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们被安排住的地坑院位于整个地坑村落的东南端,南侧就是那条大沟。我们的地坑院入口就开在沟的崖壁上。每天从崖壁上的台阶上下的时候,都能够见到沟底的那些植物,落叶的常绿的分布有序,集中成片,都极有规律,显然都是人工种植的。这条东南西北走向的巨沟,沟底都被这些植物塞得满满当当的。据说,这都是这位韩家二奶奶党彩云的杰作。
地坑院其实就是地下四合院,是从黄土地面向下挖出来的大坑。有正方型,也有长方型。深度七八米到十几二十米不等,长宽差不多有五六十米。
我们住的这座地下四合院是正方形,长宽都是四十多米。院子里挺敞亮,有一棵枣树,还有一棵柿子树。
师傅被安排在朝南的正房窑洞。这正房窑洞有三孔,中间是客厅,两侧是卧室,三孔窑洞都装有花拱门,窑洞之间都开有拱门相连。而且每孔窑洞的进深都有二十多米,所以窑内空间都是挺大的。
其实我们一进入到地坑院内就被严格保护起来了。院子的出入口安排了岗哨,二十四小时有人站岗,但也并不是不让我们走出地坑院活动,只是活动时必须要有家丁带着,不让我们单独瞎逛。有意思的是,那些家丁似乎都有点疲沓,从没笔直的站立过,像正规军人一样。不是蹲着,就是靠着。那杆大枪都是横着挂在脖子上,蹲下来的时候就横抱着,像搂着个烧火棍。时不时的还能打个小盹,高兴了还哼上几句小曲,听不出来是秦腔还是梆子。
最让我不解的是,打从进了这韩家地坑院,我就发现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味道,像掺了薄荷还有甘草,还有其它叫不出名字的草药的那种味道。而且这大杂烩的草药味还像是有变化的,有时会幻化,化出一股浓郁的熏蚊子的七里香或是蒿子草的味道。可这大冬天的,哪里有蚊子需要熏啊味道忽浓忽淡,飘忽不定。但始终都有,赶都赶不走,怪异而又难以捉摸。
第二天一早,那位先于我们到这的神秘人物就现身了,原来是宋哲元的副官,郁家的二公子郁元清。
没有穿军服,是一身普通买卖人打扮。黑色的棉布长袍,呢子的礼帽,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又瘦又高的身材,挑起棉袍子倒也利索,就是远看有点儿像个感叹号。
由于跟我们都熟,彼此便省去了不少客套。他首先感谢我们带到西安的六必居酱菜,说是宋哲元司令特别喜欢吃,尝了两筷子之后便一把全撸了过去,害得他自己倒是一口没尝着。
其实我们早上刚离开,他和宋哲元一行中午便回到了西安。看到师傅的信后,吃罢午饭他便骑了匹好马,直奔韩家地坑院。
马公,佐良的事别再查了,你们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回京为好!郁元清皱着眉头对师傅说道。
为啥恩泰抢着问。
此地非常凶险,我是不愿意各位再出事啊!
那,佐良白死了不成师傅说。
佐良的死,我会尽快查清楚的。各位没必要深入险地。错一次,死一个也就罢了,总不能一错再错,死更多的人。郁说。
听你这口气,好像是早知道佐良的死因,啥叫一错再错恩泰又插了一句。
诸位!别冲我来啊,佐良之死我也很难过。我当初就多次劝过佐良,生意人就管好自己的生意,别啥事都想插一杠子,尤其是跟军事有关的事,千万别掺和,能躲多远躲多远,否则就会有性命之忧。郁撇着个嘴,一脸的无辜。
如此说来,佐良是掺和到啥军事行动中去了师傅问。
应该是的!当下的形势各位都清楚,各军事集团之间,为了各自的利益,争斗异常残酷。顺者昌逆者亡,杀人就跟杀鸡似的,眼都不眨。谁是谁非,谁是真革命谁是假革命,谁推动了历史发展,谁阻碍了历史,完全没有标准。利益至上,一切凭枪杆子说话,谁有实力谁就掌握了话语权,谁就掌握了真理,谁就代表了正义。很多东西,其实都是讲不清楚的,不能太去较真。就是你较真,也要有自己判断是非的标准,而你的这个标准,也未必就是正确的。这主义那主义,统统都是扯淡!最终都要回归到吃饭并且吃好饭,这个人类最本初的问题上来。我反复对佐良讲,在这个丛林世界,讲的是丛林法则,保护好自己是第一位的。可佐良就是听不进去!郁元清像是在演讲,叽里咕噜讲了一大串。
我是问,佐良掺和到啥军事行动中去了那些大道理云里雾里的,我不感兴趣。师傅又盯了一句。
诸位,现在主政西北的是冯玉祥,当家陕西的是宋哲元。为了捋清陕西境内的各军事派别和势力,宋哲元尊从冯玉祥的指示,对原也属于所谓革命党的靖国军各派进行了清理,愿意服从和归顺的则予以保留、改编,不愿意服从,并且坚持各自为政的,不论他打的什么革命旗号,统统予以剿灭之。黄德贵、韩有禄据有的富平,田玉洁、卫定一以及耿景惠等占据的三原、泾阳、高陵,耿庄占据的朝邑、韩城、邰阳,缑天相占的蒲城,噢还有麻老九的同州,等,均已全部收复,目前基本仅剩了盘踞凤翔的党拐子党玉琨了这一支了。这一仗,也是个迟早的事情。对此,党拐子自己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也是使尽了各种招术,扩充实力,以求自保。但,大势如此,党拐子的顽固,坚持自己妄图长期称霸一方错误理念,只能是螳臂当车,最终的结果,将会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碎。说到这儿,郁元清喝了口水,从口袋里掏出包骆驼牌香烟,让了一圈,见我们都不抽,便自己叼了一支,点上火,滋滋抽了起来。我发现他拿烟用的是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拿到嘴上抽的时候,左胳膊肘子向外抬起,同时脖子前伸,似乎是凑上去抽的,像个弓着背的大虾。我是觉得这动作既不舒展,也不大气,甚至有些猥琐。
看见我们期待的眼神,于是边抽边继续说道:我多次告诉过佐良,最好不要跟党家往来,党家的钱不是那么好赚的,搞不好就会把命搭进去。可是佐良就是听不进去。我是真不知道佐良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甚至私下里悄悄告诉佐良,为了消灭党拐子,党军内部已经安排了我们的人,但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有关秘密人员都是宋司令一手掌握的,连身边人都不知道。但有一点我清楚,安排在党身边以及一些关键位置的,都是原北洋政府总理赵秉钧特别办公室主任洪述祖的手下。你们北平警察厅的都知道,洪述祖的特别办公室,也就是所谓的共进会,是仿当年雍正皇上的特务机构血滴子而设立的,对成员的要求很高,几乎个个都身怀绝技,而且心狠手辣。当年应黎元洪的请求,秘密干掉黎的宿敌张振武,就是洪述祖的共进会所为。那活干得多漂亮,来无踪去无影,不留任何痕迹,让你们北平警察厅头痛了好几年,至今也未破得了案。至于刺杀宋教仁,那都算是共进会早期的试手行动。
听到这里,师傅也端起了烟袋,吧唧吧唧抽了起来。郁元清又续了支烟,猛吸了几口,接着说:这个韩家,表面上看是跟党拐子穿一条裤子,是党拐子的财神钱罐子,又是帮着党拐子采办军火的办事机构,实际上韩振堂这老小子鬼精鬼诈的,或者说好听点儿是善于审时度势,他采取的策略却是首鼠两端,两边讨好。其实韩振堂跟党拐子是有宿仇的,当年他小儿子被绑架,韩家被迫与党拐子合作,韩振堂很快就查出就是党拐子所为。所以韩跟党的合作也是出于无奈,出于自保,也并不是心甘情愿的。这地坑院实际上就是个宋哲元跟党拐子之间的一个过渡地带,一个暂时的缓冲机构。韩振堂早就留有了后手,在上海,在美国都购置有自己的产业。一旦情况不好,老小子就会携家带口,溜之大吉。
难怪,韩振堂把抽大烟的儿子安排在了上海和美国。表面上对外说是让其接受戒烟治疗,实际上是留着后手。师傅接了一句。
那么,那位留过洋的二奶奶党彩云窝在这个地坑院村落又是怎么个意思我问道。
郁元清听到这话,夹着香烟,盯了我有五秒钟,然后说道:这位党彩云掘了解是一位动植物学家,也是一位化学家,是韩振堂在美国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的。党彩云实际上姓亢,学生时候名字叫亢清怡。她被韩振堂弄到这里来,据说是在搞什么课题研究,很神秘,全部由韩振堂出资,确保她研究的一切所需。她跟韩振堂二公子的婚姻有其名无其实,包括她跟党拐子的姨太太党彩霞义结金兰,改名叫党彩云,宋司令怀疑也是韩振堂的什么阴谋,并且该阴谋踉党拐子有关。至于党彩云搞的研究具体是啥,这也是宋司令想摸清楚的。但从阎锡山军械局内线人员搞到的情报,这项研究跟一种神秘武器有关。西北军参谋部怀疑可能是一种化学武器。别看这里我来过多次,跟韩家以及党彩云也都挺熟,可他们始终都对我严格保密,讳莫如深的。一直到现在,对党彩云所研究的到底是啥玩意,真的一无所知。我个人怀疑,很可能,马佐良之死跟党彩云的这项研究也有关!
听到这里我脑子嗡的一声,立马就傻了。党彩云,生化武器这怎么可能昨晚上我和她立在哭井台,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坟场边上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眼前。那样的一个天主教方济各会虔诚的信徒,她正在这地坑院进行的研究,会跟生化武器有关要知道,方济各会教义中有极为重要的一条,就是努力消弥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