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打工人不为难打工人
姐,林音爬山不小心摔下来了……
说这话时,钱萌萌脸上浮现起困惑,事情太过突然,总让她觉得不对劲,却说不上个所以然。
杨继丰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有七八分认定这是假话。
摔下来人怎么样
人……肋骨断了,还有擦伤,我也不知道算不算严重,关键是……她说她要把衣服全部寄给我
衣服寄给你什么意思算补偿
我觉得她……可能是这个意思,我跟她说了不用,她说她已经寄了,还说回头让堂哥把那套公主怨也给我,衣服在水月山庄……
钱萌萌越说越别扭,猛然回过味来,林音做的这些简直像是在交待后事。她心里暗暗呸了声,摇摇头阻止不吉利的预感在脑海中蔓延：姐,会不会是钱庸弄的……说起来,我们和他也不熟,你看他那样子,会不会是家暴狂啊,那林音可就危险了……
你也知道不熟啊！
杨继丰看着钱萌萌,心里默默吐槽,只不过她怀疑的不是钱庸,而是林音。
杨继丰觉得应该不是钱庸干的,她并非只是坐在办公室里,大大小小的出差开会,也算是跑遍江湖,阅人无数。按她的人生经验,家暴狂类型的男人,要么喜欢在女人面前展现优越感,要么会对女性展现出强烈的厌恶和轻蔑……
而钱庸,更像是个冷酷无情的资本家,自己在他面前完全是当社畜的感觉。
当然,不排除影视剧里那种表演型人格的变态家暴狂,表面上谦恭有礼,乐于助人,实则内心疯狂扭曲……不过这好像和钱庸那颗美貌的光头对不上号……
林林总总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到了嘴边收束成一句谨慎的话：钱庸什么时候回水月山庄我和你一起去,看看情况。
哦……我还没问,我问问……
钱萌萌这么说着,拿着手机却没动作,还不时瞟两眼杨继丰。杨继丰知道,这个傻大妞的心怕是早飞到杭州了,于是又道：你先问着,我看看手里的事,可以的话,陪你去趟杭州。
姐,你真好！你其实不用陪我的,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那怎么行,万一你哥是家暴狂呢
我……才不怕！大不了……我带无人机过去侦查侦查！
不要嘴硬了,你当拍谍战片呢,先问清楚情况再说。
哄走了钱萌萌,杨继丰直抓头,她是来做生意的,怎么感觉变成了村委会主任,什么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都扯了进来。
这种牵扯不清的感觉,是从前在GP就职时从未有过的。十几年来,她顶多撞到过两三次同事在茶水间或者楼梯间落泪。外婆走的时候,她也曾在工位上发过呆,也突然涌起过热流,眼睛鼻子酸得睁不开……
这种时候,大家都会假装没看见,让当事人自己在角落里静一静,不当众过问,不扒开伤口,维持一个人的体面是都市职场最好的安慰。
而职场也不相信眼泪,每个人在走进铺着光滑大理石的办公楼时,都仿佛磨砺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泛着与玻璃幕墙同等光泽的冰冷。
走上三楼健身室,盘腿坐上瑜伽垫,面对青山翠绿,以及云雾缭绕的山巅。杨继丰心静了下来,她感受着内心复杂的情绪,她发觉,她虽然嫌这些事麻烦,但扪心自问,她其实并不讨厌这些麻烦,甚至有点点享受……
继续追寻答案的话,大概就是这样的工作氛围,有种人性的温度,让她不再把自己当成赚钱工具,而是一个鲜活的劳动者。
有了这样的答案,杨继丰脑海里突然闪过小时候被外婆抱去纺织厂里的情景。
那时杨继丰还很小,大约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外婆是退休返聘的小干部,具体做什么职务她也搞不清国营厂那套编制,大概是主任之类的,在她看来应该是类似A打头的助理主管。
至于大人们说的什么话,她早不记得了,细节在回忆中模糊泛黄,她唯是记得那种温馨的感觉。轰鸣的车间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休息时,聚在一起讨论的画面,像极了一个大家庭……
心底闪过外婆慈祥的笑容,杨继丰眼眶突然有些湿润,心也跟着柔软起来,她起身,决定去明德山庄找宫画白……
依然是那座假山上的茶室,宫画白行云流水地沏了茶,待到杨继丰喝过一杯,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钱庸啊……别看他是世家出身,我看他家里应该没搞过什么特殊化,我也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
杨继丰摇头：宫老师,这我还真不太懂,按道理来说,你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可以免去一些辛苦。
宫画白笑了：继丰,你觉得这些辛苦,是免了好,还是不免得好。
这回杨继丰倒是不假思索：我想多少还是要有些锻炼,实际上很多事是免不掉的。
这就是了,现在富起来的这些,以为让孩子小学去北极就算是锻炼了。其实,真正的锻炼还是那句老话,要到群众中去,和普通人比起来,我们这些人最大的优势,不是财富、地位、人脉,而是多了一两种可能,一两种选择。可人生是公平的,再有钱再富贵也免不了生老病死,普通人家里的吵吵闹闹,我们也有。很多东西其实是一样的,利用财富、权力把这些东西替孩子屏蔽掉,免掉所谓的辛苦,不是爱孩子,是在害孩子。
杨继丰连连点头：这就好比我们公司招管培生,不可能直接就上手管理,起码要在一线轮岗三年,熟悉个个业务环节,同时考察最适合在哪个部门留下,甚至有些人根本就不适合做管理。
这就是了,钱庸这人怎样,我其实也不好说,我只能说,我感觉……我的感觉不一定准确啊,你就随便听听——我感觉他和我一样,是这种法子培养出来的,我们那些多出来的选择,是用在最困难的时候,而不是用来抢什么起跑线。
受教,真的受教！宫老师谢谢,听你说了这些,我放心许多,我看我还是陪萌萌去趟杭州。
客气什么,钱庸人品怎样,我可不敢打包票。不过呢,我可以给你多一种选择。老吴老严刚好要带几个学生杭州去写生,萌萌就一起去,你呢也不用两头跑。
这……怎么好意思
还跟我客气,这就虚了吧
杨继丰端起茶杯,笑着敬向宫画白：是虚伪了,恭敬不如从命,不过还是要说一声多谢。
安排好钱萌萌去杭州。次日,杨继丰在葛素兰的陪同下到了叶涛店里。
叶涛居住的紫金村位于镇上老街,既是居民区,也是旅游区,叶涛的店铺就开在沿马路上。
走进外表古香古色的店铺,内中区域一格一格,布置得十分严谨,且一尘不染,至少比不修边幅的叶涛本人整洁十倍,倒是和工业党这三个字很相称。
除了社区团购、日用杂货,叶涛居然还辟了小半间屋子做快递驿站。此刻他刚刚完成扫码,送走一个拿快递的村民,起身看见杨继丰和葛素兰,连忙迎上。
姐,来啦,给你们拿喝的。
叶涛说着从冰柜里拿出两瓶青梅炒青递上。
杨继丰已是认命,不再抗拒,淡定地接过饮料,葛素兰却没有接：又是这玩意,你还有完没完了
叶涛收回手憨笑：这是新配方,降低了甜度,姐,我这里还有其他饮料和冷饮,要不来根梦龙
杨继丰拧开瓶盖喝了一口：不用,我就喝这个,清爽。
一口梅子味绿茶下去,杨继丰发觉,和以往比起来,甜度果然降低了,有点像无糖乌龙茶。说起来她挺喜欢无糖乌龙的口感,可惜乌龙茶会造成肠胃刮油水的假象,反而让她吃得更多。如今这款青梅炒青倒是刚刚好,用商业黑话来说,就是解决用户痛点。
葛素兰见状又抢回叶涛手里的青梅炒青：我也喝这个,你新配方也不换个包装,打个低糖标识上去。
叶涛神情顿时垮下来,某种程度而言,他和钱萌萌有点像,都带着一股子天真热血的学生气。
我们不是不想换,这不没钱吗都怪资本太凶残,茶青梅这么难喝还不倒闭,反而把我们逼得快倒闭了。
咳咳咳！
杨继丰被叶涛的话呛到了,连声咳嗽,葛素兰赶紧替她抚背：姐,没事吧怎么了
杨继丰摆摆手,顺过一口气来：没事……叶涛,茶青梅是GP的。
对啊,就是GP。
我之前就在GP做,确切来说,我要到双十一后才能正式离职。
气氛瞬间尴尬起来,叶涛挠头嘿嘿笑道：打工人不为难打工人。姐,这我分得清楚,我可没说你啊,别往心里去。
葛素兰瞟了叶涛一眼：行了,别扯有的没的,姐来找你就是要对付凶残的资本主义。
叶涛一下又严肃起来,还带着些义愤填膺：姐,会莱士是不是要搞二选一你放心,我绝对站新橙这边,这可是我们平江企业！
杨继丰没急着答话,她看着手中饮料问：叶涛,这是你搞的配方
杨继丰问得漫不经心,心里却直打鼓,还真是冤家路窄。她向来看不起网红品牌,总觉得就是贴了牌的滞销货,没准还是三无产品,谁能想到背后也是有心血投入,产品研发的。
叶涛愣了下,下一秒脸上乐开了花,开始献宝：对,是我,我们平江,碧螺春、梅花都是有名的,就是香雪海,姐你去过没
杨继丰摇摇头,葛素兰脾气爆了上来：真啰嗦,我来说！配方是叶涛在学校里就开始搞的,后来又去工厂偷师,回来后和严叔叔一起做了这款‘青梅炒青’,从包装到名字都充满了工业直男审美。但因为‘青梅炒青’是新品,起先销路还算不错,后来GP搞了类似口味的茶青梅后就不行了。
不是包装问题好吧！叶涛急急争辩起来,是他们用了卑鄙的手法,把我们挤出渠道。姐,你在里面做,你应该最清楚。
葛素兰颇有些无语：叶涛,你有病吧,姐是打工人,你干嘛,审犯人呐
我没有,姐,我没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行行行。杨继丰抬手阻止两人,我明白叶涛的意思,不过叶涛,这不光是渠道的事,品牌打造是很重要的。
叶涛顿时来了兴致：姐,坐,快坐,我知道你是行家,是大神,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怎么搞品牌
见葛素兰又要开口,杨继丰又打了个手势阻止：叶涛,这个不急,今天还是商量一下会莱士的事。会莱士的会买菜,预计双十一前后上线,我也在托关系找那边的负责人,争取主动,现在我怕的不是二选一,是他们的提成补贴和低价销售……想问问你们有什么好主意
说起会莱士,叶涛和葛素兰都一下没了声。
沉默半晌,葛素兰踌躇道：会莱士上的东西价格低是低,但质量是真的不好,我都帮我妈退过好几次货了,大勇叔也从上面搞过批发,结果发觉东西不行,叶涛也一样,所以我们三家肯定没问题,不会被收买,至于另外九家……
葛素兰说着看向叶涛,叶涛连忙接口：另外九家,有两个团长是我发小,大家都知道会莱士的东西不好,剩下的有些是叶欣的人……有些是中间派,姐,我个人有个不成熟的小想法……
葛素兰瞪了叶涛一眼,叶涛一时有些不敢说下去,杨继丰则道：说,我来就是要听听你们的想法。
姐……如果这个法子要用钱……可以吗
看预算够不够,你先说来听听。
不用太多钱。姐,你听我说啊,我是农村出来的,农村说到底穷,所以大家爱贪小便宜。这次搞村点,除了我和大勇书的冰箱冰柜是新的,其他店都是用了好些年的二手货。我觉着姐可以给他们换换设备,贴上新橙的logo,同时呢,让他们签协议……不能二选一。
葛素兰皱眉,总觉得这个法子有哪里不妥：姐不是说了会莱士不会二选一吗
切,他们嘴上说不会二选一,但价格上、提成上就是逼着人二选一。姐,咱们可以写‘不允许有二选一行为’,村里人买东西一般都听团长的,到时如果团长只推会莱士,不推新橙,那我们有协议就好说话。
杨继丰听着有些心动,冰柜冰箱,仔细算算是没多少钱,更何况买多了可以打折,和后面的营收相比,都是小意思。
但见葛素兰皱眉不语,又让杨继丰心里没底,于是她又同葛素兰道：茶茶儿,这个法子你听着怎么样靠谱不
葛素兰微微叹气：这些东西我不太懂,但是呢我也没更好的法子,我就觉得叶欣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叶涛很是不屑：她心里根本没有东庭,早去平江享福了。天天说叶家重男轻女,真要叫她回来主持大局,她肯回来吗
是啊,最大的阻挠还是叶欣。叶欣可是铁了心要跟会莱士合作,这件事若同叶欣商量,恐怕根本商量不通。
杨继丰想了想,有些迟疑道：这样,我先想想这个协议怎么拟,反正还有时间,先观察观察。
好,姐,都听你的,那个品牌……叶涛连声应和,比起社区团购,他更牵挂他的饮料,三言两语又绕到青梅炒青。
葛素兰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忙着呢,姐在上海的事还要收尾,你的事双十一之后再说。
回到看山小院,杨继丰对着电脑又是一阵阵发呆。
电脑边上正是那瓶喝了大半的青梅炒青。
谁能想到,事情又多了一桩出来。
说起来,叶涛说的被挤出渠道,这事还真和她有关。
莫非这世上真有报应
七月那场变故降临时,别看她处理得沉着又冷静,心里却也不是没怨天尤人过。
她想不通为什么是自己遇上这样的事,直到现在……她好像有些明白,这是自己要还的债。
所谓报应,是一个人在路上挖下的坑,只要还在这条路上走,就总有一天会踩进去。她怎么都想不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认识被她干到奄奄一息的青梅炒青……
而这场双十一,将是GP对青梅炒青的最后狙击。
节节败退的叶涛,居然还在这个时候改良出升级配方,这是叶涛对资本无声的抗议,也是这个世界对自己无声的嘲讽。
若此刻她还在GP的办公室,还在楼上俯瞰脚下蚂蚁般的人群。她大约只会觉得叶涛的这种反抗滑稽又可笑,如今,她才知道是自己无知狂妄……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停下这场商业狙击,所有的方案早已敲定部署,不可能有任何更改,她也不再是负责人,就算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
至于找Lisa谈就更不可能了,她怎么解释怎么说服
Lisa最多说句,要不然让GP买下配方,这点点心血,在利益面前太微不足道了,但对叶涛来说,却是全部的精力投入……
手机振动接连响起,一声又一声,杨继丰慢慢回了神点开去,微信上是魏杰传来的七张截图,全部是法院立案回执,图后是一句简短的问话：够了吗
杨继丰嘴角挂起一丝笑意,甜蜜又苦涩,她打字回过去信息：够了,给个教训就行。
我尽量多告几个。
不用,杀鸡儆猴,最近骚扰少很多了。
那就是还有人骚扰
我都没计较,你计较什么
就是你不计较,我才帮你计较。
打字完毕,魏杰突然又发来一条微博分享：黄臭嘴的孽力回馈。
杨继丰点进去看,只见那条微博大肆批判黄九思不爱国,底下还有一张截图,是黄九思转发一个大V的微博,并配了句嘲讽的话：9102年还没出过国呢！。
杨继丰哑然失笑,突然想起宫画白的话,宫画白说的没错,这些人脱离群众太久,都不知道大多数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了。
杨继丰经常做报告分析,除了市场部给的数据,她也会翻找网上各种公开数据。
其中最常看的是收入分析,地区、年龄、学历等等,但不管哪个维度,她都可以清楚看到一条巨大的收入鸿沟。
GP的饮料上飞机销售时,她还看过一些特殊的统计数据,比如中国有多少人坐过飞机。
从绝对数来看,坐过飞机的人不少,大约有三四亿左右。可相对的,还有十亿多人从来没坐过飞机,就更别说出国了。
杨继丰突然按捺不住吐槽的冲动,打了条信息回去：就他这样的情报水平还搞直播估计得被人骗了去。
恭喜你猜对,我听到一些风声,他公司出了问题,正到处找大平台接手。
真的
绝对真的。
杨继丰突然起身,真是老天显灵！少了黄九思,没准青梅炒青能有一线生机。当下,她走到窗边拨通电话：喂,Lisa,有个情况我觉得你最好知道一下,是关于黄九思的网络舆情,这件事我们最好冷处理……
林音……你老实告诉我……真是摔伤的
杭州,玉皇山私人疗养院内,钱萌萌看看左右无人,凑近林音小声问道。
林音看着她,微微一笑：不是,是钱庸打的。
钱萌萌瞪大了眼,见林音笑得更起劲了,不由气恼：哎呀,我担心你你还开玩笑。
那我说不是……你信吗
我信。
林音笑得无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蹦出一句：我不是好人。
钱萌萌愣了愣,拉起林音的手：音音,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
林音微微摇头：我要是好人,也不会摔得这么惨,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音音,你别吓我……
萌萌,有些事,我不想说,但我可以告诉你,钱庸不会害我,但是我会害他,我们的生肖是六冲。
钱萌萌本是紧张,听到最后半句笑了起来：小音音,你也太迷信了。我可不信这些,你别乱想,等你病好了来东庭吧,我们看山小院还有空房呢！
不了,我回不去了,衣服都给你,我看东庭的女孩子长得不错。你在当地找人,合同的事是你姐姐不放心才签的,你别放心上,钱我就不还你了。一套照片十万加阅读,微博也有那么多转发,对得起这个价格吧
对得起对得起！绝对值这个价,我姐也说不用管合同。林音,我知道,你是因为身体不好,才心情不好,那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走大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