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最曲折复杂的还是人心
姐,告诉你一件不得了的事。
什么事
六点,清风吹拂的早晨,杨继丰惬意地散着步。夏天终于要过去了,不再是二十四小时持续的闷热,她的清晨运动也从室内转到了室外。
眼下,她正顺着村里的青砖小道,预备去往隔壁古村吃早餐,拐过山坳时,突然接到了钱萌萌的神秘来电。
你猜
不猜,猜不到,直接报答案吧。
钱萌萌捂着手机,好似地下接头：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吴骏和茶茶儿喊吴老师小师叔。
哦为什么
因为吴老师真的是他们的小师叔呀,中医上的小师叔。
杨继丰抬头,看着枝头上沉甸甸的青橘和微微发红的柿子,略有些惊讶：所以,吴老师也是中医
不是……事情有点复杂,具体我回来和你说,反正吴老师会医术这点我早知道了,就是没想到这么厉害。听严叔叔说,比吴骏的爸妈还好,对了,姐,这事你可不能对外头人说。
哈,我去跟谁说呀对了,不能和外头人说,你怎么跟我说了
你又不是外人！
说说笑笑走到古村,吃过一碗香喷喷的双菇面筋奥灶面,杨继丰又逛回看山小院。早上七点不到,村道往来忙碌的村民多了起来。杨继丰认着几个熟脸,一路打招呼过去,然后远远便看到一个人直挺挺站在看山小院门口,是吴骏。
姐,我希望你能好好管管钱萌萌！他怎么能把小师叔……我是说吴老师介绍给不相干的人,这会害了吴老师的！
头痛,杨继丰现在是真的头痛。
她感觉自己不仅像村委会主任,还像幼儿园班主任,成天有小朋友过来告状。
这种行为,在外企里会显得很幼稚,会被鄙视。但在这里,找领导,找家长,好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厨房里,杨继丰倒了杯水递过去。
吴骏,坐下慢慢说,我都不太清楚怎么回事
吴骏耿头耿脑的,像个被欺负了的小男孩,倔强地站在门口不动,硬巴巴道：我师叔好心带她去杭州看朋友,她却把师叔介绍给别人看病。
哦……你怎么知道的
师叔发药方给我抓药。
杨继丰点点头,心里瞬间明白了大半,于是决定替钱萌萌打圆场。
吴骏,你说的那个别人……是林音吗
姐,你知道这事
呃……刚刚萌萌电话我,提了一嘴……
她还有脸说！
吴骏！我不太懂你气什么,你能不能先和我说清楚状况,再来评判这件事
杨继丰沉下脸,加重了口气。她知道钱萌萌会有好心办坏事的情况,真错了她也不会袒护,但吴骏这样劈头盖脑地骂人,她难免生气。
发觉自己失态,吴骏微微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姐,对不起……钱萌萌见到过我师叔给人把脉,她答应过我,绝不会把师叔看病的事说出去……
为什么难道……吴老师没有执照
一语中的,吴骏霎时脸涨得通红,神情充满了屈辱和不甘,仿佛没执照的人是他。
杨继丰叹气,她生长在老城区,周围好几家中药老字号,有些老医生还真没执照,由此产生过纠纷,还闹去了派出所,再回想钱萌萌神神秘秘的口气,故而她一猜就中。
看来吴骏不是乱撒气,哪怕吴仁川医术再高明,没有执照的情况下,到底是不合法的,因此这样的医生通常只给熟人看病。钱萌萌不知世间险恶,就这样介绍给林音,确实鲁莽了,更何况她对林音也有几分警惕。
我知道了吴骏,是钱萌萌不好,她回来我会好好说她。不过你放心,她是给林音看,就是钱庸的女朋友,也算是熟人,她在电话里和我说了……林音病得有点重,情非得已,反正等她回来,我一定好好说说她。
姐……你不知道,师叔出过事……差点……
吴骏捏紧了拳头,看着想要揍人,此时葛素兰的声音突然从花廊那边传过来。
行了行了,一点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要搞得有血海深仇似的。
师姐！你忘了！师叔那时差点被抓进去！
我哪能忘记但是吴骏,你也稍微分分人好伐你觉得姐会害师叔吗
当然不会,但钱萌萌——
钱萌萌也没那么蠢,你是气她违背了和你的约定吧
我——
吴骏张口结舌,不知怎么说,看着葛素兰似笑非笑的表情,耳朵脖子再度红了个遍。
葛素兰靠着门,幽幽道：这个钱萌萌,我看她迟早要把你气死,你们两个最好绝交了。
师姐……
行了行了,这事我来和姐说。你呢,也应该像个男人,到底为什么生气,坦率点,想想清楚,不要不知不觉越陷越深。村里有的是喜欢你的姑娘,我们在农村,心就踏实点,少想些有的没的。钱萌萌绝对做不来农村媳妇,她只会把一切弄得鸡飞狗跳。
吴骏彻底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冲着杨继丰微微欠身,转而狼狈离去。
杨继丰眨眨眼,又眨眨眼。
尽管葛素兰喊自己姐,但她知道,葛素兰才是村里的孩子王大姐头。
茶茶儿……你这样说他,不会有事吧
能有什么事上吊跳井吴骏这人有时候就是太顶真了,你那妹妹又太随意,这两人天生犯冲,我看够呛。姐,你可别误会,我不是要拆散他们,我是希望他们两个想想清楚。今天这样的事,以后还会发生,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可以啊,茶茶儿,情感专家。
哪有,我还怕你觉得我绿茶,故意吊着吴骏。
葛素兰说得爽快,杨继丰也干脆道：我看这小子是挺喜欢你的,但萌萌的出现,又好像让他乱了阵脚。
姐,跟你说实话吧,我心里有人,哪怕不能和这个人在一起,我也不会喜欢别人。我虽然不喜欢萌萌,但是有一点要谢谢她,她好歹让吴骏意识到了,他对我的感情只是依恋,不是真正的爱情,也怪上一辈人造孽,这孩子又是个死脑筋。
什么意思该不会是娃娃亲吧
话说出口,杨继丰自己都觉得荒唐,葛素兰和吴骏可是90后,娃娃亲这种事应该早就被抛进了历史尘埃才对。
恭喜姐,答对了。我妈是怕我不知恩,将来被花花世界迷了眼,所以硬赶着上。我可是在北京读的中医,别说,还真起过心思离开东庭。
这样啊……不过茶茶儿,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会的。
姐你太看得起我了！北京啊,不说北京吧,平江离上海也挺近,要说没躁动过,那就虚伪了。还有,我去北京,是我瞒着家里填的志愿。我到底是我妈肚子里出来的,有些心思还是瞒不过她,所以她成天逼着我嫁给吴骏。时间长了,我也想通了,比起大城市,我还是喜欢这里,轻松自在,也受人尊敬。医院里做事太受气了,我葛素兰可以安安心心做个村医,但是唯独不能牺牲感情,谁也别想逼我。
杨继丰走过来拍了拍葛素兰的肩。
了解,茶茶儿,你能这样真的不容易,反正有我在一天,能帮的,我都会尽量帮你。
谢谢姐,其实师叔这么别扭……和我也差不多,他年轻时也不想困在乡下。那时的乡下更落后,他就想出去闯闯,所以没有读医读了园林设计,后来娶了宫老师才安定下来。在村里人看来,他是捡了天大的便宜,不过……时间一长又各种闲话。
杨继丰大概是猜到了什么,小声问：茶茶儿,宫老师是不是没孩子……
是啊,我师叔是真爱她,不舍得让她生。七年前,宫老师之所以对王又新这么上心,其实就是想说服我师叔,可我师叔医术很好,他知道宫老师的体质生了孩子一定会变差,甚至还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肯。他们两个,别看老夫老妻,平平淡淡的,其实比言情小说还腻歪。
杨继丰笑了：能感觉到,人家秀恩爱是晒朋友圈。他们两人,一个眼神,一个小小的举动,对单身狗都是一万点伤害。对了,茶茶儿,之前那事到底什么事
葛素兰冷笑一声,脸上忽然浮现出与吴骏一样的愤怒。
姐,知道曼陀山庄不
看到过,雨花胜境那里,种了很多茶花的高档别墅区。
对,就是那个,因为是中式园林别墅,你懂的,我师叔还有严叔叔那帮子人,肯定要去看看。刚巧工地上有工人犯病,我师叔就出手了,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那个大老板耳朵里。
是叫白什么来着——
白振华,就是这个人,他要请我师叔,我师叔拒绝了。隔了两天,我师叔就被叫去派出所,说有人举报他非法行医。
所以姐,萌萌你是得好好说说她。
好,我知道。
短短应了句,杨继丰心里突然堵得慌,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中午,林音的衣服到了,整整一个40寸的大箱子。
杨继丰一打开,颇有种动画片里金光四射的感觉,其实她也看不懂这些衣服,直觉就一个字贵！
得知衣服到了,钱萌萌迫不及待和杨继丰视频起来,林音也在边上。这场景颇有些魔幻,人在杭州,衣服在平江,然后隔着屏幕向原主人展示衣服。
一时间,视频里满是钱萌萌的尖叫声。
哇！这件早绝版了！
林音！这件你也舍得不行不行,我还是觉得你穿最好看。
衣服摊满了床,就在此刻,宫画白的电话进了来,杨继丰只得匆匆挂掉微信。
宫老师找我,剩下的你们回东庭自己看——喂,宫老师,找我
嗯,有空,我现在过来。
去镇上
好,我来开车。
宫画白在电话里没说什么,可杨继丰已能感觉到有事情,似乎还挺严重。
和宫画白碰头后,宫画白也没多说什么,只安慰道：继丰,你别紧张。老陆有些问题要问你,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到镇上再说。
宫画白越这么说,杨继丰心越沉,只脸上故作轻松：那我去就行了,宫老师你用不着特地陪我。
宫画白摇摇头：继丰,很多事说起来是小事,可话传着传着就不对味了。你别看农村人淳朴,可也有缺点,脑子一根筋,乡里乡亲地人一多,就变大事了。我呢,在东庭总算说得上话,陪你去我也放心。
车停在镇政府边上,宫画白看着手机,领着杨继丰到了会议室。
门一开,王春萍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里面的团长就一拥而上,将杨继丰和宫画白围得水泄不通,其中两人还揪着叶涛,正是叶涛说的那两名发小。
至于姜大勇,被挤在圈外,想要分开人群,却是徒劳：有话好好说,杨经理来了,听杨经理说！
杨继丰扫视全场,除了葛素兰,十一个团长都到齐了,包括王群英,这些人中,还就属王群英嗓门最响！
杨经理,你得把话说清楚！
王群英一带头,后面人跟着七嘴八舌,瞬间将杨继丰吞没。
凭什么要我们二选一！
就是,人家佣金有50%呢！
一个冰箱就想收买我们,是不是太便宜了！
就是！
大家安静！宫画白竭力维持着秩序,你们要听杨经理说,也得让她说啊！
安静安静！
王春萍也喊了两句,然则王群英好似公鸡比赛打鸣,声音更高亢了：好,你说呀,你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这是不是不平等条约！
宫画白喊不过王群英,一下咳嗽起来,杨继丰立时推开人群,让宫画白坐下后,静静看着众人。直到这些人安静下来,她才忽而转向叶涛：叶涛,怎么回事怎么闹到这里来了
怎么回事,你心里不清楚吗
王群英再度带头,后面人声又是嘈杂成一片。
你弄的那个协议,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们知道你是上海人,上海人了不起啊,欺负我们农村不懂！
叶涛闻言大声辩驳起来：协议的事,杨经理不知道！是我想先找几个人商量！
叶涛,你个吃里扒外的！你不就是想搞钱弄你那个饮料！
就是,大家已经帮你不少了,店里都卖你的饮料,你还要搞我们！
我……我没有,和饮料没关系。你们怎么就不相信呢！叶涛急得汗如雨下,偏偏越急越不知怎么说。
杨继丰此刻突然提高声音：谁带着那份协议！
众人还是自说自话,杨继丰不得不再度提高声音：协议呢没有证据,那可是诬告！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叶涛的发小大声道：叶涛就当着我们的面讨论！怎么会是诬告！
杨继丰冷冷道：那我在场吗我没在场,你们怎么知道协议是我弄的没错,我是上海人,是精明,但不代表我就会骗人！杨继丰说着又伸手,协议拿来我看。
终于有人翻出了协议,没好气地拍到杨继丰手上。杨继丰也不计较,快速扫了起来,差不多就是按叶涛那天说的思路拟的。
这个叶涛,做事倒是雷厉风行。
看过之后,杨继丰又拿起协议甩了甩：上面明明写着不许二选一,怎么就变成要你们二选一了
王群英立即接口：算了吧,新橙的东西比会莱士贵,佣金比会莱士低。你不让我们二选一,就是要拦着我们赚佣金！
杨经理,我告诉你,不要以为我们农村人就不晓得外头的行情,大家也有认识的人在做这个的！
杨经理,今天就把话说到杀根,要是我们就只推荐会莱士的东西,你准备拿我们怎么样
对！我们就推会莱士,你打算怎么样！
这个问题还真难倒了杨继丰。
就像消费者最终选茶青梅,不选青梅炒青一样,是根本无法阻挡的事。她之所以没急着搞协议,就是考虑到了这种局面,只是没想到叶涛已经开始拉人站队了,结果反是帮了倒忙。
当下,杨继丰只好耐心解释：这件事,叶涛是和我说过,但我没答应,你们真要选会莱士,我也不会阻止。
姜大勇抹了把汗,急着道：会莱士便宜是便宜,但东西不好,退货很多的。
大勇叔,你过时了,那是以前,现在人家美国上市,质量都是有保证的。
姜大勇,你是拿着补贴,有大老板赞助你太阳能屋,我们可没你那么好福气！
就是,要不是你女儿——
话不要过头！杨继丰声音突然严厉起来,打断了这些人,工作上的事,用得着牵扯家人吗你们的担心我知道,现在会莱士还没入驻呢！你们怎么知道他会有这么高的补贴你们知道价格低是怎么来的不单靠补贴,供货也是有差别的！东西不好,售后退货都是压力,你们真以为可以拿到这么高的佣金回头客户都不买了,你们这些村点开着还有意思吗质量才是产品的生命线！有质量,生意才做得长！
众人一下没了声。杨继丰知道,这件事必须尽快压下来,并作出表态,否则这些人事后还会反弹。果不其然,就在她沉默的当口,又有人开口：我们是说不过你,但是——
嘶拉——
杨继丰撕掉了手中的协议,众人全都呆住了,杨继丰也容不得他们多说什么,将协议撕了个粉碎,扔进垃圾桶里。
这份协议本来就不作数,以后也不会让你们签,我希望你们想想清楚。如果你们眼里只有钱,那这个社区团购迟早会臭掉！到时候不是说不做会莱士,再做新橙就可以的,是村里人不会再信你们。大家宁可麻烦点去大卖场,回头村里人不方便,你们也赚不到钱,自己想想值得吗！
杨继丰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会议室,宫画白起身,和王春萍对了个眼色,跟了出去。
等到杨继丰下楼,宫画白突然拉住她,而后往一楼走廊尽头而去,推开走廊尽头的多媒体会议室,里头传来一阵老电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