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声碎在雨帘里,裴砚睁开眼时,先瞧见菱花窗格漏进的青灰色晨光。沉香木衣桁上搭着件月白襦裙,裙角用银线绣着半阙流云纹,随穿堂风轻轻晃着,晃碎了他眼底尚未散尽的杀意。
昨夜染血的绷带整齐叠在枕边,渗着九里香的药香。他伸手去够案上茶盏,指尖却碰倒个青瓷小罐,骨碌碌滚到踏脚凳下——是沈月见用来装糖霜的罐子,此刻洒出些雪粒子似的碎屑,在晨光里亮晶晶的。
"公子莫动。"
竹帘掀起的声响惊动了梁上燕。沈月见捧着鎏金缠枝纹铜盆进来,发梢还沾着朝露,臂弯里搭着的玄色外袍却已熏过沉水香。裴砚注意到她将茉莉银簪换成素白玉簪,忽然想起昨夜昏迷时攥住的那缕青丝,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卯时三刻有太医来请脉。"月见拧干帕子递给他,眼神却避着他赤裸的胸膛,"林掌柜说锦绣坊辰时要开市"
"屏风的绣样呢?"
裴砚打断她的话,伸手去捞挂在屏风上的蹀躞带。月见慌忙去接滑落的锦被,指尖擦过他腰侧结痂的伤口,两人俱是一颤。
"在这里。"
杏黄绉纱包裹的绣绷被小心展开,紫绡上趴着的狸奴用了双面异色绣,正面碧眼金丝在晨晖下炯炯有神,翻转过来竟变成银蓝瞳仁映着月光。裴砚的指尖悬在猫耳处,那里用长短针绣出绒毛被风吹乱的纹路。
"很像。"他突然说。
"像什么?"
"像我养在别院的雪团子。"裴砚扣好蹀躞带上的金粟玉环,转身时广袖扫过她发顶,"未时三刻,带你去看真猫。"
月见攥着铜盆的手指微微发白。她看着裴砚将染血的锦袋塞进袖笼,那抹暗红刺得眼睛生疼,昨夜他昏迷时呢喃的"阿萦",此刻化作细针扎在心头。
申时的日头正毒,月见抱着绣样穿过裴府九曲回廊时,听见假山后两个洒扫婢女窃窃私语。
"听说公子把漱玉轩的波斯猫都送人了"
"可不是,自从那位病故,公子见不得白毛的活物"
蝉鸣突然刺耳起来。月见低头看自已新裁的艾绿衫子,袖口特意滚了银边,此刻却觉得这颜色莫名晦气。引路的侍女推开描金木门,浓重的沉水香扑面而来,混着某种清苦的药香。
"愣着让什么?"
裴砚的声音自紫檀屏风后传来。月见绕过十二幅春夏花鸟缂丝屏风,看见他斜倚在竹榻上,雪色中衣松松系着,脚边趴着只通l漆黑的玄猫。
"雪团子呢?"
"死了。"裴砚用银签子逗弄黑猫的下巴,"三年前误食毒鼠,七窍流血而亡。"他说得轻描淡写,月见却看见他摩挲着腕间沉香珠,骨节泛起青白。
黑猫突然跃上绣架,爪尖勾住紫绡屏风。月见惊呼未出口,裴砚已闪身护住绣品,手臂被猫爪划出三道血痕。殷红血珠渗进紫绡,正染在猫儿碧眼处,竟似落了滴血泪。
"无妨。"裴砚按住她要取药的手,"旧伤未愈,不差这道新痕。"
月见执意掀开他衣袖,却见劲瘦小臂上交错着数道旧疤,最深处那道结着紫褐色痂,像条蜈蚣盘踞在白玉上。她指尖刚触到伤痕,裴砚突然反手扣住她手腕:"沈姑娘对每个男子都这般殷勤?"
"公子若嫌弃"
"我是说,"裴砚突然逼近,鼻尖几乎蹭到她耳垂,"你熏的茉莉香,会惊着墨玉。"他气息拂过的地方烧起燎原火,月见踉跄后退,碰翻了案上青瓷盏。
蜜渍樱桃滚落在波斯地毯上,墨玉扑过去叼走一颗。裴砚低笑出声,捡起滚到榻下的瓷盏:"岭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尝尝?"
月见含住那颗樱桃时,尝到糖霜混着酒酿的甜。她没看见裴砚凝视她沾着糖渍的唇瓣,眼神暗得如通暴雨前的天色。
暮色四合时下起急雨,裴砚执伞送她至角门。月见望着他半边湿透的肩头,突然想起什么:"公子的药"她从荷包掏出青瓷小罐,"九里香要配着野蜂蜜敷"
伞柄突然倾斜,雨水顺着伞骨浇在她手背。裴砚的表情隐在阴影里,声音比雨水还冷:"这药方,当真是令堂所传?"
"阿娘是苏州绣娘,略通"
"苏州沈氏二十年前记门死于时疫。"裴砚的指尖几乎掐进伞柄,"沈姑娘的九里香,倒是与镇北侯府秘制的金疮药一般无二。"
惊雷劈开乌云,照亮月见瞬间惨白的脸。她倒退两步撞在门框上,发间玉簪落地碎成三截。裴砚弯腰去拾,却从她袖中掉出个杏色香囊——正是他昨夜昏迷时紧攥的锦袋。
"还给我!"裴砚眼底泛起猩红。
雨幕模糊了月见的视线,她看着素来矜贵的公子跪在泥水里摸索香囊,玄色锦袍浸透雨水,后背渗出的血渍在雨中绽成红梅。当他又一次扑空时,月见突然扑过去抱住他的腰:"在石阶下面!"
裴砚僵在原地。隔着湿透的衣衫,月见听见他心跳如擂鼓,震得她掌心发麻。那香囊静静躺在青苔间,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绳结处缀着颗浑圆的东珠。
"这是阿萦的"裴砚突然哽住,将香囊按在心口的样子像个迷路孩童,"她走的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雨"
月见的手还环在他腰间,此刻却像抱着块寒冰。她想问阿萦是谁,想问他为何知晓沈氏灭门,却被喉间翻涌的酸涩堵得发不出声。直到裴砚突然晕倒在她肩头,滚烫的额头贴着她冰凉的颈侧,才惊觉他后背的绷带早已被血浸透。
"来人!快来人啊!"
月见嘶喊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白鹭。她没看见回廊尽头,有个戴幂篱的素衣女子转身离去,石榴裙摆扫过的地方,落着几片枯萎的茉莉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