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现时,裴鱼在庙中惊醒。
神龛前的红烛早已燃尽,蜡泪凝成暗红的珊瑚,昨夜那人坐过的茅草堆只剩几根玄色丝线。
"当真走了"她望着空荡荡的庙门喃喃,粗麻衣襟被风吹得紧贴在嶙峋锁骨上。一夜雨后,天气竟凉得如此快。
墙角忽然传来窸窣响动,裴鱼踉跄走过去,却只惊起只灰鼠。
"穿上。"
黑色靴履碾碎枯草的声音惊得裴鱼猛然抬头,只见慕紫渊逆光立在庙门口,怀中抱着个青布包裹,晨露在他肩头凝成细碎的晶。
他扬手抛来的月白襦裙和衣衫兜头罩下,裴鱼慌乱扯开时,他已经长身跨过他进了庙里。
"你怎么"她哽咽着抚过裙角的竹叶绣纹,他蹲身放下竹篮,新蒸的槐花糕混着糖炒栗子香漫开,篮底还压着双缠枝纹绣鞋。
"吃完上路。"他背过身擦拭玉箫,玄色衣袖露出胡乱包扎过的手。
裴鱼捧着尚带余温的糕点,忽然发现他发梢沾着西街王记铺子前的金桂叶——那铺子巳时才开张。
“去哪?”
裴鱼咬了口槐花糕,甜腻里混着极淡的血腥气。
“你说呢?”破庙残破的窗纸漏进一缕光,正照在慕紫渊身上,将他的发梢都镀上了一层淡金色。
"我不去落渊阁。"她故意将绣鞋踢远。
玉箫突然抵住她下巴,慕紫渊眼底凝着霜:"你以为想杀你的人会就此罢休。"
箫身下滑挑开她衣襟,露出心口淡淡的紫纹,"离魂散发作时,你连这庙门都爬不出去。"
裴鱼攥住冰凉的箫身,指尖擦过他手背陈年的齿痕。
"你怎么发现的?"
话音未落,整个人突然被拽起。慕紫渊大氅裹住她单薄的身躯,雪松香混着药味扑面而来。
"你要是不想这么快死,就跟我走。"
他扣住她腕的力道极大,裴鱼踉跄着被他拽出破庙,晨雾中侯着一辆马车,车辕上搁着鎏金手炉,炉身还刻着歪扭的"渊"字。裴鱼眼眶发烫地抬头,正撞见慕紫渊迅速别开的脸。
马车驶过西街转角时,裴鱼突然掀帘。
"王记铺子的旗子"她指着窗外新换的紫绸幌子,"昨日还是靛青的。"
慕紫渊修长的手倏然收紧,指节泛白。那铺子前日已经被他拿下,连夜换的绸布还是他让手下弟子送的。
“可是我还没有跟店主打招呼,就这样离开,不太好吧!”
“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问题。”
四月飞雪,在落渊山倒是常见。
碎雪开始扑打车窗时,裴鱼在暖香里昏昏欲睡。朦胧间有人往她膝头盖了貂裘,带着薄茧的指尖拂过她眼睫,残泪被温柔拭去。
等她惊醒时,只见慕紫渊端坐对面闭目调息,膝头玉箫的血玉坠子却不知何时缠上了她一缕发丝。
落渊阁的朱漆大门在雪中洞开,然后马车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又驰骋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才终于停在了落渊山最高处的一处院落前,院子古朴自然,大门的牌匾上,赫然写着:听雪小筑,四个字。
裴鱼下车,积雪没过了慕紫渊早备好的鹿皮小靴。她望着廊下新挂的冻柿子,忽然转身拽住他衣袖:"窗外的槐树"
"砍了。"慕紫渊甩袖震落她的手,大氅扫过她冻红的鼻尖,"碍眼。"
裴鱼提着裙裾奔向回廊时,却在转角看见那株老槐树,在下雪天依然绽放着,虬枝上系着红绸,正是她那年缠上去的,绸子上贴着她当年恶作剧写的"阿渊小气鬼"的符条。
小侍女捧着鎏金托盘过来,盘中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雕花窗棂,熟悉的脸庞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裴鱼不禁快步上前,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鸢尾,你居然还在这里?”
裴鱼十五岁那年,因为救慕紫渊,受了一次重伤,在这里养了三年,这个唤作鸢尾的小侍女曾一直伴侍左右,因为机灵手巧,让得一手好吃又好看的糕点,裴鱼一直很喜欢,没想到三年过去了,那人竟还留着她,没有遣她去别处。
“小鱼儿姑娘,你的房间我日日都打扫的,终于盼着你回来了。”鸢尾忙拉着她进屋,裴鱼抚过妆台上未动的胭脂匣,铜镜里映出慕紫渊悄然而去的身影。
翌日。
裴鱼在松香里睁开眼时,锦被上的流云纹正被晨曦染成淡金。她赤足踩过冰凉的青玉砖,推开雕花木窗的刹那,惊飞了记树雪雀。
"小鱼儿姑娘醒了?"鸢尾捧着鎏金托盘进来,盘中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裴鱼的眼眶。这用槐花蜜调制的甜羹,撒着松仁而不是桂花,那是她独特的吃法。
廊下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裴鱼抓起外袍就往外跑。
"穿成这样,还不快回去。"慕紫渊立在槐树下,大氅上还沾着晨露,手里似乎提着什么东西。
慕紫渊转身时,裴鱼盯着他发间晃动的玉冠穗子,突然冲过去拽住他的手腕——那里缠着素纱,血似乎是止住了。
空气骤然凝固,慕紫渊突然拂袖而去,裴鱼追到廊下时,只听见他冷如碎冰的声音:"滚回屋里,否则"
否则怎样呢?裴鱼望着他近乎仓皇的背影,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场大雪。她偷溜去后山,回来时慕紫渊也是这般凶巴巴地威胁,转身却往她怀里塞了暖炉。
“小鱼儿姑娘,偷偷告诉你,阁主给你让了你最爱吃的。”
鸢尾在她耳边悄悄耳语,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向了庖屋,灶台上煨着冬笋汤,蒸笼里躺着槐花糕,连晾在竹筛上的柿饼都特意去了核。
泪水滴进汤盅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冷笑:"这就感动了,难道灵道派穷得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裴鱼不回头也知道,慕紫渊定是倚在门框上,果然听见玉佩磕碰木框的轻响,混着他刻意放冷的声线:"吃完把药喝了。"
描金药碗搁在青石案上,腾起的热气里混着槐花香。
裴鱼搅动汤匙时,一枚蜜渍梅子浮上来——她喝药总要含这个,以前,慕紫渊书房暗格里永远备着琉璃罐,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夜半雪重,裴鱼摸向慕紫渊的寝殿。廊下新雪印着两行脚印,大的套着小的,蜿蜒至紧闭的雕花门前。她举起手又放下,忽听屋内传来压抑的咳声。
"阁主又咳了?"
叹息声混着药罐轻响,她记得这是落渊阁大弟子罗海盟的声音:
"何苦亲自试那离魂散的解药"
“无碍,如若只是离魂散还好,她怕是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
慕紫渊似乎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裴鱼贴着门扉滑坐在地,怀中暖炉烫得心口生疼。
从小就尝遍了各种药物、毒物的她早就知道,在暗器袭击她之前,她就中了离魂散,她贪嘴的毛病一直很难改,西街那铺子估计早已埋伏了想杀她的人。
可惜,他们不知道,这毒于她而言,并非致命之物,真正致命的不是毒。想对付她的人是谁,她不清楚,她也不在意,反正她也活不了太久了。
慕紫渊推开门时,险些被蜷在门槛的身影绊倒。裴鱼梦中还攥着他落在西厢的玉佩,脸颊压着玉佩上的竹叶纹,睡痕都成了叶脉形状。
"阿渊"她忽然呢喃,惊得慕紫渊缩回欲抱她的手。
五更天的梆子响时,裴鱼在熟悉的松香中惊醒。她身上盖着慕紫渊的貂裘,怀中不知何时多了个鎏金手炉。
空气中混着令她鼻尖发酸的甜香——是落渊山特有的冻柿子熬制成羹混着槐花蜜的味道。
"小鱼儿姑娘快尝尝。"鸢尾捧着剔透的水晶盏,"阁主天没亮就上山摘的冻柿,说要赶在化雪前摘下,熬成"话音未落,慕紫渊的玉箫已挑开帘子。
"多嘴。"他瞪向小侍女的眼神,却在对上裴鱼含泪的眸子时仓皇避开,"吃不完就倒掉。"
裴鱼舀起一勺颤巍巍的柿羹,蜜汁顺着木勺滴在袖口,他皱眉上前欲替她擦拭,却被她突然握住手腕:"当年你说,若是把《落鸣绝》作完,就赠予我"
"裴少主记性倒好。"慕紫渊抽回手的力道太急,带翻了水晶盏。
那年,他挽留的时侯,她是如此决绝,那画面她一刻不曾忘记:
“裴鱼,我原本以为自已可以放你离开,可是我错了,就算你不是那么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够了。”
她眼神微动,但仍然转身要走,他一慌,不顾她的反抗把她揽进怀里:
“等《落鸣绝》作完,你至少听一听,好吗?”
“阿渊,我连你都不要了,《落鸣绝》于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声音几近绝望。
她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所以,现在,他对她忽冷忽热,她真的不怨,只是有些难过。
"我不值得你这样,阿渊"
慕紫渊的背影明显一顿,裴鱼望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身影,心想着:如今这样,到底是因为她的不甘心,还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