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傍晚时分,天还未全黑,就有佣人过来挨个点亮了各窑洞内的油灯,又在院子里高挂了一盏马灯。
师傅披着棉袄歪在炕上吧哒吧哒抽着烟袋,可能是嫌窑洞内通风不佳,师傅让恩泰把连着门的花格窗户掀开,意思是透透气。不想刚将窗户撑起,就见院子里飘进来一个姑娘,红袄绿裤,一双手掐着兰花指,迈着花旦圆场台步,嘴里面叨咕着京戏《棒打薄情郎》中金玉奴的念白,风吹杨柳般在院子里转悠。
夕阳此时已将整座院子染上了一层血红色,姑娘像是发现了这边有扇窗户撑开,立马立定了身形,做了个叠袖亮相动作:嘟!何人开窗
恩泰瞅着院子里姑娘很不标准的亮相姿势,扑哧一下笑了:这是个神经病!
师傅却小声提醒道:别瞎说!这是二奶奶党彩云的随从。
我也认出来了,确实是那位叫婉晴的女助手。恰好这时候婉晴变了个奇怪的造型,差点让我笑出声来。心想也太逗了!把生活当演戏啊!
啪的一声,恩泰手一抖,撑起的窗户又落了下来,院子里的美妙情景不见了。
旋即传来了敲门声,接着又是一声京戏念白:呵哟!里面有人么……
师傅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也用京戏念白回道:有人!稍等啊啊啊……说完我自己实在憋不住,捂嘴弯腰呵呵呵乐出了声来。
门被推开,探进来一张红扑扑的笑脸,右边脸上有深深的酒窝,左边脸上嵌着个浅浅的月牙儿;一双天真烂漫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那样子可爱极了。
哈哈,这院儿味道就是不一样,我都闻到全聚德烤鸭的香味儿了!这话风趣又亲切,立刻拉近了跟我们的距离。
也许是昨天晚上党彩云只邀请了我一个人去验证枪法兼带散步聊天,这会儿的恩泰就有点儿主动出击生怕又被冷落的意思了。
哈哈,姑娘,您家里不会是开药铺的吧恩泰站在门边上,一把拉开门,直接将鼻子凑了上去。
啥意思婉晴一怔,同时后退了半步。
打从您一踏进这窑洞门我就闻出来了。药味发自您的身上,相当浓郁,好像是端午节北平胡同里小屁孩脖子上挂着的那种辟邪香囊散发出的味道,只是比那些香囊的味儿更重,更浓,浓得化不开呢。我闭上眼睛,都能想像出大捆的艾草、甘松、丁香、芫荽等等香料铺满一炕的情景。这味闻着,呀,感觉着身子麻酥酥的好舒坦呢。恩泰说着真把眼睛闭上,脸上是那种十分享受的表情。
嘟!大胆狂徒,休得对本姑娘无理!婉晴眼一瞪,又冒出来一句戏词,同时左手掐腰,右手朝着恩泰鼻尖上一戳。吓得恩泰脖子一缩,赶紧躲到我身后去了。
我实在憋不住,侧过身子指着恩泰放声大笑,差点笑出了眼泪。
师傅倒是始终板着个脸,看我笑差不多了,故意咳嗽了两声,然后说道:好了,太不礼貌了!也不问问人家姑娘是不是有事。
婉晴莞尔一笑,朝前半步,向着师傅裣衽一礼,道:打扰各位了!二奶奶请韩先生上塬说话。
我又想笑,却见师傅正瞪眼瞅着我,赶紧收起笑容,应道:好啊好啊,您头里带路。婉晴一转身,先自出门去了。
恩泰两手一伸,朝我耸耸肩,意思是爱莫能助。其实我知道,他这会儿心里头是既羡慕又畏惧,羡慕的是我又能受邀同党彩云见面聊天,像谈情说爱一般的浪漫快乐,畏惧的是怕掺和到那可能让人丟命的机秘中去。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即转身走了出去。背后响起师傅的一阵连续咳嗽声。下午师傅就坐在炕上没完没了地抽烟,又连续不断的咳嗽,炕头的瓷痰盂没一会儿就被师傅吐的痰给填满了。我当然很明白师傅这会儿的心思。午饭过后,郁元清看看劝了我们半天效果不佳,便匆匆忙忙赶回西安去了。郁走了之后,师傅就一直坐在炕上吧唧吧唧抽烟,时不时还叹上口气,显得很焦虑。恩泰说夜里听他咳得厉害,劝他少抽点烟,他费了半天劲吐出口浓痰,愤愤地对恩泰道:你说佐良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你一个生意人,做好你自己的生意就是了,咋想起来往宋哲元和党玉琨的军事争斗里搅呢这不是作死嘛!辛亥之后,那些打着革命旗号的所谓军人都是些什么东西,他马佐良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生逢乱世,学会自保乃第一要务,他马佐良真是糊涂啊!咳咳咳……
恩泰抚着师傅的背嗯啊半天,还是劝道:到底真相是不是这么个情况,还不一定呢。郁元清那也只是个推测,并没啥切实的证据。
师傅叹了口气,道:元清是宋哲元身边的人,应该不会是空穴来风。我是在想,佐良他图个啥呢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似乎也并不是那种完全不明事理之人。你帮着党玉琨搞出土文物造假,以此多赚些钱,这还情有可原,顶多挨些骂,也没啥不得了的事。但假如他真搅到了党玉琨跟宋哲元,乃至冯玉祥之间,那可真的是会送命的。可是,宋哲元和党玉琨,谁想杀他呢为啥要杀他呢听郁元清的意思,像是佐良搅到了党彩云正在进行的啥秘密生化武器的研究中去了,如此说来,应该是宋哲元方面要杀他这不合理,如果是宋哲元方面,杀佐良还不如杀党彩云来得更直接,更能解决问题。难道,是党玉琨方面是佐良将党彩云正在进行的研究核心机密透露给了宋哲元方面似乎这种可能性更大一些,也更说得通一些。
我也寻思着佐良是不是暗地里在帮着宋哲元方面在做事,或者说在搞这边党拐子的情报。要不郁元清咋会三番五次换了便衣,偷偷摸摸来到这地坑院,跟佐良联系呢至于说他劝佐良少掺和到宋党之间,我估摸着都是哄人的屁话。劝我们别再深入调查,倒像是真话。毕竟是老朋友,而且也让佐良为搞情报丢了性命,他心中有愧疚。但党彩云研究的到底是啥,既然是高度机密,那么我们如果也贸然深入去了解,会不会把我们自己也推到危险境地里去呢这还真要小心点为好。恩泰说着斜着眼睛瞄了我好几次。我自然明白,他这是想让我多出头,去跟党彩云接触,万一有什么风险,也首先集中在我这儿。恰好党彩云似乎也只对我感兴趣,愿意跟我多聊,那么,在我这儿也只能是当仁不让责无旁贷了。
看看师傅没吭声,我想我也应该在这时候发表一下我的看法了,便直接了当地说道:第一,我认为我们对韩家,对韩家这处神秘的地坑院村落还不够了解。这处庞大的地坑院村落隐藏着许多秘密,佐良既然是在这处神秘的地坑院待了两个月后被杀的,那么,应该是跟这处地坑院的某一方面秘密有关系。第二,党彩云所进行的研究是否跟生化武器有直接关系,恐怕也大有疑问。她是天主教方济各会的虔诚信徒,研究生化武器与方济各会的教旨教义不符。她既然是个理想主义者,那么就需要对她的理想主义有了解,对她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所做过的,将要做的事情有了解。这其中就包括,她是怎么跟韩振堂结识,怎么决定嫁到韩家,来到这穷乡僻壤黄土高原地坑院村落,又是怎么跟党玉琨的姨太太党彩霞结为金兰姐妹,最后索性将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党彩云的。还有就是韩振堂几个儿子的情况。第三,这地坑院村落藏着的那个瞎老太太是什么来历跟韩家,跟党彩云究竟是什么关系怎么会被韩家和党彩云奉为上宾她在韩家扮演什么角色在宋党争斗中起什么作用。这些恐怕都要搞清楚,最后才能搞清楚佐良被谁所杀,为啥被杀。
师傅听完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反对我的意见。埋头抽了几口烟,说道:韩家的这处地坑院村落,恐怕确实没那么简单。据道上的兄弟说,韩家的这片地坑院,占地有一千多亩,五百多座大小不一的地坑院星罗棋布,但散而不乱,据说全是对应《大唐开元占经》所示星宿方位布局开挖建成的。这些地坑院大小不一,有长方形有正方形,但不一定都是正南正北排列。院与院相距不等,院与院相隔的地面上遍植油松、白皮松、桦树、青杆等,所以你站在塬上从地表远远的平视过去,就是一片片一排排的树林,而见不到树林当中还会藏着那么多凹陷下去的地坑院。而且所有的地坑院之间,都有明暗不一的窑隧相通相连。换句话说,这三百多座地坑院,就是一片连成一气的地下保垒。
当然,这里的隐敝也是相对的,因为坑深往往也就十几二十米,避风避沙没问题,但人站在地面矮墙外朝坑内看,坑院里的一切还都是一览无余的。但我们没想到的是,这韩家的天井窑院规模竟是如此之大,而且,同一溜的坑院与坑院之间,又有窑隧相通相连,功能齐备,自成体系,从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独立地下村落。
问题是,韩家要这么多隐敝的地坑院做什么呢仅仅只是为了韩家各色人等居住吗
叭叭叭,又是枪声,竟连续开了有十几枪。不过这回没人再紧张了。不知道今天傍晚,那位神秘的瞎老太太又击中些什么了
党彩云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很随意的样子。只是今天换了件短呢子二五大衣,面料好像厚了一些,而且还是绛红色的。估计应该也是从国外带回来的,这种款式国内像是不多见。
我常怀恋在北平的时光,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你身上有种北平学生特有的气质,让我有种见到故旧的感觉。党彩云说话率直,只是眼神里依然透着一种说不清楚的虚幻、怅然。
想必我的到来,勾起了她的某种回忆。跟我在一起散散步聊聊天,可能对她消除一天的工作疲劳有些帮叻。她怕是把我当作她的下午茶了。
您散步好像很有规律。什么时间做什么事,都是安排好的吗就像那位神秘的老太太每天傍晚玩枪一样,枪声响起的时间似乎都很准时呢。我这是想将话题引到她的研究工作上来,她能尽量多谈一些那是最好。
啊!这是自然的。她迅速瞥了我一眼,好像在猜我的心思。
今天我们不去看坟了。往日落的方向溜达溜达吧。不论这人世间发生什么,太阳每天照常升起,当然,也会照常西落。这应该就是您所说的规律吧。她答非所问,并未随着我的话题走。她迈步朝前,步态稳健,就像她说话的语速,节奏掌握得很好。身后那两个女助手远远地跟着,双手插在衣兜里,很机警地朝四周扫视着。似乎对我们的谈话并没有太大兴趣。
您在美国,是怎么想起来要选择学动植物专业的呢我还是想把话题引回来。
她并没急着回答,而是继续昂着头朝前踱着步。
呵,起风了,这风里有湿气,怕是要变天了呢。她说着撩了撩脸上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我发现她脑门上和鼻尖上都在反光,是金色的霞光,但很温润,并不晃眼。尤其是她的额头,天庭凸起的钵子头正中,竟像是金光闪烁,这让我感觉有些惊奇。以前咋没留意过沐浴在霞光中的脑门和鼻尖反光呢下意识的也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却捏了一手油。据说油脂型皮肤容易得那种又红又肥的酒糟鼻,想想有些可怕,于是赶紧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
我很小的时候就对我爹的那些花花草草感兴趣。她开始入毂了。
我赶紧应道:哦快说说。
她脚步稍停了一下,接着往前走,步子明显慢了下来。
我那是个大家庭,很大,有二十多个兄弟姐妹,乱糟糟的。她开始讲述,语调缓缓的,像是汩汩流淌的山间小溪。然而在一直竖着耳朵,仔细倾听,唯恐错漏过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的我这里,她所讲述的内容,却好似惊涛骇浪,听得我目瞪口呆。我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她爹先后娶有六房姨太太,她就是六姨太所生。她娘生她的时候才十九岁。原先一大家子都住一处大宅院里,虽然各有各的独立小院落,但各种莫名其妙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仍是难以避免。由于她娘是佣人出身,却又最受老爷宠爱,因此在大宅院里受欺负是家常便饭。各种欺负人的招数手段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这样受气的日子久了,她娘便有心避开这争斗不休的大宅院,惹不起躲得起。恰好那时候亢家在北京的事业蒸蒸日上,处理与各方面达官显贵的关系也必须要掌门人亲自在京城坐缜,于是她娘便带着她还有个弟弟,跟随老爷常住京城了。
奶酪,炸糕,喝豆汁,吃灌肠、驴打滚、艾窝窝,还有特别长的大糖葫芦,老北京的记忆,似乎是由逢年过节逛厂甸尝美食的那些画面构成的,至今一想起来,嘴里面还溢着香。但实际上,平常的日子,还是相当孤独寂寞的。好在老爹特喜欢养花,爱亲手拾掇,大宅子里,屋里屋外,但凡有丁点儿的空地,几乎都被各种花花草草填满了。
君子兰、仙客来、一品红、茉莉花、米兰、番红花、石竹花、郁金香、荷包牡丹、顶冰花、玉簪花、三色堇、鸢尾花、海棠花、芍药花、丁香花、天堂鸟、迎春花、梅花;龟背竹、春羽、一叶兰、吊兰、文竹、白蝴蝶,以及等等。
弟弟尚小,由奶娘和佣人带着,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她一个人徜徉在花草世界中,常常忘记了时间。
第一次的惊奇是在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发生的。
那天午饭后,她躲进后院暖房,趴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盆含羞草。那是上午老爹刚让人送过来的。尺方的宜兴紫砂花盆,含羞草繁茂而又极富层次美感。她不明白,为啥轻轻一碰它的叶片就会立刻闭合。午饭的时候她突发奇想,如果不去触碰,它自己会不会闭合,或者,会有啥反应呢叶片是一直这样舒张着吗还是会有间断性的变化它既然如此敏感,假如,不去用手触碰它,而是仅凭自己瞪大了眼睛,一直盯着它,心里不停的去想,去念叨,闭合闭合闭合……,会不会,也能让它闭合呢跟用手触碰产生的效果一样
她尽量不眨眼,屏住呼吸,集中精神,不去想任何其它事。暖房里静极了,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甚至能听见静极了的嗡嗡声。有花草的清气,还有一点儿土腥气。静静静,她感觉自己飘飘忽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但精神始终很集中,只是在心里念叨,眼睛紧盯着叶片。
那一年她六岁,已经开始记事了。生活富足,平淡,无忧无虑,只是满脑子奇奇怪怪的想法。
半个时辰后,奇迹出现了,那盆昂首挺立,仿佛刻意要将每一根大枝小叶伸展到极限的绿色植物,突然猛一哆嗦,所有的叶片瞬间收缩了起来,原先小山似的绿屏眨眼抽搐成了一枝枝疙瘩。她大叫了一声,吓得魂不附体,夺门而出的同时,一路磕磕绊绊连滚带爬,不停地叫着娘啊娘啊,直奔娘住的上房。佣人谭妈在房门口抱住了她。谭妈后来说,她钻进自己怀里的时候一直抖个不停,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久才平静下来。其实平静下来之后,她就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兴奋还是恐惧了。
也许兼而有之!兴奋中掺着害怕。自己的心念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太不可思议了!她说。
遗憾的是,娘耐心听完她所说的暖房奇迹后,只是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微笑着说:那是你迷症了!
她差点就哭了出来,心里感觉憋屈极了。她拉着娘的手要去验证,但怎么央求娘都无动于衷,只是抚着她的头发,柔柔地说:敢情咱小云的魂儿让花神勾走了呢。
小云是我的小名。也许是这名儿不好,让我满脑子云遮雾罩,整天价活在虚幻中。导师施莱登(M.J.Schleiden)说我是那种典型的理想主义者,自恋型的乌托邦。谁知道呢!
不过这种能整天价跟满宅院花花草草单独相处对话的日子,因着她这次的迷症,很快就结束了。由于担心她的魂魄真的被某个花神勾走,爹娘决定让她早点上学。于是,位于东城方巾巷的孔德学校便成了她童年生活的重要部分。
啊!我们可爱的孔德,
啊!我们的北河沿。
你永是青春的花园,
你永是智慧的来源。
饮我们幸福的甘泉,
给我们生命的……
初小四年,高小两年,六年的孔德学校教育塑造了她的童年。孔德的自由、开放、反封建,讲求博爱,信仰自由、民主、公正,注重实践及科学的精神,与她的天性正相吻合。她浸润在孔德的温馨氛围里,但也从未远离她家宅院里的那些花花草草的灵魂。
应该是初小第四年的时候,学校里放春假,她一直念念不忘想再进一步验证心念与植物花卉的沟通反应。
含羞草属于那种过于敏感的植物,那么,有没有可能让那些迟钝些的花草也能够感知自己的心念呢还有,如果再次试验成功了,这究竟是自己所独具的人体特异功能在起作用呢,还是花草本身就有情感、有灵魂,可以跟任何人沟通呢对此她也想验证。
后园暖房里,牡丹花盛开。她听侍弄花草的师傅说过,牡丹很容易窜根,如不留意及时换土换盆分根,搞不好就会弄得满世界都是牡丹花,又繁乱又不美。而且,牡丹花朵较大,生命力强劲,花期又较长,绽放时充分舒展,显得张扬而又放荡。武则天既然能令百花在隆冬开放,而唯独牡丹花恪守自己的本心,坚持只在春天到来后开放,那么,我能否通过心念交流,请求孤傲的牡丹花在盛开最旺时闭合一次呢只要一次,哪怕仅闭合一瞬,然后再继续绽放也好
她仍然选择在午后,全家老小上下都在午后春困中闭目养神的时候。她悄然潜入后园暖房。
这是一株叫做金丝贯顶的极品牡丹,唐刘禹锡诗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据传写的就是这种牡丹。老爹让花师培育了好些年,平时像对待什么不得了的宝贝似宠着,甚至胜过宠她娘。
她坐在了小马扎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托着腮,面对着这盆娇艳无比的金丝贯顶,微微闭上眼,慢慢的开始进入冥想。她心中在跟牡丹交流、对话,叽叽咕咕,嘚啵嘚啵,腻腻歪歪,旖旎缱绻,悱恻缠绵。像是要沉沉睡去,却又被拽了回来。金丝贯顶始终睁着大眼满是怜悯的瞅着她,不愠不怒,不喜不悲,任凭她怎样的哀怜乞求,只是一声不吭,连眼都不眨一下。似乎绽放得愈加绚烂了。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她像是猛然从梦境中醒来,激灵打了个寒颤,一睁眼,眼前的景像让她惊呆了。不过这次她没有大喊大叫,没有被吓得像丟了魂似一路狂奔扑向什么人的怀抱。她只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眼前的景像是真的。抖抖索索的,她伸出手,轻轻地碰触那些完全闭合了的花骨朵,又用手轻轻地捏了捏,不是一朵,而是整盆整株,原先朵朵盛开的金丝贯顶红色牡丹花,全部缩成了一小颗一小颗的花蕾,含苞待放的花蕾,花骨朵。
她脑门上开始冒汗了,浑身上下燥热难耐,心脏扑腾扑腾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她想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一直到屋内开始暗下来,她听见了脚步声,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她感到腰酸背疼,腰以下都麻了。来的是家里的花师,潘师傅,五十多岁的一位老花师。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将全宅院的花花草草侍弄一遍,浇水,理枝,清理地上的落叶,等待第二天一早,老爹的巡视,观赏。
她将实情告诉了潘师傅,潘师傅呆立在那盆牡丹花前,大张着的嘴巴像要整吞一只酱肉大葱包。
小祖宗,您能不能行个好,再想想法子,让这牡丹花再重新开起来明儿一早老爷如果看见金丝贯顶成这样了,那可不要杀了老汉我
您别担心!我这就去向爹解释清楚。没准啊,爹还会夸我呢!
可爹并没有夸她。听她说完全过程后,只是背着个手,过来看了一眼整盆的花骨朵,啥也没说,又背着个手,出去了。据说老爹跟娘提都没提这事儿,一个字都没提。
不过,那盆全部缩成了花骨朵的金丝贯顶牡丹,从那以后就再也没绽放过,任凭老潘师傅拿出了看家本领,使出了浑身解数,那盆牡丹永远成了花骨朵。第二年的冬天,竟然完全枯萎了。
她很伤心,感觉着对不住那盆珍贵的金丝贯顶,对不住每天精心呵护的潘师傅,当然,更对不住老爹。但,她仍然有一个疑问没有得到释怀,那就是,究竟是她跟花草之间的沟通起了作用,还是她具有特异功能。换句话说,别的人也像这样独自跟花草面对,进行心念交流,是不是也会产生相同的结果
转眼第二年,她离开了孔德学校,进入了圣心中学,开始了四年的中学生活。
家里面又新换了几位佣人,其中有两位,年龄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她觉得,机会来了。她要继续做她的试验,要解除心中的疑虑。
新来的这两位小姑娘,一位来自河北霸县,另一位家在京郊卢沟桥。霸县的这位叫兰心,上过两年学,后因家中变故而辍学,为了生活,不得不早早的出来做事。人是冰雪聪明,干活也麻利。于是决定,就从兰心这里开始。
也就是两个月之后,已经完全领会了她的用意的兰心姑娘,也是选择了一个全宅院最安静的午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了后园暖房。
这回用于试验的是一株垂笑君子兰,君子兰中的珍品,花呈橙红色,花朵一簇簇都是下垂的,生就的高贵雍容而又谦逊低调。同样也是老爹的心肝宝贝。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选项,比如一串红,仙客来等等。只是相对来说,这个品种的君子兰花朵不大,而且花朵下垂,娇羞无比,似乎更有利于沟通对话,也有容易接受。当然,这些都是臆测,究竟能否成功,还要看结果。
牢牢记住了全部要领的兰心姑娘,信心满满的坐在了小马扎上,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出了暖房,瞅着静候在屋外的她一个劲儿地傻乐。她顿时啥都明白了。
成了
成了!
不过,当三天后她想在另一位来自卢沟桥的姑娘身上继续体会这种成功喜悦的时候,效果却又是另一番景像了。
那姑娘姓鲁,小名叫斑鸠。没上过学。天生的手脚粗大,胃口出奇的好。每天主要的工作是在厨房帮忙,卸煤劈柴,原本是男人的活,她却干得一身劲。人是挺憨实,做事也从不偷懒,就是脑子不知道拐弯。
一开始找斑鸠聊的时候,她还担心斑鸠会把事儿泄出去,但还不错,斑鸠的嘴还是挺紧的。
做实验的那天,万里无云,大太阳恨不得钻透一切遮掩,将所有的犄角旮旯全都翻晒一遍。这已经是谷雨三候,桑枝桑叶之间的戴胜鸟最嘚瑟的时节了,宅院里的花花草草们伸胳膊踢腿,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好日子。
其实她跟斑鸠反复交待静坐冥想要领的次数,要比兰心多得多。你问明白了吗斑鸠回答全明白了!下次再问清楚了吧斑鸠立马表示这有啥嘛,早清楚了!
好了,开始试验。斑鸠一头钻进了暖房,按照事先计划好的,坐在了一大盆锦绣杜鹃花前。这盆锦绣杜鹃看上去蓬勃硕大,其实一个个玫瑰紫色的花朵都挺小,漏斗型的朵叶娇嫩欲滴,似乎更容易接受人的信息。
她像上次一样,站在屋外檐下阴凉处,仰头望着院里的那棵石榴树,心里面七上八下的。四周静极了,偶尔传过来的一二声鸟叫,更给这后院增添了几分清寂。
也就半个小时左右,她发觉不对劲了。隐隐约约有呼噜声,很均匀的,似乎是从暖房里发出来的。她心中一惊,转身推门,好家伙!斑鸠楞是坐在马扎上睡着了。双手支着腮,脑袋偏向一边,嘴角有哈拉子流出来,晶莹闪亮。
看来,人跟植物之间的沟通交流是否能实现,跟人的灵性是有直接关系的。不同的人,灵性、悟性都不同,结果自然也会不同。也就是说,除自己外,其它的人也可以实现与植物的沟通交流,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同时也说明,植物肯定是有情感,有意识的,只是不为人知罢了。你只要找到了一个桥梁,跟植物之间的沟通交流就一定能实现。
不久,她就又发现了植物的另一个奇特现象。
有一阵子,北京总是下雨,淅淅沥沥滴滴哒哒的,没完没了。天气时晴时阴,阴多晴少,让人心烦。这种很像是南方梅雨季的天气在初夏的北京城很少见。
作为天主教方济各会创办的圣心中学,教师和学生中有一多半都是虔诚的教徒,她也不例外,进入圣心中学没多久便入了教。那天是个周日,按照正常的安排,她原本是要跟同学一起去教堂的,但从差不多天亮开始,雨就下个不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像是侧院磨房的驴拉磨,不慌不忙,稳稳当当,极有耐心。同学家的车约好是早上八点顺路过来接她的,可现在将近九点了,依然没听到门房那边有动静。
这雨像驴拉磨,有意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等人的时候心不定,也做不了什么事,索性就去磨房那边溜达溜达吧。平时也很少过去。屋宇错落,回廊曲折,出了个院子,又进一个院子,沿途满坑满谷都是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亢家的这座巨大的府院,已经被老爹打造成了一座植物园了。包括下人们住的地方,干活的场所,乃至磨房、柴房等等,都被花草填满了,但均摆放有致,并不显得杂乱。这应该就是花师花匠们的功劳了。既满足了主人大量购置名贵花草的痞好,又安排合理,错落有致,让那些名贵花草的美,尽情展示在每一个角落。能让这座府院中的所有人,也包括一切来宾,赏心悦目的同时,又能心情愉快,岂不是一桩美事!
有哭声,她停住了脚步。侧耳倾听,哭声似乎来自与磨房相邻的耳房。轻轻地推开虚掩的门,一女子正坐在炕沿上掩面而泣。呜呜呜,伤心极了。
会是什么事老爹可是京城有名的大善人,从不允许家中任何人对下人们不敬,更别说欺负下人了。
她也坐在了炕沿上,就在那位佣人的身旁。很快那位就觉察到了身旁有人。撩开脸上凌乱的头发,透过朦朦胧胧的泪眼,她发现是小姐,吃惊之余,赶紧跪在了地上。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她叫亚群,今年三十多岁了,是磨房的使唤丫头。她儿子打一出生就有病,说是肝脏方面有问题,需要每天吃药才能维持,天生的药罐子。而她男人又嗜赌。刚成家的时候并不赌,就是儿子降生后,不知怎么就赌上了,而且一发不可收,越陷越深,背了一身的赌债。亚群每月的工钱,除了给儿子买药,就是还赌债。即便如此,男人仍不收手,总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在赌场上一扫以往的晦气,赢把大的,彻底翻身。谁料运气就是好不起来。越赌越输,越输越赌,谁劝都没有用。她如今已经将每天晚上点灯熬油帮人做女工的一点收入都拿出去还债,去填那个无底洞了,可事情仍然没完没了。每想到自己的苦命,她就伤心不己。除了每天以泪洗面,拚命做工,没有任何办法。
听罢亚群的哭诉,她也流了眼泪,心里面非常难受。她所能做的,只能去找老爹,恳求老爹能帮帮这位苦命的女人。她告诉亚群,老爷知道了这事一定不会不管不问的。她说她现在就去找老爷,让亚群起紧去洗把脸,梳理一下头发。
当她起身要出门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这耳房里摆放的两盆绿色植物都有些发黄打蔫了。这在亢家这所巨大的府院里,可是难得一见的。在她的记忆中,目力所及处,每一个院落、回廊、犄角旮旯,每一盆每一株每一棵花草树木,无不是生机勃勃生长旺盛的。因为有专门的花师花匠精心呵护,有老爹无微不至的关爱。这间房里的两盆怎么了
她注意到,这两盆绿植,一盆是龟背竹,另一盆是鹅掌柴。都是喜阴且生命力旺盛的绿色观赏植物。
在去找老爹的路上,她一边走着,一边琢磨着这事。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难道,室内主人的情绪也能对植物的生长产生影响
她脚步慢了下来。想一想,好好想一想,有什么办法,能验证一下,人的情绪对植物的生长是否有影响痛苦、悲伤、经常在植物跟前哭泣,会让植物生长缓慢,打焉,甚至枯萎而积极、快乐、兴奋、歌唱,又会让植物生长旺盛,枝叶更翠绿,花朵更艳丽
她想到了一个办法。不过这个办法是不是高明她不知道,但至少,能在相当程度上验证她对植物的揣测。
她找到了老爹,详细陈述了刚才遇见到的一切,以及那位叫亚群的使唤丫头所遭遇到的不幸。
小云想怎样解决这件事呢老爹抚着她的头发,慈爱地问。
是不是可以首先替亚群的男人将全部的赌债还上,同时让他写下字具,从此以后,再不沾赌,否则甘愿接受一切惩罚。同时,帮他找一份稳定的差使,让他有一项足以养家的收入,而且这份差使,又是能在亢家人的严密监督之下,以避免、杜绝他重犯旧错。然后,替亚群的孩子寻个可靠的郎中,能治好孩子的病那是最好,即便一时半会儿治不好,需要长期服药调理,也由亢家负责到底。但是,所做的这一切,都要暂时瞒着亚群,不仅瞒着,而且还要让亚群的男人,仍然每天来到亚群的耳房里,继续逼亚群掏钱,去填他的那个无底黑洞。要让亚群继续每天伤心、痛苦、哭泣一段时间,直到她认为可以停止,再告知亚群亢家帮忙的真相。
当然,这对亚群是一种折磨,是对亚群的不公平。但是,为了科学验证,也只能让亚群暂时受一些委屈了。还有,一定要把亚群房内的两盆绿植更换掉,换两盆新的,生长得最好的。她还想说,这样做的一切,也是圣心中学老师们时常教导的慈悲精神,科学精神,更是天主,是方洛各会的教义精神的体现。
我们的小云长大了,懂事了!好了,交给你老爹来办吧!老爹说着站起身来,拿起桌子上的铜铃,叮当叮当摇了摇,叫来管家具体落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