛时,总觉得暗处有双眼睛在窥视。引路的老仆蹒跚着推开朱漆门,浓重的沉水香里混着墨香,书案上竟摆着碗冒着热气的糖蒸酥酪。
"公子在议事厅。"侍女将鎏金暖炉塞进她手里,"姑娘稍侯。"
月见的手指划过紫檀多宝格,在触到某卷泛黄画轴时突然顿住。画轴末端垂着褪色的红绳结,与那日香囊上的东珠绳结如出一辙。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抽开了系带。
"皎皎云中月,皑皑松下雪。"
洒银宣纸上题的诗句墨迹斑驳,画中少女倚着梅树吹笛,大氅领口缀着圈银狐毛,衬得眉眼如笼烟雨。月见忽觉呼吸困难——那女子耳垂上晃动的东珠耳珰,竟与香囊上的东珠一般大小。
窗外传来环佩叮咚,月见慌乱间碰倒青瓷笔洗。朱砂水泼在画上,少女的面容顿时洇成血雾。她抓起袖口去擦,腕间银镯却勾住案头镇纸,"当啷"一声砸在青砖地。
"谁许你动这个?"
裴砚的声音比三九天的冰凌还冷。月见转身时正迎上他猩红的眼,那目光似要将她剜出个窟窿。他拾起残破的画轴,手指抚过模糊的眉眼,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滚出去!"
"我不是"
"滚!"
月见踉跄着退到廊下,听见屋内传来瓷盏碎裂的声响。石榴裙摆沾着朱砂,在雪地上拖出蜿蜒血痕似的印记。她不知自已如何走到角门,直到冰凉的雪粒子灌进衣领,才发现大氅忘在了书房。
暮色染红鱼鳞瓦时,月见蜷在绣坊后院劈线。林掌柜捧来的晚膳原封不动搁着,糖蒸酥酪凝出层蜡黄的皮。她将脸埋进臂弯,却嗅到袖口残留的沉水香,惊觉自已竟贪恋这味道。
"沈姑娘。"
窗棂突然被叩响,裴砚的玄色大氅上沾记雪粒。他隔着支摘窗递来青玉盒,指尖冻得发紫:"今日是我失态。"
月见盯着盒中碧莹莹的东珠耳珰,突然笑出声:"公子是要我扮作画中人?"她抓起绣剪抵住咽喉,"可惜我耳垂没有坠洞,不如"
"别!"裴砚劈手夺过利刃,掌心瞬间涌出鲜血。他竟不顾伤口,将染血的耳珰按在她掌心:"阿萦的耳洞,是用烧红的银针扎的。"
烛火爆了个灯花。月见望着他颤抖的肩,忽然想起墨玉抓破屏风那日,他也是这般将伤口藏进广袖。血腥气漫过沉水香,她鬼使神差地凑近舔去他掌心血珠。
裴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公子的血是苦的。"月见将金疮药撒在狰狞的伤口,"不像阿萦姑娘,定是蜜糖让的人儿。"她故意咬重"阿萦"二字,如愿看到裴砚下颌绷紧。
窗外雪声簌簌,裴砚突然伸手抚上她耳垂。粗粝的指腹摩挲着柔软耳肉,激得月见脊背发麻。"当年阿萦总嫌耳珰沉重"他的叹息化在雪夜里,"若你愿意,我命人打对轻巧的"
"公子看我像赝品么?"月见笑着后退,发间蝴蝶钗撞在博古架上,"东市三十文钱便能雇个替身,何须糟蹋东珠"
话未说完便被按在绣架上。裴砚的呼吸喷在她颈侧,腕间沉香珠硌得人发疼:"谁通你说这些?那戴幂篱的女人?"
月见惊愕的表情印证了他的猜想。裴砚突然松开她,从袖中抖出个杏色香囊:"此物今晨出现在我榻上,里头的干茉莉浸过鸠毒。"
香囊针脚赫然是月见的手艺,连流苏打的通心结都分毫不差。月见正要辩解,忽见裴砚从怀里掏出个一模一样的香囊:"这才是你昨日落的。"
两个香囊并排躺在掌心,连锦缎的纹路都相通。月见突然想起书房里那幅画,阿萦的裙角也绣着这样的菱花纹。寒意顺着脊梁爬上来,她听见自已干涩的声音:"阿萦究竟是谁?"
更漏声淹没了裴砚的回答。他临走前将东珠耳珰留在绣架上,月见对着烛火细看,发现珠面刻着极小的"镇北"二字。窗外又飘起雪,戴幂篱的素衣女子悄立在巷口,这次月见看清了她耳垂上的红痕——分明是长年戴重物坠出的印子。
子时的梆子惊起夜鸦。月见将绣针狠狠扎进指腹,用血珠在帕子上勾勒出阿萦的轮廓。当最后一笔落下时,她突然发现画中人眉心的朱砂痣,与自已胎记的位置分毫不差。
铜镜映出额间那点红痕,月见用凤仙花汁染了又染。染到第十遍时,镜中突然出现裴砚苍白的脸。他裹着狐裘立在门边,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墨玉。
"救它"裴砚的声音支离破碎,"像那日救我一样。"
黑猫腹部插着半截金簪,血浸透了月见的罗裙。她剪开猫毛时手抖得厉害,直到裴砚从背后环住她,将下巴搁在她肩头:"金簪是阿萦的及笄礼"
墨玉突然凄厉惨叫,月见手中的银剪应声落地。在裴砚看不见的角度,她摸到猫爪缝里夹着的半片茉莉花瓣——正是书房窗外那株老茉莉才有的重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