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问彩云 > 八


走了大概不到一千米,也就是一公里左右,我们停住了脚步。
清冷的月光下,眼前是一个个小土堆,紧挨着,向四周延展开去,无边无际。这是显然是一座坟场。一阵阵凄惨的阴风从坟场深处迎面刮过来,我浑身发冷,紧缩了缩脖子,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倏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嚏!党彩云打了个喷嚏,嘶嘶吸了吸鼻子。口气中一股怪异的土腥味,我也觉得自己鼻子里面发痒,想打喷嚏却没有打出来。
韩先生,您知道这些坟墓里埋的都是些什么人吗党彩云问我。
不知道!这么大规模,这些坟看上去都很规整,又都不见墓碑,应该不是普通的乱坟岗子。我回答道。
是的。这都是军人兄弟的坟,说到底,其实也都是些农家子弟的坟!党彩云好像也有些冷,一边说话一边不停的踮动双脚,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可以产生些热量。
这些坟好像都有人管护着呢,你瞧坟上连草都没有。我确实很好奇,盼着她能尽快告诉我答案。
这一片有三千多座坟,其中一多半是刘镇华的镇嵩军的士兵,剩下的都是负责追剿镇嵩军的冯玉祥的手下,也就是冯玉祥任命的援陕总指挥孙良诚的部队士兵。说着她伸出右手划拉了一下,我发现她是戴着手套的,好像很薄,不知道是不是皮质的。
距这片坟场两公里外,另有一座巨大的坑,所谓的哭井台指的就是那座巨坑。坑的直径有三百多米,坑深近六十米,坑内堆埋有士兵两千多名,全部是自封为中华民国扶汉讨袁司令大都督的白朗的手下士兵,其中的相当一部分都是已经战败投降的俘虏,是投降后被砍头或者是活埋的。
双方的这些士兵相当一部分是陕西当地人,还有一部分河南人和甘肃人。无一例外都是贫穷的农家子弟。往日无仇,近日无冤,甚至,还有不少是同一个村,同一个宗族的,到了战场上,官长一声令下,只能互相厮杀,你死我活。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冤冤相报,无穷无尽。难道,杀死对方,真的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了吗
说到这里,她稍停顿了一下,转过脸盯视着我,接着说道:你可能知道,前年,也就是1926年,刘镇华率领着十几万的镇嵩军围困西安城达八个月之久,致使城内军民死亡近五万人,镇嵩军前后战死的也有四万多人。然而,刘镇华的镇嵩军最后被冯玉祥的部队击溃后,辗转逃回河南的刘镇华跟冯玉祥之间竟然有一次私人密谈,地点在河南开封。密谈结果,刘镇华被冯玉祥重又任命为所谓第八方面军司令,依然高头大马、前呼后拥、耀武扬威。一场历时八个多月的争斗,莫名其妙就这样结束了。双方那些战死的近十万士兵还有不计其数的受害百姓,就这样成了孤魂野鬼。翻过来倒过去,这些农家子弟永远只能做冤死鬼!我说的是实情吧
她在问我。我没有急着回答。
她这种看问题的观点和视角是否正确姑且不论,她说的这件事情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其实刘镇华和冯玉祥都是借着推翻满清而发迹的所谓革命者。
冯玉祥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参加的滦州起义。1921年即被任命为陕西督军。1924年发动北京政变,推翻吴佩孚控制的北京政府,其所部改称为国民军,冯任总司令兼第一军军长,并电请孙中山北上主持大计。冯玉祥由此登上中国政治舞台,成为称霸一方的人物。
刘镇华1908年就加入了同盟会,起初是在河南西部从事反清革命活动。1911年率领一支队伍西入潼关,加入张钫的秦陇复汉军,参与反清革命。民国开始,刘镇华率队伍应邀返回豫西,帮助当地维持社会治安。由于驻地靠近中岳嵩山,于是就取刘镇华名字中的一个镇字,外加嵩山的嵩字,将自己的这支队伍命名为镇嵩军。刘镇华同时被任命为豫西观察使兼豫西剿匪总司令。由此也算是登上了民国政治舞台,成了个人物。
1917年冬,同为革命党的陕西人郭坚等响应孙中山护法号召,率领靖国军围攻西安,讨伐也曾是革命党,但投靠了皖系的陕西督军兼省长陈树藩。陈急电刘镇华求援。于是刘率镇嵩军堂而皇之的进入陕西,解西安之围后,陈树藩将省长位置让给了刘镇华,自己仍为陕西督军。
1921年,吴佩孚的部队攻陕,刘镇华借机采取手段,赶走了陈树藩,同时向吴佩孚示好。吴佩孚的直系占领陕西后,保留了刘镇华的省长位子,另派阎相文入陕为陕西督军。不久阎相文不知何故,突然在督军署内吞服大量鸦片自杀,于是,当时已改换门庭转而隶属于直系的冯玉祥受命赴西安,接任阎相文,成为陕西督军。
9月的一天,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冯玉祥与刘镇华在西安西关军官学校操场上,焚香三柱,面北而拜,结为异姓兄弟。当着操场上整齐列队见证冯刘兄弟结拜仪式的三百名军官的面,俩人高声对天发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当年的陕西《大华日报》、《新秦日报》等新闻媒体均在显要位置刊载了这一盛事。
兄弟反目,又重归于好,一番折腾,死了十万人。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望着眼前这凄冷的月光下,这一眼望不到边的没有墓碑的一座座坟茔,我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这些战死的士兵,也真够冤的。我说。
也许冤,也许不冤!党彩云说。
我吃了一惊。心想这人说话怎么颠过来倒过去的云里雾里,让人听不明白。
啥意思我扭过脸问她。
你知道西安围城时候的真实情况吗她问。
真实情况报上不都报道过了吗我答。
报上那都是些皮毛。不是隔靴,是隔着城墙搔痒呢!
啊我干脆转过身,直接面对着她了。
围城八个月,西安城围得个铁桶似的。浑蛋透顶的刘镇华在城外,沿着城墙挖壕沟,一圈子下来长有七十多里,壕沟后面再筑土墙,土墙上架设大炮、轻重机枪,城里头哪怕跑出只耗子也被当场射杀,更何况人了。西安城鸟飞不进,风刮不出,本来就贮存有限,哪经得住军民百姓长达八个月的消耗啊!最困难的时候,城内军民连野菜、树皮、糠麸都吃光了,只能煮皮带、杀马宰狗,挖耗子逮麻雀,甚至,人食人。说是西安城解围后,进入城内的冯玉祥部队,见到大街小巷,草丛沟边,到处是倒毙的死尸,什么姿势的都有,一个个都瘦得只剩个骨架了。
风越来越大。我感觉着自己正在发抖,搞不清是冻的还是饿的。也许兼而有之。
你觉得悲哀还是荒诞党彩云问。我听出来她的声音也有些发颤。
唉!荒诞也罢,悲哀也罢,对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来说,又能如何我稍停了一下,才回答她。我是想能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发抖,别使说话的声音也抖起来。但没用,根本控制不住。身子在抖,从嘴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在抖,像在唱哀歌。我不知道这些你争我斗,中国人之间,同乡之间、同宗同族之间,乃至兄弟之间的残酷杀戮跟她有什么关系。只是越来越感觉着,她把我撺掇到这沟南边来,凭吊这坟场,讲述这些围城期间的悲残故事,似乎是事先考虑好的行为,是刻意的,而不是临时起意的,随机的。验证老太太的神奇枪法只是个由头,是个借口。枪法再准,再怎么神奇,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跟我们过到这边来的目的有什么关系她似乎是想告诉我们一些什么,或者是暗示一些什么。
好了,我们回吧!终于她说回了。我舒了口气,转过身子,抖也好多了。
抬腿往回,膝盖都木了。
我又忽然想到,那位先于我们来到这里又提前告知我们详细情况的人究竟是谁呢又是什么目的呢
也许,会有办法。她忽然冒出来一句。这句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说得我一头雾水。
什么我问。
假如,化干戈为玉帛不可能,那么,若想制服对方,难道,除了杀,就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了吗非杀不可吗她像是在喃喃自语,但每一个字都钻到了我耳朵里,我听得是清清楚楚。不过,我还是没听懂。
她仍走在我的前头。我发现她走路很稳,上半身几乎是不动的。青呢子大衣带垫肩,从背后看,她的双肩宽阔平展,月光映照下的那头波浪卷发随着走路的节奏一飘一飘的,给人的感觉是既端庄又生动。
望着她的背影,我在想,这么一位喝足了洋墨水的大小姐,满脑子西方现代思想的新女性,虔诚的天主教徒或使者,怎么会愿意嫁到了这黄土高原犄角旮旯里来呢似乎曾听师傅说过,韩家二少是个不可救药的大烟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