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沟通要成本
一条大河波浪宽……
熟悉的歌声响起,杨继丰愣了愣,眼眶一热,突然间,怒气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是外婆最爱的旋律之一。在曾经青春年少的叛逆期,杨继丰一度觉得这些红歌土爆了。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不得不承认,经典就是经典,在很难找出还能听听的流行乐的当下,在不断炒冷饭的当下,曾经的少年才渐渐领略这些旋律的美妙之处。
小杨啊,宫老师,来来来,坐。
陆清风暂停了播放,起身招呼杨继丰和宫画白。
宫画白叉起手,颇为不悦：老陆,你可真有闲情逸致。上头都翻天了,你就让春萍一个人顶着
我相信王春萍同志,也相信你们。这事啊,我还真不方便出面,还请二位多多担待。
陆清风说着,亲自给两人倒茶,杨继丰赶紧上前阻止：不用书记……我……其实是我没管好……
陆清风叹了口气,将两个青花瓷马克杯放到了杨继丰和宫画白面前,自己率先坐下,随后又招手示意两人坐下。
基层难啊,比如说这个村点,大家早先没接触过,都觉得麻烦。王春萍同志好不容易才把人找齐,可以说,这些人最初都是迎难而上的。可是呢,老古话说得好,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一旦他们知道里头的门道,知道会莱士更赚钱,心思难免活络,这时候是最难的。
杨继丰默然不语,宫画白依旧责怪道：老陆,这就是你不对了。你分明知道情况,继丰又是你请来的人才,再怎么说,你都该替她撑撑腰才是。
陆清风看向杨继丰：小杨,你怎么看
杨继丰举起双手,苦恼地撸了把头发：不妥,断人钱财如杀父母,更何况陆书记当初已经压了叶欣一头,这次再强压下去,只怕会……
陆清风连连点头：小杨,真的,像你这样高素质,领悟力又强的青年管理人才很少见了。可惜啊,放在东庭算是大材小用咯。
受到夸赞,杨继丰却半点高兴不起来：陆书记,您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承认,这件事上我有过贪心,想把大家捆在新橙这边,这是双赢的局面。可惜……要让大家明白这点,理解成本和沟通成本太高了,可能事情不到眼前,不亲身经历一遍,就是无法理解无法沟通的。
陆清风点头,跟着感慨：对,小杨,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就是沟通成本、理解成本的问题。我算是从你这里学到两个新名词,这两个词太贴切了,有些事,往往需要两年三年,甚至五年十年才能起效。可老百姓看不到这点,就觉得眼前吃了大亏,或许暂时可以说服他们,可转头看见别人赚得多了,哪有不心动的
同为管理者,杨继丰在公司管的事虽没陆清风多,却也能理解陆清风的痛点。尤其来到东庭后,除了公司事务,她还要面对一些复杂的情况。她可以想象,陆清风的无奈只会比自己更多。
陆书记……其实我也没资格在你面前抱怨。更何况,我着急上火确实有私心,钱庸说的没错,当老板和当管理的心态是不一样的。这个协议,就算叶涛不搞,我早晚也会搞……那样的话,局面恐怕会比现在更糟。
宫画白连忙开口宽慰：继丰,别担心,这事说来说去都怨我。你放心,我宫画白绝对不会让你亏钱,等过阵子,叶欣不怎么盯了,我就把钱给你。
陆清风摆了摆手：宫老师,这你就小看小杨了,她心里过不去的可不是钱的事。
刹那间,杨继丰有些惊讶,她看了看陆清风,随即又苦笑：陆书记,你还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哪怕我厚着脸皮接受宫老师的钱。
继丰,这怎么会是你厚着脸皮,分明是我对不起你。
不,宫老师,你听我说,当初知道这个项目,我还是挺心动的,在管理位置上做久了,多少都会有野心,想出来做自己的项目。我愿意留下,一来是看中你宫老师能替我兜底,二来就是你在这里的人脉。
惭愧,我宫画白说到底是外头人,真能卖我面子的可没几个,你看老陆,他是卖我面子吗他也是看人的,还有刚才你也看到了,一个王群英就把我撂倒了,亏我还在路上跟你夸海口可以搞定这些人,结果利益面前,天王老子都不好使。
杨继丰噗嗤一笑,不再就面子问题纠缠下去,转而对陆清风道：书记,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会莱士的进攻,到时,新橙这家公司还能不能存活都很难说,可我又真的不甘心。难道大家非要吃过苦头,栽了跟头才能醒悟过来
小杨,你刚才说的成本很好,从我陆清风的经验和角度去看,有些弯路必须要走,有些事注定要付出些代价,才能醒悟过来。
宫画白又忍不住插嘴：老陆,这话我可不同意啊,非要上当是拦不住的,可企业的事,就真没法治治
宫老师,企业的事,可以治,但会莱士这样的,你让我一个村官去治,不现实吧小杨,不瞒你说,农村电商的事,领导很重视,一些乱象,都有注意到。会莱士的问题更大,只是牵涉层面太广,治理起来需要调研,决策不可能一刀切,也要考虑群众生活,得有个过程,小杨……可以的话,陆伯伯想麻烦你一件事。
杨继丰大约猜到了几分：写报告是吧
对,不用太正式,主要是我去县里说事,找人大代表反映情况,总得有个材料,才好摆事实讲道理。
宫画白在旁连连摇头：好你个老陆,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心思,敢情你是拿我们继丰当小白鼠。这可不行啊,坑钱又坑人,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可跟你没完。
怎么会小杨你放心,你亏的钱,陆伯伯回头想办法给你找补。你们那个看山小院,陆伯伯之后也会给你留着,当然我也不会亏待严师傅。总之无论你杨继丰将来去哪里,东庭都有你一席之地。当然,我知道这些恐怕还是委屈你了,只是这是我陆清风能够拿出的全部诚意,还望你笑纳。
陆伯伯,言重了,您这份心意我领了,就是我心里还有些……算了,我也不知怎么说,回去自己调节调节。
陆清风笑而不语,不再说什么,起身送两人到门口时,突然又问：小杨,这件事如果陆伯伯强行压下来,让他们主推新橙,甚至镇里自掏腰包给点补贴,是否就能避免悲剧
听到这话,杨继丰心中猛然一震,瞬间醍醐灌顶。
是啊,就算团长们觉悟高,抵挡住金钱的诱惑,但并不代表新橙就能在会莱士的进攻中活下来……
小小一个东庭镇,挽回不了注定的败局,刚才是自己着急上火,没有深想。说起来,这件事本该在一开始就想清楚的,只最初并不是自己出钱。后来又被叶欣激得赶鸭子上架,再加上以往的战无不胜,她竟在不知不觉中膨胀了……
想通了这些,杨继丰虽然沮丧,却也一扫胸中块垒,不再纠结。
谢谢你陆伯伯,我和宫老师自己出去吧。您就别送了,省得被他们看到又多事。
好,我也不同你们客气,我就再看一会儿电影,学习重温一下精神。
平息了协议风波,面对注定的败局,杨继丰很是苦闷了一阵子。
她突然想到,魏杰咬牙做的那个项目,心里是否也如她现在这样,充满了煎熬。
这么多年,魏杰的游戏项目挣扎在垂死边缘,要说她对此无怨无悔,未免虚伪。她没有放弃魏杰,只是因为自己在最难的时候,都是魏杰陪在她身边,直到她可以独当一面。
葛素兰厌烦青梅竹马,而她却十分依恋这位青梅竹马,孩童时期的伤痛,再找一个人去磨合,纯属浪费时间给自己找不痛快。所以去年,杨继丰决定由她承担起买房任务,结束漂泊。
可魏杰却提出了离婚买房……
微信声响,杨继丰苦笑着拉回思绪,拿起手机,看到王金燕发来一句：姐,在吗
这样的沟通,要搁从前,她早劈头盖脸把人训一顿了,可见过王金燕抖抖索索的样子,她却多了一份心疼。
聊了两句,杨继丰才知道,是王群英要给自己赔罪。
前几日的交锋,表面看这些团长好像占了上风。但实际上,他们却对杨继丰愈发敬畏起来,尤其王群英,一直后悔那日带头冲撞,担心杨继丰给自己穿小鞋,每每催着王金燕,带只散养鸡去给杨继丰赔罪。
于是,秋日的一个下午,葛素兰提着一只鸡,领着王金燕来到看山小院。
姐……对不起……
王金燕怯生生站在厨房门口,犹犹豫豫喊着姐,面上满是羞愧,眼神不敢和杨继丰对视。
葛素兰在后头推了她一把：对不起什么,进屋再说,还能吃了你不成
杨继丰笑着走过来,拉起王金燕的手。
王金燕红了脸,任由杨继丰拉着,慌里慌张进了大厅,再加上葛素兰去放鸡,没跟进来,更是令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杨继丰从冰箱里拿出四杯饮料：来,杨枝甘露,萌萌从镇上带回来的。
此刻,葛素兰已是放好鸡,洗过手走了进来,见王金燕低头不敢动,将她按到座位上,然后拿过一杯杨枝甘露,插上吸管塞到她手里。王金燕捂着杯子,愈发不知所措。
姐,我妈——
葛素兰打断道：你妈是你妈,你是你,姐不怪你,是不是
杨继丰吸了口杨枝甘露：茶茶儿,让燕自己说。
葛素兰闭了嘴,见王金燕嘴巴张了张,不知怎么说,又忍不住问：钱萌萌呢
楼上呢！一会儿下来。
之后,又是一阵沉默,杨继丰静静看着王金燕,满是鼓励,王金燕抿了下嘴,再度开口：姐……对不起,我妈给你使绊子了。
杨继丰微微一笑：燕,杨柳村团长写的可是你的名字,你要是真觉得阿姨给我使绊子不好,那就想办法夺回大权,站在我这边支持我。
葛素兰听了差点一口喷出来：姐,你也太直接了,会吓到燕的。
杨继丰眨着眼睛,半真半假问：燕,我吓到你了吗
王金燕摇摇头,又低下头：是我没用……帮不了姐……我……我都没念过什么书。
说到后来,王金燕的声音不由自主泛出哭腔,葛素兰刚要开口安慰,就听钱萌萌咚咚咚跑下楼。
燕,快看,好不好看
杨继丰转头看去,只见钱萌萌手上举着两套衣服,还有一个大大的帆布袋子,应是装着化妆品。
王金燕吓了跳,抬眼看去,眼眸亮了亮,又迅速黯淡下去。
这世上哪有女孩不爱美的
可自从那件事后,王金燕似乎失去了爱美的资格,她必须朴素,必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以此证明自己是个完美受害者,而不是咎由自取的坏女孩。
杨继丰看着钱萌萌问：汉服
差不多吧,改良的,确切来说是汉元素。
整这么复杂,我看都差不多。
姐,也就是你不用社交账号,你这话要摆到网上可得被掐死,是吧
杨继丰转脸看去,没想到王金燕居然点了点头。杨继丰瞬间明白了,这个钱萌萌,一定是不死心,私下里偷偷联系王金燕,看样子两人还挺聊得到一块儿的。
仔细想想,王金燕虽是一个六岁孩子的母亲,可说到底她也才二十出头,还是个小女生,哪有不爱这些网络流行事物的
摆好东西,跑过来喝了两口杨枝甘露,钱萌萌突然贼笑起来：燕,那个……模特不在,我看你们身材差不多,要不帮忙试试衣服
葛素兰十分不屑,冷哼一声：撒谎有意思吗这就是林音给你的旧衣服,你也好意思拿给燕穿。
钱萌萌脸拉了下来：哎,你这人怎么这样,什么叫旧衣服。你看看,都好好的,也就穿过一两次,尤其这套还是绝版。
穿过的就是穿过的,想讨好人,也拿出点诚意来。怎么,你当我们乡下人好欺负
茶茶儿,非得吵架是吧
对,就是和你吵架,少拿别人穿过的给我们燕穿。
听葛素兰说得过分了,王金燕急急看着两人,想要阻止：素兰姐……
燕,别跟我说你想穿这些旧衣服,我们可丢不起人。
不是……素兰姐……你别这么说。
钱萌萌毫不示弱,接口道：燕,别听茶茶儿瞎讲,这些衣服是林音拍照穿的,真不是旧衣服,你别嫌弃。
我,不是的……
看到王金燕一副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杨继丰直摇头：你们俩这样有意思吗想让燕穿衣打扮就好好说,非要演这么一出,看把人吓的。
见是被杨继丰拆穿,葛素兰和钱萌萌也不装了,齐刷刷看着王金燕,王金燕再度低头,却也没了拒绝的理由。
就这样,女孩被打扮起来。杨继丰在边上悠闲地看着,期间葛素兰和钱萌萌互怼个不停,王金燕想笑不敢笑,不知不觉间彻底没了不安。杨继丰可以感受到,眼前这个女孩正重新找回快乐,就像是《公主怨鸟》里的眼泪苦湖,正重新转为甘泉。
大功告成！可以看镜子了！燕,你不知道你有多美！
钱萌萌边说边从墙角推出一面等身高的穿衣镜,王金燕微微颤抖着站起身,视线刹那模糊。
镜子里那个美丽的女孩是自己吗
七年了,王金燕根本不敢想象自己还会有打扮起来的一天。
燕,你真的很好看,就是体态还不太行,得练练,否则太浪费你这张脸了。
钱萌萌的话,将王金燕从伤感中拉回,再仔细看去。确实,镜子里那张脸是美的,身子却佝偻着,微微驼背,破坏了整体美感。
葛素兰此刻替王金燕怼了回去：你体态就行了
说罢,葛素兰还挺了挺胸。
钱萌萌气闷道：我一搞美术的,我要那么好的体态干嘛
是吗那我告诉你,我们燕也不会当模特儿,穿衣服过过瘾可以,拍视频就算了。
听到拍视频,王金燕吓得一个踉跄,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我、我不行的,萌萌姐,我拍不了……
燕,别怕,别听茶茶儿瞎说,我不拍你的视频。不过呢,女孩子总要有一些青春留念嘛。
葛素兰冷笑：你少来。
杨继丰看王金燕紧张得脸发白,及时转过话题：你们不是说看电影吗那个……猫小黑
钱萌萌噗一下笑起来：姐,什么猫小黑,人家那叫罗小黑,你都给改名了。
我又不懂,几点啊,可别去晚了。
放心吧,有车呢。
王金燕显然不知道有这场电影,她焦急地看向葛素兰,葛素兰笑道：你不是一直想看吗我和你妈说了,今天培训一个下午,放心吧,电影散场后送你回家。
王金燕知道自己没拒绝的余地,心里其实也有几分期待,只能扯了扯身上的衣服,钱萌萌拍拍她肩：行了,我们不穿这身出去,换衣服卸妆。
看着别过头去,掩藏笑意的王金燕,杨继丰突然觉得,她这个老板还挺有成就感的。
钱萌萌给王金燕卸妆时,忍不住问：姐,位置空着好多呢,你真不去
杨继丰摇摇头,她还有报告要写,可没心情去看：你们去吧,动画我不爱看。
姐,你OUT了,现在的动漫不光是给小孩看的。
不了,我写材料,等国庆和你们一起去。
见杨继丰坚持,钱萌萌知道她心情不佳,便不再多说什么,这也让王金燕轻松不少。说起来,杨继丰到底是老板,姿态再亲切,总免不了几许压迫感。
哥！林音！你们也来看罗小黑
走进镇上只有三个厅的小影院,钱萌萌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林音,以及推着轮椅的钱庸。
钱庸点点头不说话,若有所思地看着林音,林音微笑着打招呼：是啊,看到你发朋友圈,就想着出来透透气,刚好有票。
不知是不是错觉,王金燕总觉得林音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但她又不敢抬头确认。
两边介绍寒暄过后,五人进了放映厅。
很快整个大厅暗下来,借着黑暗的掩饰,林音肆无忌惮地看着前两排的王金燕。
要说这个钱萌萌真是实诚,直接在朋友圈晒出电影票,林音问她和谁一起去,她也丝毫不隐瞒,因此,也才让她买到这个绝佳的位置,用以观察王金燕。
那是一个清秀的女孩,年轻的脸庞,却是佝偻着身子,从背后看,还以为有四十多岁。
白岳……那个孩子,会是你造的孽吗
正想着,林音忽觉手上一紧,是钱庸握住了她的手。
林音凑近钱庸,口吻暧昧地吹着气：你是怕我害你妹妹吗
钱庸没说话,好半天才低低回应：不会,你的目标不是她。
林音心里咯噔一下,紧接着又听钱庸问：高云都和你说了什么
钱总,不关你的事吧
林音……王金燕的事不难打听。更何况,她现在算是我的员工,她的情况宫老师自然会和我说。
林音想要抽手,却怎么也抽不开,她努力曲起手指拼命掐着钱庸,指望他会吃痛松开,然则一切皆是徒劳。
大荧幕上一幅幅充满童趣的画面闪过,林音觉得自己好像是角落中挣扎的蜘蛛,最后她也不挣扎了,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电影。看着王金燕……看着王金燕忧郁的脸庞偷偷露出笑容,又看着她抬手悄悄擦拭眼泪。
快到结尾时,林音突然转头,凑上钱庸的耳朵,用暧昧缠绵的热息,吐出最冰冷的话语：如果是白岳干的,你会去告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