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其实师傅讲的很零碎,跟他往常的习惯一样。也许是天生的嘴笨,如东北话常说的像老汉的棉裤腰似的,我揣度恐怕更多的还是一种谨慎。他历来对任何人都存有一定程度的诫心,话到嘴边留半句,一直是他的信条。这可能跟他的人生经历不无关系。打小他们兄弟俩就跟受惊的耗子似的,走路溜墙根成了习惯,嘴巴里自然更是慎之又慎。
但从他断断续续字斟句酌惜字如金的讲话中,我还是可以基本还原出他昨天夜里所遭遇到的情况。
首先,我们得知,昨晚吃饭的时候遇到的那几位邻桌的人,是三合会的兄弟。按师傅的说法,他打从出了西安城,这一路上,都在考虑如何才能先对韩家做个了解,然后再去深入接触。他说要查出凶手,就必须先要搞清楚佐良这一年多来都在陕西做了些什么说穿了,就是佐良为什么被杀,那些人杀佐良的动机是什么,而且为什么不是一枪击毙,而是使用了五百钱内功杀人法,非要让佐良回北平再死,并且死时又是那么个惨状那么痛苦。
既然巧遇了当地道上的兄弟,这种机会当然不能错过。师傅说。各地道上的朋友一般都神通广大,尤其对当地韩家这样的大户,知道的情况肯定要比西安董老板清楚得多,详细得多。佐良跟韩家,跟韩振堂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在一起究竟合作的是什么这都是需要搞清楚的要点。
师傅他认为人与人之间能够长期相处,都是出于某种相互需要,彼此有用才能长久。他是不相信那种所谓的为了单独的情或义之类的空洞东西而能够长期绑在一起,腻在一起的玩意儿的。他对人性看得透彻,说得直白,你屁用没有,指望别人长时期跟你腻歪在一起,那是不可能的。这是他的原话。
城内不方便谈,约的是在法门寺见面,没想到在法门寺门口,又突然决定改在美山,到了美山脚下却又改在了西观山前的龙泉寺。真他娘的跟作贼一样。师傅说。
实际上师傅的意思是没想到当地道上的兄弟对谈论韩家的事竟然如此小心,心存忌惮。要知道三合会的兄弟都是些夜行侠,号称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法门寺在扶凤城外,东北方向。美山在法门寺的正北。道上兄弟却告知,要走法门寺西边的土路,沿七星河河堤向北,到了黄堆折向东北,抵达美山巨石碑前,然后再往西,最后在龙泉寺正门内,左首的护院僧房内会面。曲里拐弯的,不知道是害怕有人跟踪,还是这就是当地三合会兄弟待客的规钜。
龙泉寺占地很大,寺院却似乎颇为破败,冷清。师傅说。
很久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查资料才知道,师傅说的这个龙泉寺也叫凤泉寺,也就是当年周文王世凤鸣饮水之泉所在地。说是此处泉有九眼,泉水甘冽、清甜,常饮有近仙之效。资料记载隋文帝杨坚仰其神奇,于仁寿元年曾在此建有舍利塔,也就是后来的岐州凤泉寺舍利塔。寺、塔均为敕建,泉自然就改称龙泉。龙泉寺及舍利塔在历史上相当有名,甚至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其影响力远超过法门寺。
按规钜,师傅抵达龙泉寺后,先去大雄宝殿上了香,跪拜礼佛,然后才回到僧房。
那间僧房面积很大,门头上挂着块牌匾,上书红花亭三个篆体金字。室内正对着门,供奉着关帝牌位,匾额上书忠义堂三个金色楷书大字,设供桌三层,分别供羊角哀、左伯桃、宋江及传说中的会门诸祖的牌位,皆用红纸或黄纸书写,中有木杨城的木斗、七星剑、龙凤棍等物件,还摆有算盘(人算不如天算)、秤(正义公道)、镜(照出一切善邪)、剪刀(剪开满天的乌云、桃枝(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等物。另外还有一些点放松明火把的基台,但今晚只是亮着几只红烛。红烛又粗又大,火苗晃晃悠悠燃烧过程中,不时发出辟剥响声。沿牌位两侧,首先各摆放了一把太师椅,之后就是各一溜的官帽椅。师傅注意到,那两把太师椅椅圈上均置有荷叶形托首,木质却像是酸枝,而两排的官帽椅竟都是黄花梨的。这让师傅多少有些诧异。
彼此拱手寒暄罢,分坐在了左右两侧官帽椅上,面对面坐着谈话也方便。太师椅都是不敢坐的,因为今晚的所有人辈分均不够。
这时候已经不再需要使用手语或茶语了。但一开始,那几位位兄弟还是比较谨慎,随着相互了解的深入,几位兄弟才逐渐放松开来。于是一边喝着茶,一边聊起了扶凤韩家。
韩振堂原来是甘肃永昌人,也就是古番和县人。韩振堂的祖上据说来自欧洲。随着历代与当地汉人融合,才算是逐渐成为了汉族大家庭的成员。但韩振堂这一支从哪辈子开始迁到扶凤来的,已没人讲得清楚。
韩家在扶凤一直都是开酒坊的。酒的品质虽然赶不上凤翔的西凤,但销量倒也一直稳定,除了扶凤当地普通百姓常喝外,大部分都卖到了陕北榆林、延安府等地。撑不死,饿不着,在当地也仅算是小康。韩振堂从酒坊小老板步入大地主行列,还是近十几年的事。
都说韩振堂聪明,说他眼光独到,其实他的敛财方法,跟国内很多地方的地主一样,无非都是丰年大量贮粮,灾年再以粮换地,因为到了草根树皮观音土都被抢光了的时候,土地往往就能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一升高梁米换十亩地,那还是在灾民一再相求的情况下才可相换的。以粮换地,地换来了,同时订立合同,说清楚该土地仍由原主耕作,只消上缴一定数量的粮食即可。那些失去了土地的农民一看又能度过眼前的饥荒,今后的生活还有一定的保障,于是都纷纷主动上门,要求以地换粮,哪里还顾得上土地贱卖不贱卖。
当然从另一角度来说,韩家这样做毕竟也算是一种灾年施救的方法,只不过是救人性命的同时,既贱换来了土地,又收留了大量的佃农。你说他乘人之危也好,投机取巧也罢,这一带灾祸之年少饿死了许多人这倒也是实情。
通过这种机巧手段,韩家在扶凤竟然拥有了四万多亩良田,真正成为了扶凤县域最大的地主,最盛的时候,光是各类家丁仆佣就有上千人。但韩振堂这人与其他地主不同,一是他无论做得多大,却一直都是为人谦和,对广大佃户乃至四方的朋友,始终持礼甚恭,而且崇尚新式教育。扶凤城里的一座新式小学,一座新式中学,都是他亲自操持,一手建起来的。他由此也赢得了不错的口碑。二是他不跟江湖沾边,决不掺和江湖中那些是非,对道上的众多兄弟,历来坚持敬而远之。然而在当下的中国,洁身自好固然是种美好的品格,能不能做到,却是两说了。尽管他有那么多家丁,但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真要被人盯上了,他还真的是在劫难逃。不久他的小儿子就被人绑架了,绑匪提出的条件,竟然是现银二百万两,限三日内凑齐并送至指定地点。否则撕票。这下可真是要了他的亲命了。
韩振堂一共三个儿子,大老婆没有生育,二姨太生了俩儿子一闺女,但那俩儿子都有毛病,一个生天花弄了个一脸麻子,另一个有癫痫,发作起来大小便失禁。惟独三姨太所生的这个小儿子既漂亮又聪明。韩家上下都把这个小儿子当祖宗一样供着侍候着。说是韩振堂心尖上的肉那是一点儿也不过份。而且,不说三日内根本不可能凑足这么多现银,即便是真的凑齐了,送到绑匪所说的指定地点也是个大问题。那地点远在甘肃平凉崆峒山,这一路山高水险,土匪豪杰无处不在,二百万两现银,没有哪家镖局敢接此活。并且道上的兄弟更是放出了狠话,说鉴于韩振堂平时的德行,绝不会坏了规钜去出头帮忙摆平此事。
眼看着三天期限就快到了,筹集现银的事仍然是毫无头绪。韩振堂急得是满嘴燎泡。
不过吉人自有天相,你猜怎么着,就在第三天,眼看绝望的关头,刚刚驻扎凤翔不久的陕西靖国军第一路第三支队司令党玉琨派人赶到了。也不知道走的是什么门道,用的是啥办法,第四天凌晨,天欲亮未亮的当儿,党玉琨的手下将孩子送回来了。除了受了点儿惊吓外,竟毫发无损。这回你看韩振堂的那番感激啊,只差跪着叫爹了!很快,党玉琨和韩振堂就向北而拜,成了异姓兄弟。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韩振堂的四万亩良田,竟然全部改种成了罂粟。不过,罂粟种植不能连作,只能间作,所以第一年四万亩土地中拿出两万亩种了罂粟,另外两万亩仍然种的庄稼,第二年再换过来。而且,韩家不仅种植罂粟,而且还制作、贩卖鸦片,也就是俗称的福寿膏。当然,其全部的巨额收益,韩党两家是坐地分成的。党家的那一份自然基本上都成了军费,其中的相当一部分,都用来购买枪支弹药,以及各种重型武器。韩振堂也由此,跟山西的阎锡山建立起了良好的个人关系,最后还成了亲家。据说是韩振堂的闺女嫁给了阎锡山的儿子,两家往来频繁,至今阎锡山的好几位重要亲戚还住在扶凤韩家。
肯定的是,自此以后,韩家算是彻底的安全了。不论是道上的还是山上的,再也不敢打韩家的主意了。韩振堂招贤纳士,自己也组建了一支护家的队伍,据说该队伍也有一二千人,全部配备的新式武器。韩家的烟土说是都贩到了土伦、张家口,乃至关外,而保护这支贩烟商队的,就是韩振堂自己的这支队伍。可见其实力已不可小觑。
不过,倒是没听说韩振堂参与过党玉琨的盗宝行动。
这解救人质怕不是党玉琨贼喊捉贼自己玩弄的一出戏吧恩泰龇着牙脱口说道。说完瞅了瞅师傅又瞄了瞄我。
师傅吁了口气,然后将眼睛闭上,没有答话。我估摸着师傅恐怕是觉得恩泰这问题有些小儿科,不值一答。
那师傅您咋负伤了道上的兄弟不是待您挺客气的吗我故意转了个话题。
没想到师傅却将眼睛一睁,冲我叱道:咋想的道上兄弟咋会做这种不义之事!稍微停顿了一下,便讲述了自己受伤的经过。
离开龙泉寺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这时候师傅才感觉到又困又乏。好在坐下的马还算争气,跑起来依然劲头十足。
清冷的月光照在七星河大堤上,倒是像把高低不平忽宽忽窄的堤面镀上了一层银,再加上河面上结冰反光,更好似多了一面大镜子,放眼望去,无论是右手边的河堤,还是左手边光突突的广袤田野,无不敞敞亮亮亮的,仿佛白昼一般。
谁会想到就在这无遮无拦的月光下,竟也会暗藏着杀机。
就在七星河靠近南宫大拐弯的地方,师傅顺着土路将要下堤的当儿,十几二十匹马就立在了眼前。月光下望过去,也是乌央央一片。怎么出现的,你根本不知道。像是原本就立在那儿的一群透明物,你冲到了跟前才突然现了实形一般。
由于猛拽马的缰绳,那马扬起两只前蹄咝溜溜一声长嘶,差点把师傅掀下来。
也就在马刚刚站定了身子的同时,师傅已经拔枪在手。再一定睛细看,师傅竟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对面马上猴着的一个个短小的人形,虽然都戴着面具,裹着厚厚的大棉袄,但仍然能够清楚的分辨出,那一匹匹高头大马上的人形只相当于正常成年人三分之一大小。
矬党这是师傅当时脑子里闪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早就听说江湖上有矬党,全是一些侏儒组成,双手持枪,均为最新式的勃郎宁手枪。枪好,枪法也准。身形小,目标也小。再加之训练有素,机动灵活,来无踪去无影,手段又极为残忍,所以劫道断货成功率极高。而且这些矬子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规钜,不吃江湖那一套,每每不按常理出牌,所以道上兄弟也常拿他们没啥办法。但细瞅过去,眼前的这帮短小的人物,手中却都只端着一把枪,尽管大张着机头,但枪的型号不一,甚至好像还有二三把短的鸟铳,枪管子很粗的那种。
把马留下,人滚蛋!不然就要你狗命!
好了,这下听清楚了,对面发出的这声音嘎脆嘎脆,清亮清亮的,还带着奶气,分明就是一群娃娃。江湖上统称其为奶匪,都是些野孩子。由于时局混乱,这些无家可归的半大孩子纠结在一起,偷窃扒拿,竟然也成了拿枪的土匪。说起来,不过也就是为了能吃上一碗饭。
对面的马扑扑打着响鼻,呼出的口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幻化成了一团团白雾。有马蹄子踏击地面的声音,闷闷的,让人听了心焦。
这娃娃音太像是自己小时候了。尽管自己是东北大碴子口音,对面这声音是关中方言,但那种奶里奶气的味道却是一致的。脆生生的透着血性,稚嫩中含着杀气。自己和弟弟的童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下马滚蛋,那是不可能的。交出马,这帮浑小子未必就会放过你。如果要开枪,凭师傅的枪法,一二十米的距离,一枪击毙发出吼声的那个娃娃,也是没啥问题的。但师傅不会对着曾经的自己扣动板机。而且,这么一大帮熊孩子,个个枪口冲着自己,乱枪一响,不知道会有哪颗子弹击中自己。
也是急中生智。
对面的一大帮是一字排开的,围成了个半圆形,马和马之间是有距离的,尽管距离很小。
老巴子,你他妈的快开枪啊!师傅朝着右侧河堤下突然高喊了一嗓子,同时伸出左手朝着那个方向一指。就在那帮熊孩子齐刷刷侧过头去的一瞬间,师傅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子,猛抖缰绳,那马像离弦的箭似的,嗖的就从对面两匹马的间隙处,冲了过去。
待那群熊孩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师傅的马已经蹿出去有几十米远了。
啪啪……,背后的枪声响了起来,子弹挂着哨音从耳边掠过。猛然间左腿小肚子上一热,像被什么东西往前重重推了一把,师傅明白,这是左腿中弹了。
幸好已经离城东门不远了,又是下坡,打马狂奔,功夫不大就冲到了城门前。也是师傅命不该绝,此刻刚过五更,正有一队迎新娘的马车队伍要进城。估计是接亲的人打点了守门的警卫,那城门开了大半扇,一辆辆披红挂绿,高挑着喜字灯笼的马车,正闷声不响的往城门里行进着。师傅赶紧混进排在最后的马队中,不慌不忙的进了城。乘着马缓步慢行,师傅解下裤腰带,绕着棉裤,用力将伤口绑扎住。其实那时候,伤口的血已经跟棉裤凝结到了一起,就是不绑扎,也不会再大垦流血了。
强撑着抵达客栈正门,正瞅见值夜的伙计在门口倒洗脸水,师傅只用力叫了一声伙计!……就眼前一黑,栽落到了马下。
假如那帮浑小子有我当年一半的枪法水平,这会儿我怕是已经喂了野狗了。师傅悻悻的说道。不知是庆幸还是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