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韩振堂一直没露面,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韩家对师傅和我们无微不至的照顾却没有变。佣人们来来往往,端茶递水送饭,忙个不停。一个个低眉敘目,动作小心恭谨,似乎更甚于昨日。
午休过后,那位郎中又来了。给师傅检查了伤口,又换了药,还打了一针,忙活了好一阵子才坐下来喝口茶。对师傅说,这枪伤必须找个安静的地方,静养一段时间,等伤口愈合后,才能上路。说此处为韩家仓库兼办事的地方,日常比较噪杂,不宜于养伤。说韩老板已经安排好另一处别院,希望我们今天就动身,去别院静养。
一直皱着眉头闭着眼睛的师傅听到这话,眼睛一下子睁开了,毛不楞冒出来一句:是去地坑院吗
郎中傻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睛,回答道:是……是的呢。您……
那好那好!现在就动身吧!一向稳重的师傅突然显得有些急不可耐了,竟然胳膊撑着炕沿,自己就要坐起来。
不光是那郎中吃惊,我和恩泰对望了一眼,也是大吃一惊。师傅怎么会知道是去地坑院那是什么地方昨晚咋没听师傅提起过
看来,对于昨天夜里的事儿,师傅恐怕还瞒了我们不少东西。他这人就是这样,对谁都留着一手。倒也不单单是对人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是不是童年受过刺激的人都有这种脾性,还真不好说。
其实他刚刚的表现,也同时暴露出了他内心的焦虑。他是太急切的想查明真相了。
韩家的地坑院,究竟是怎样的一处所在呢为什么师傅明明已经知道了韩家有这么个地方,却又瞒着不告诉我们而且又有那么强烈的意愿,想尽快前往为什么韩振堂不愿意再露面,却又急着将我们安排到这个地坑院去真的是为了师傅养伤安静吗还是有其它什么目的看来,这个地坑院不简单。
那天下午我们并没有即刻动身,而是又休息了一夜。
夜里,当佣人们都各自回屋休息了之后,师傅又召集我和恩泰,围坐在炕上开会。师傅说,这叫炕头会议,却惹得恩泰捂着嘴笑个不停。我是没明白恩泰傻笑个啥,师傅却把他给点破了。
别净往那事儿上想!你小子离媳妇三天就受不了了!师傅说。
呵呵,可不止三天了呢。恩泰仍是嘻嘻个不停。
师傅说:好了!说正事儿!韩家种植和贩卖鸦片跟我们没有关系。佐良也不会因为参与或过问韩家的鸦片生意而被杀。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佐良参与了党韩两家的青銅器高仿,他也不会为此被杀,尤其不可能被人用五百钱的手段杀死。一定是还有什么更重大的事情,佐良被牵连到了里头,或者,佐良在这件更重大的事情当中,充当了什么重要角色,才不得不被杀。这一点,咱们要捋捋明白。
顿了顿,又装了袋烟,接着说道:这件重大的事情,一定跟韩党两家有关。韩家地坑院规模很大,道上的兄弟们都说那地坑院很神秘,每天傍晚准时都有枪声,很有规律。而且,每到刮西北风,南边隔好几里地都能闻到一股子怪味,很像是啥熬制草药的味儿,但味儿那么浓重,那么持久,就不正常了。而且,据说也不像是熬制大烟的气味。我估摸着这事儿小不了。所以,从韩家地坑院寻找线索,应该是个正确的决定。
假设韩家地坑院跟佐良被杀有关,那我们住过去岂不成了自投罗网,是不是有性命之忧啊恩泰说。
风险肯定有!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险还是值得冒。不过,我相信,佐良之被杀与韩振亮本人没有关系。但不排除他知道一些情况。韩家人多,又跟党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里面啥样子的人都有。师傅又说。
这样讲来,韩家人未必会轻易对我们下毒手,但如果我们的行动受到限制咋办恩泰又问。
受限不怕,只要有利于师傅养伤就好。我说。
那我们岂不是白入虎穴一场了恩泰望着我说。
只要深入进去,总会有办法的。到时候恩泰你负责寻找高仿文物的线索,少闻你的任务就是设法接近韩家二媳妇党彩云,搞清楚地坑院异常气味的秘密。我琢磨着这异味绝对不简单。师傅加重语气说道。
呵呵,你小子艳福不浅那呢。小心别让韩家二奶奶给破了处子身子。哈哈哈……恩泰狎昵地瞅着我,一脸的坏笑。
要不,咱俩换换我回敬了一句。
别在这扯犊子了!都给我赶紧回去睡觉!师傅啪的将烟袋拍在了炕沿上。
我刚跨出门就又被叫了回来,恩泰先回去睡,少闻给我擦擦枪,包括你自己的,都好好擦擦,别锈了。
我擦了有一个多小时。两把枪倒是擦得锃亮了,可心里却还是乱七八糟,像镜子蒙了层水雾。
那天夜里我翻过来倒过去,做了一夜的怪梦,几乎都是在各种各样的蛇窝里挣扎,折腾,没完没了,怎么样都摆脱不了。
早晨有雾,是那种冬季北方农村常见的白雾,塬上淡些,沟内浓些,不管有风没风,那雾像是自己都会游走、变幻。雾气中有一股烧过的柴禾味,咂摸咂摸,似乎还能品出点儿甜丝丝的甘草味道。据说这一带也盛产甘草。
韩家给师傅准备了架马车,带轿厢的。师傅的那匹马就拴在轿厢后面。我和恩泰各骑着自己的马,紧跟着马车。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
出的是扶凤西城门,沿着往岐山方向的官道,走了约十多里地,然后拐向北,又走了五六里,就上了一道塬。这塬东南西北走向,像一条拱着巨背的黄龙。
上了塬,太阳果然渐渐露出笑脸,雾气也越发的淡了。转回头朝太阳看,偶尔会发现彩虹,是那种太阳边缘的五色虹。蒸腾迷濛中,变幻不定,一会儿有一会儿又不知所踪,让人感觉着既美妙又诡异,难以把控。
韩家派了十名家丁,由一名小队长领着,都带着长枪。说是路上不太平,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是啥意思。
此刻,那十个家丁明显放松了下来,一个个把枪横担在马鞍上,开始说笑。姓韩的小队长干脆扯脖子吼起了秦腔。这是我第一次听人吼秦腔。感觉着扯脖子狂吼能吼出这种韵味来还真不简单。只是听了半天没听明白吼的是啥。而每当吼到那调调起伏拐弯处,又总会惹得那十个家丁嗷嗷的起哄叫好。尽管没明白他们起哄的是啥,但受到感染,竟也咧开嘴跟在后面一起傻笑。气氛倒是越发的热烈了。
看看那小队长兴致不错,师傅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了起来。
小队长介绍说,所谓地坑院,其实就是天井窑院。只是叫法不同而已。也就是在黄土塬上,往地下挖一个十几二十米的大坑,或者正方形,或者长方形,然后在大坑的垂直立面上,挖出一个个窑洞。为了防止有人行走时失足落入大坑,又在大坑的地面四沿上,砌一圈低矮的砖墙。往往一个地坑就是一户人家。家里人口多的,地坑就可以挖大些,长能达到三四十米,宽也有二三十米,坑内的窑洞有五六孔、七八孔不等,每孔窑洞可大可小,可深可浅,可连可断。地坑内就是座地下四合院,阳光雨露一样不少。坑内地面平平整整,自挖水井一眼,给排水系统完备,种树栽花支葡萄架随主人的便。窑洞内冬暖夏凉,跟在黄土崖壁上开凿的窑洞也差不了多少。而且,独坑独门独院的,居住也更安静更隐敝。每当冬春两季有大风沙刮过,院子里又成了个极好的避风港,跟甘肃新疆大戈壁滩上常见的地窝棚防沙避沙的作用几无二致。
我发现,这些家丁穿的靴子都是皮子的,像是牛皮,擦得锃亮。所带的枪清一色晋产6.5毫米制式步枪,而且都是新的。连一般家丁都是如此装备,看来,韩家真的是财大气粗,气魄不凡。
路上休息的时候,我和恩泰搀着师傅去路边林子里撒尿。我瞅空子问师傅:这韩振堂跟佐良的交情那么深,听说是您来了,还亲自跑去无尘客栈接的师傅您,可咋跟我和恩泰一番交谈后,竟然再也不露面了您瞧,今儿早上我们动身来这地坑院,他连送也不来送您一下,这里头会不会有事儿啊
师傅听完只是淡淡一笑,抬起左手抠了下眼屎,然后突然问我道:你现在还吊嗓子唱戏吗
我听了一楞,心想这真是我说前门楼子,他说鸡巴头子,答非所问嘛。好好的谈眼前遇到的事儿,怎么大拐弯问起唱戏来了这是我在北大上学时候受一位票友教授影响培养起来的业余爱好,没事儿就跟在教授后面学着唱,参加了由该教授组织的北大票友会不说,甚至有几次还唱出了北大,唱到了北平的票友联谊会上。刚进警察厅那会儿有空还坚持吊吊嗓子,有机会还去中山公园跟一些票友一起票一把,后来工作一忙就丢到一边去了。这会儿驴唇不对马嘴突然问起这事儿啥意思
于是如实相告:有一阵子没练了,怕是早生疏了呢。
师傅正色道:不管你生不生疏,回头到了韩家地坑院,交给你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就是有事儿没事儿都把嗓子给我吊起来,呵,也不是吊,应该是唱起来。要凭着这个唱,引起韩家二媳妇党彩云的注意,那党彩云据说原来是唱戏的出身,尽管唱的是秦腔,但最初跟你一样,打的却是京戏的底子。特别喜欢跟会唱戏的人在一起。你的任务就是通过唱戏接近她,跟她搞好关系,取得她的信任。明白了吗
我又是一楞:然后呢
关键就在这个然后!通过党彩云,你要设法接触到一个人,一个神秘的老太太。没有党彩云,你见不着那位老太太。为啥要接触,接触以后做些啥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望着师傅不容置疑的眼神,我只能用力地点点头。其实我心里,始终是迷迷登登的,我所不相信的,是马佐良会因为跟党彩云有染而被杀。
师傅没再理我,转过脸,又忙着跟恩泰交待什么事儿去了。
看来师傅腿上这一枪真的没白挨!伤不重,但获得的情报还真不少。只是,我觉着让我拿唱戏这个业余爱好去接近那位曾经的专业戏子党家二媳妇,这招是不是风险大了点儿
不过,这回师傅的情报有误。准确的说,是关于党家二媳妇党彩云身世这部分情报有误。
党彩云不是戏子出身,而是北平清华学堂早期直接考取的庚款留美学生之一,即当时广为人知的庚款专科女生。她比我大六岁,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生人。她出生的那年4月,中国女留日学生胡彬夏在日本发起成立第一个爱国妇女团体共爱会,6月,波兰女物理学家居里夫人在巴黎发现了镭。她原也不姓党,而是姓亢。乃山西平阳望族亢氏后人。光绪年间北京城最大的粮店,正阳门外的益大丰就是亢家的产业。清末民初亢家式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培养几位留学生还是绰绰有余的。至于她后来为何回国,又为何改姓党,跟党彩霞结为金兰姐妹,最终还嫁到了扶凤韩家,这背后曲曲折折的故事且容我慢慢道来。
江湖上对这位神秘女人党彩云的诸多传闻,大多仅是一些皮毛,甚至很多都是些以讹传讹的的推测,演义的成份颇大,在一些至关重要的问题上,更可以说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南辕北辙不着四六。
党彩云绝非那种人们想像中的普通富家小姐。她在在北平清华园预备班不过一年,而在美国纽约州的伊萨卡却待了五年。直至拿到了美国康奈尔大学动植物学硕士学位后才回的国。她同时还是天主教在美国的托钵修会之一方济各会成员。她之回国,所谓报效、回馈仅仅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她还负有传播、践行方济各会思想的重要使命,乃是以一种极为特殊的方式,回国传教、布道,同时带着极为祌圣的重大科研课题回国做研究并试图投入实践的。然而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真的不是当事者所能想像和预估的。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当时的所有人都不可能有那么清酲。
跟党彩云的接触和交往也没有那么复杂,就像一泓清澈的小溪注入河流一样,很轻松很自然的,流着流着,就融汇到一起了。
那天我们一行人刚踏上韩家地坑院群落所处的塬边上,就正好遇到了党彩云带着两位女助手在塬上散步。之所以说是助手而不是佣人或随从,是由于这两位真的只是她的实验室的工作人员,都是大学生,都来自北平。
党彩云穿着件青色的呢子大衣,脖子上箍了个酒红色的围巾,烫着披肩发,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一双忧郁的大眼。双手总喜欢插在大衣口袋里,玫瑰色的晚霞映照中,显得挺拔而又洋气。这身装扮,在这黄土高原上,这地坑院旁边,应该算是相当另类的了。
那两位女助手都穿着米黄色的夹克衫,这种美式夹克我在北平大街上见过,但大多都是男青年穿,女孩子穿倒是第一次见。
远远的看见我们过来,党彩云竟然主动迎了上来,好像就专为在这儿等我们似的,张口就用英语问道:Welcome!https://m.youdao.com/translate(欢迎各位!哪位是我的清华校友韩先生)
这真让我大吃了一惊。我的英文本来很一般,但这句是听懂了。我下意识的瞅了眼师傅,随后用普通话回道:在下就是韩少闻。请问您是
其实我已经猜到她就应该就是党彩云,但我更想问的是,她怎么知道我们一行人当中有我这么个清华的肄业生
哈哈,问得好!因为啊,已经有人先你们一步到这儿了呢。这回是一口脆生生的京片子。让我顿生一种难得的亲切感。但她的回话让我心里格登了一下。谁是谁先我们一步到了这里韩振堂先打发人过来通报一声应该也很正常,但,韩家人中好像并没有人知道我的情况啊
也就是在这当儿,突然响起了枪声,叭——叭!一连两声,听声音射击地点离我们很近,但周围并未发现有人在射击。由于枪声响得突然,我是吓得身子猛抖了一下的。职业性的应激反应,我腰一弯,就想先蹲下,但扫视四周,却发现周围的家丁稀稀拉垃站着,跟没事人似的,毫无反应。不仅没有应溆反应,而且几乎同时扭过脸去,齐刷刷地望向了沟对面,并且脸上的表情都是嬉里哈拉的,显得轻松而又顽皮。
在我们立着的黄土塬南侧,就是一条宽约二三百米的大沟。在我的知识贮存中,中国的黄土高原的地貌其实就是由梁、茚、塬、沟等组成的,但像脚下这样的巨大的塬以及南侧这么宽而深的沟,在我们这些天进入黄土高原地域后还是第一次见到。
顺着家丁们的视线方向望过去,沟对面的黄土梁上,随着枪声,勾——勾!冒起了两小股子黄色烟尘,显然,那是弹着点的地方。
打中了!打中了!家丁们爆发出一阵双呼。
老太太这枪法越来越神了!家丁小队长朝着党彩云伸出了大拇指。
此时晚霞正在由玫瑰金的颜色向铅灰色转变,沟对面显得有些乌涂涂的,像是用了没洗干净的抹布刚擦试过的玻璃。
打中啥了这是恩泰在问。这小子估计是被刚才乍然而起的枪声吓懵了,说话竟然毫不客气,语气中像还带着气。
其实我的视力算是不错的。二三百米的距离,又是这傍晚时分,说实话,除了沟对面斜坡上冒出两股小小的黄尘之外,我是没看见有啥东西被击中了。很显然,这帮家丁是在拍马屁。并且,是故意拍给党彩云听的。恩泰也不长心,实话实说也不看场合。
没看见啥眼神啊那不地上趴着两只死耗子嘛。家丁小队长斜了恩泰一眼,眼神中充满了不屑。
被击中的那是田鼠,枪枪正中头部,这枪法的确是太神了!是老太太在玩枪吧师傅说话了,不愧是江湖老手,这圆场打得恰到好处。
可不咋的!咱老太太,双目失明,打枪全凭听觉,百发百中。说这话的是站在党彩云身边的一位姑娘,竟是东北口音。
双目失明打枪凭耳朵听百发百中天哪!这是人是鬼怎么没听师傅说过是不是他也是头回听说
怎么样,北大的高材生,想不想过去验证一下这回是党彩云,说完了冲着我微微一笑。看来她猜到了我的心思。
我没急着应答,转过脸,先瞅了瞅师傅。这是我故意显得对师傅尊重。这么些人在这儿,又是我们刚刚踏进人家的领地,连门都没进呢就掺和到人家家事之中,不能没有当长辈的发个话。
师傅很高兴,说道:既然主人盛情邀请,少闻你就做代表,跟着夫人去对面长长见识吧!你看这话说的多好。啥叫长长见识这是在抬人家老太太呢。
恩泰冲我做了个鬼脸。
党彩云轻甩了下那一头浓密的披肩卷发,然后迈开长腿领头朝着我们来路方向走去。刚才说话的那位小姑娘莫名其妙冲着我扑哧一笑,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大冷天的,怎么跑到外头来溜达了我挺吃惊我自己一开口对她说话竟跟老朋友似的。难道只是由于我们都曾在北平上过学,受到过那种特有的文化氛围的熏陶其实我更想急着问的是,究竟是什么人先于我们到了这里,并向她介绍了我的或者说我们的详细情况。
工作了一天,每天这时候都会上来随便走走,透透气,其实是种挺好的休息。党彩云走在前头,步子一颠一颠的,显得很放松。
您刚才说有人先于我们到了这里,是什么人对我们如此熟悉我忍不住,还是直接问了出来。这个问题对我们确实非常重要,我想师傅此刻的想法应该跟我一样。
Are
you
being
stupid
or
playing
dumb(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她突然站住了,瞪着眼睛挺吃惊的望着我。
What
do
you
meanI
really
don't
Know!(什么意思我是真不知道!)我一着急,竟然也迸出来一句英语。
在这黄土高原傍晚,清冷的寒风中,刚刚相识的一对男女,竟然用英语对谈,怎么样都显得有些怪异。就像她身上穿的这青呢子大衣,一头飘逸的卷发,在这中国内陆乡土的环境中,怎么都显得扎眼、不匹配一样。在我的想像中,她应该是穿着红袄绿裤,头上梳着个发髻,发髻上斜插着一只长长的银簪的。
好吧!回头见了面,你就知道了。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还是没有回答。我也只好咽了口唾沫,继续跟着。
暮色越发的浓重了。回头瞅了瞅,家丁以及师傅和恩泰们已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已经下了地坑院,没准这会儿正坐在热炕上喝茶呢。那位一口东北口音的女生就跟在我的身后,不知道啥时候,手上竟多了盏马灯,拎在手上,一走一晃悠。地上展开着一小块土黄色的光斑,正随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慢慢地显得明亮起来。
这时候,寂静的暮色中我听见身后传来咔嗒一声,应该是手枪打开击发保险的声音。似乎是勃郎宁M1906袖珍手枪开保险声音,脆生生的,跟其它手枪不太一样。
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发现走在最后头的那位稍胖些的女助手此刻手中多了把枪,垂着手,枪口朝向地面。
要下沟了,小心!拿枪的那位冲我扬了扬下巴,提醒了一句。仍是东北口音,只是声音粗重了一些。
我明白了。党彩云身边的这两位女子,只怕是身上都揣着枪。她们可能既是工作上的助手也是保镖。但能做党彩云科研工作上的助手的,文化程度应该都不会太低,起码也都是在北平、天津新式洋学堂上过学的。为什么不像党彩云一样一口的京片子,而是都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难道,不是党彩云自己从北平带过来的
塬侧出现了一处豁口,马灯的斑驳灯光映照下,可以大概分辨出往下的台阶。一级级都是用铁锹之类的工具挖出来的,有宽有窄,陡缓不一。我心想这要是遇上夏季下雨,踏在这种台阶上,非一屁股出溜到沟底不可。
下霜了,台阶上开始有些泛白,脚踏上去,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看看走在前头的党彩云,仍是双手插在口袋里,虽然侧着身孑向下走,但那步态稳稳的,轻轻松松跟玩儿似的。
幸好今晚有月亮,虽然不像满月时那么明亮,但地上的轮廓还是被照得清楚的。再配上晃晃悠悠的马灯,一行人很快就到达了沟底。
我抬头目测了一下,从沟底到塬顶,垂直高度估计有四五十米上下。这沟还真够深的。想想今天白天,我们应该是顺着大沟从东面上的塬,所以对沟的深度并没有体会。
沟底的黄沙土似乎格外柔软,估计在夏季,这沟里应该是有水的。
沟底有植物,很像是人工栽植的。走向对岸的过程中,我悄悄地算了一下步数,抵达沟对岸时,我脑子里计算出的大概距离,这沟宽至少也有三四百米。这么远的距离,仅凭耳朵听,就能打到田鼠这是不是也太神了要知道,田鼠在地面上跑动的声音是极细微的,而且还隔着三四百米的大沟,沟内有风声,鸟鸣声,当然还会有其它的动静,竟然能击中快速移动中的田鼠真难以想象,这老太太的听力是如何了得,枪法又是如何的精准了!我倒是听说过,当上天对一个人关上了一扇门的时候,就又会同时打开一扇窗。盲人的眼睛是看不见了,但往往嗅觉或听力就会格外强。但能强到这种程度
你自己数吧!党彩云皱着眉头对我说,眼睛却是望向我的身后。
沟南这一边的坡度相对较缓,但也差不多有四十度左右。拎马灯的女助手紧走几步,弯下腰,将马灯凑向地面。也就是十几二十米的范围内,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只田鼠,都挺肥硕。是不是击中了头部看不出来,不过其中的两只眼睛都没了,尖尖的脑袋血肉模糊,让人瞅着直反胃。数了数,却是五只。
奇怪了,我明明听到的是两声枪响,射出的子弹也应该是两发,怎么地上会有五只田鼠被击中呢这话我没憋着,而是直接问了出来。
一共打了四枪,有一枪是一穿二了。不信您再仔细瞅瞅。拎马灯的回答了我,同时还用手朝地上一指。
这是冬天,要不咱赶过来这会儿啥也看不到了。田鼠可是美食。党彩云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眼神中透着迷茫,不像是要向我嘚瑟老太太枪法的样子。
老太太每天都玩枪吗还是偶尔玩玩我问。
每天傍晚如此!不杀点儿什么,这一天就过不去。这也是生命啊!唉!https://m.youdao.com/translate(主啊!请宽恕他们吧!)党彩云说着抬起右手,从额头到胸前,然后从左肩到右肩划着十字。
Amen!(阿门)声音有些发颤,透着凉意。
我心中一动,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为这些每天被老太太杀死的田鼠之类祈祷,这是不是有些矫情,有些小题大作呢我们不是过来验证老太太的神奇枪法的嘛,怎么扯到怜惜这些低级动物生命上来了这时候,我还不知道党彩云是天主教方济各会成员,一位虔诚的修行者。
我觉得我应该表个态了,于是清了下嗓子,对党彩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是口服心服,这枪法确实太神奇了!
说完了,我瞄了党彩云还有那位女助手一眼,发现她们就跟没听到一样,仍然站在那里,毫无反应。
咦!怪了!刚才不是她们撺掇我过来验证枪法的吗怎么这会儿我表示口服心服了,她们反倒无所谓了其实我肚子早就咕咕乱叫了,只希望结束这无谓的枪法验证,赶紧回到地坑院,来上碗哨子面,填饱了肚子,早点休息。
停顿了有二三分钟的样子,党彩云好像从某种情境中走了出来,转脸对拎马灯的那位女助手说道:婉晴,你前头领路,我们领着这位韩先生去前面哭井台那边看看。
叫婉晴的那位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安排,党彩云的话音未落,她立刻应到:好的,夫人!韩先生请跟我来。
就像我没听清这姑娘到底是叫晚晴还是婉晴一样,我同样没闹明白那究竟是叫哭井台还是叫枯井台,似乎叫枯井台更为合理一些。同样,如果从给大户人家的什么人起名字一般都讲究出处一样,这姑娘的名字应该是晚晴,而不是婉晴。我联想到的是李高隐的那句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我隐隐觉得,这哭井台可能是有什么名堂,党彩云也许是想通过这哭井台,向我,并且通过我向师傅暗示些什么,或者是告诉些什么既然是有人早我们一步到达了地坑院,她对我们此行的目的恐怕早就有所了解。那么,这哭井台会跟马佐良之死有什么关联吗韩振堂把我们支到这地坑院,跟眼前这党彩云似乎是有意识的安排我看这看那,目的是不是都是一致的呢他和她到底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我打起精神,赶紧跟在婉晴身后,颠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