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问彩云 > 五


院子套着院子,院子连着院子,里三层外三层,没完没了。给人的印象是乱七八糟,没有统一的规划和精心的设计布局,极像是后来逐个收购再收购的左邻右舍的院子,然后重新开门,将各个院子连在一起的那种。
这是扶凤城里的韩家大院。大而无当,却又质朴、温馨,充满了亲和力,仿佛每个角落都散发着一种平常人家司空见惯的过日子的简淡、随和。我觉得韩家应该是那种还没来得及张扬的爆发户,匆匆忙忙买下周围许多人家的宅子,先满足最基本的居住功能再说。至于庭台楼阁,曲桥水榭,乃至琴棋书画,歌舞管弦等等的享受,似乎目前还顾不上。
大院里人数众多是肯定的,但我推断绝不是同宗同姓一个大家族的聚族而居,像南方客家围屋土楼那种,而是只有一个家庭,一个主人,其他的统统都是各种各类杂佣护院跑腿办事的下人,或者是其它一些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的神秘之人。看上去一个个神情严肃,却又忙而不乱,极有规序。而且穿着打扮都十分干净利索,尽管是冬天,但毫不见臃肿邋遢。可见这个韩家主人并不简单。
奇怪的是,打从进了韩家院子,我就觉着这里的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尿桶味,而且像是我姥姥用了一辈子的老尿桶,每次洗刷后,你凑近了才能闻到的那股味儿,很淡,一直有。那种味儿,让你想恶心却又恶心不起来,总之让人不舒服。到了夜里,如果有风,又会有股甜丝丝的香味随风飘过来,这股香甜味儿却又让你闻着异常的舒服,浑身舒泰,懒懒的,有种春天才有的慵懒感。
但我没想到韩家主人能待师傅如此热情。
当恩泰迈开两只小短腿飞也似的跑到韩家,自报家门,说清楚是马佐良的亲哥哥马佐安中了枪伤,此刻正躺在斜对面客栈炕上昏迷不醒的时候,韩家的当家人韩振堂竟亲自带着几位像是家丁的人,扛着个担架(我很奇怪韩家怎么会有现成的担架),跑到客栈,将师傅抬到了家中。家丁帮着脱去棉袍,剪开棉裤,擦洗腿上血迹的同时,郎中竟然已经到了。而且,我发现这郎中对处理枪伤似乎相当熟悉,验伤,处理伤口,上药,包扎,一气呵成,相当麻利。所有的消毒用品、膏药、医用纱棉纱布都是药箱里齐备的,跟北平协和医院乃至我们警察厅里的医务室医生的常规配备没什么两样。说是郎中,其实完全是西医的那套搞法。天哪,这可是在陕西的一个普通小县城里啊!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户人家呢我心中充满了好奇。处理完了,郎中轻声告知韩振堂,子弹是从身后射入的,从大腿外侧肌肉穿过,没留在肌肉内,也未伤到大腿骨及神经,只是受伤的腿部肌肉需要将养个一段时间。
不过我更佩服的是恩泰。在凌晨客栈那么紧张忙乱的情况下,他怎么就知道师傅的枪伤一定跟韩家无关呢而且,他又是如何料定韩振堂不会拒我们于门外,并且一定会伸手相助的呢不是说,马佐良跟韩振堂的儿媳妇有一腿吗这事儿都传到西安去了,韩振堂能完全不知道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韩振堂个子很高,有些偏瘦,无论是站是坐腰板都挺得倍直。但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个纯种的汉族人。高鼻凹目,眼珠似乎还有点儿泛黄。尽管脸上布满了皱纹,但那瞪眼瞅人那神态却像极了北平东交民巷的那些洋人。
我在北大上学的时候曾经在图书馆读过不少中国历史方面的书籍,知道陕北在历史上曾经数度被漠北不同的少数民族占据过,尤其是东突厥更是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在陕北的所谓羁縻机构范围内与汉人共同生活,不同民族融合后的一些相貌特征在那一带人群中很是平常。但显然,这位韩振堂内里已经完全是个汉人了。
一口关中方言,说起来不疾不徐,有板有眼却又颇有韵味。其实在西安的时候,我就挺喜欢听董老板那有滋有味地嘚啵,抑扬顿挫中,透着满满的扯面味道。之后我一听到陕西话,脑子里有会出现大厨做扯面的画面,舌头根上就同时会滋溜出扯面的那股香味。还很少有哪一种方言,絮叨起来的时候能让听者脑海里立马联想到某一种美食的,嘴巴里也同时溢出那种美食的特有香味的。
还有就是,这位韩家当家人让我见识了另一种奇异的面部表情。相当奇特,以至于后来在我的一生经历中,再也没遇到过的。可以说终生难忘。
我们都知道,正常人说话嘻笑等等的过程中,如果要把那种喜逐颜开的兴奋表情停下来,转为冷酷、严肃,一般都会是有个缓冲过程。高兴的时候,眼神是亲切而柔和的,面部像是绽开了一朵大荔菊,嘴巴扯开,眼角挤满了美妙的鱼尾纹。而冷酷、严肃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僵硬的,像是一块冰冷的铁板,同时眼神也是寒光四射,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这应该是面部肌肉以及神经组织决定的自然现像。而这位韩振堂却能做到刀劈斧般的突然转换,也就是正满脸堆笑着说着话,眨眼的瞬间,那脸就能刷的一下变得异常冷酷,甚至可以说是凶恶,咬牙切齿,眼神中充满了杀意。我是见过川剧里的变脸的,但那个变也是要有个扭颈转头的过程的,至少你还能反应得过来。而这种完全没有过程,断崖式的面部表情变化,令人丝毫没有反应的空隙,说变就变,也不知道为何而变,的确相当惊悚,第一次看到仿佛跟见了鬼似的,让你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尤其是他还长了张洋人的脸,诡异的外貌。好似一匹高大威猛的红鬃烈马,肆意狂奔当中,突然来了个急停,两只前蹄腾空而起,嘶溜溜一阵怪叫中,后蹄跟地面巨烈摩擦而腾起漫天黄尘。你根本无法想像,那急停是如何做到的。
啥啥……,你再说一遍……,啊!当恩泰告知佐良死讯时,这位诡异的韩门当家人噌一下子从椅子上蹿了起来。
那么大的个头挂着风突然立起,着实吓了我一跳。
待听清楚了佐良是被神秘内家功五百钱杀死的之后,韩振堂竟啊!一一地一声大喊,然后一挥大手,将桌上的茶盏哗啦一下扫了出去,茶盏飞出去撞在了墙上,啪的一声脆响,摔得粉碎,雪白的墙上立刻斜斜地擦出了一长溜茶痕。碎瓷雪片般喳喳落在了砖地上。
也就在他扬起右臂扫落茶盏的刹那,我在他被撩起的短袄下面,发现了枪套。准确的讲,是枪套的下半部分。我判断,那应该是晋造的45英寸毛瑟式手枪,俗称盒子炮的那种。但这种枪由于比较大,原配的枪套都是木制的枪盒,而他后腰上的却似乎是硬牛皮制的,褐色,泛着冷光。我刚进警察厅进行枪械培训的时候就深入了解过这种国产枪,是山西督军阎锡山的军工厂山西机械局生产的。一般这种枪都是用枪套带子斜跨在肩膀上,也就是说,是挂在衣服外面的,而韩振堂却把它裹在了短棉袄里面,不知是何用意。一方面多少显得有些滑稽,再者使用起来也不方便。因为每次掏枪都要掀开棉袄后襟。
可能是韩振堂觉着当着首次见面的客人摔茶盏有些失态,于是又拍了一下桌子,再缓缓坐下,长吁了一口气,随后低下头,望着脚前的那一块地面呆呆的发楞,啥也不说了。
从韩振堂的这种表现来看,一方面说明这位韩家当家人自制力还是很强,发泄之后知道适时收敛,再一个,是不是也能说明董老板所说的马佐良跟他儿媳妇有染这件事未必属实而且,佐良之死是否也与他韩振堂无关
几个下人忙着清扫地上的碎瓷片当儿,恩泰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俩便悄然起身,蹑着脚步,走出客堂,回到了师傅身边。
昨天夜里,师傅悄悄地跑出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挨了一枪这无疑是恩泰和我最急于了解的大问题。沉沉睡了一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师傅醒了。
去,给我弄点儿吃的来。睁开眼睛就要吃,这肯定是好事。恩泰出去叫吃的,我赶紧抱了床被子抵在师傅背后,扶着慢慢斜靠稳当了,然后倒了一碗热水,师傅接过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再倒一碗,又灌了下去,然后一抹嘴,长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像是将积郁在心许久的什么恶气给吁了出来。
当警察的就是经折腾,昨晚上一夜未睡,并且还受了枪伤,失了那么多血,只是今天白天睡了一天,就缓过劲儿来了,没准今晚假如还有事儿,他还能再折腾一夜呢!不过但愿别再有事儿!
师傅,您闻到一股子尿罐子味儿了吗挺淡的,这屋里屋外全是这味儿。我放好茶碗,坐在炕脚上,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问出这么句话来。
师傅皱着眉头,用力吸了吸鼻子,很快就将眉头舒展开来了,这是生鸦片的味道。这周围肯定有搁鸦片的仓库,并且量不会小!
师傅今儿早被抬过来的时候是昏迷过去了的,您这会儿知道这是哪儿吗我问。
这还用问,韩家啊!你当你师傅昏迷了就啥也不知道了恩泰那小子可是个明白人!
谁在说我坏话那恩泰端着个木托盘,盘子内是一只大海碗,腾腾冒着热气。好香的羊肉扯面!恩泰边说边嘶嘶吸着口水,故意发出诱惑的声音。
师傅开始大口大口地吸面,额头上泛起了一层汗珠子,脸色也明显有了血色。我在打主意,是不是乘着他心情不错,问一问昨天夜里的事情。我知道,如果他心情不好,你哪怕跪下哀求,他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果然,一大海碗羊肉扯面吃下肚,师傅的精神状态更好了一些。对我的请求,也没再拒绝。只是催促道:你俩也赶紧去吃饭,吃得了,回来听我絮叨絮叨吧。
我跟恩泰对视一眼,立马屁颠屁颠吃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