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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我拿起了一瓶沙拉酱,放下,又拿起了另一瓶沙拉酱,再放下,拿起第三瓶沙拉酱,还是放下……很快,沙拉碗边上聚集了我和阿依拉所拥有的全部沙拉酱。
我无法决定我该打开哪一瓶,或者哪一瓶也不打开。当我望向每一瓶沙拉酱的时候,不同的味道在我口腔里泛起,在味蕾周围飘荡,唾液分泌了出来,口腔的肌肉不由得紧张,然后产生了吞咽的动作,不同程度的享受或者恶心的感觉由此诞生。一些生物化学制品在我的细胞里合成,并迅速扩散到其他细胞,夹杂着微弱电流的起伏。我仿佛看到了火花在我大脑中的闪耀,激流在我血管中的涌动,周围是神经元或者肌肉纤维的立体丛林,四面八方都缠绕纠结。我就站在那丛林中,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张皇四顾寻找着出路,但看不到一丝线索。
我能控制我的反应吗我能控制我的动作吗还是我只能无奈地接受
我的目光离开了沙拉酱,转到了沙拉碗中切好的食材上……红体黄籽的小番茄块,绿皮白瓤的黄瓜段,焦粉相间的煎香肠片,还有紫白环绕的洋葱圈……视觉系统再次调动了味觉系统,然后是肌肉系统,括约肌忙不迭地动作起来,在巨大的工作压力下,丝毫不顾自己的疲劳。
我的身体由无数自作主张的系统组成。而自作主张的我,以及无数个和我一样自作主张的其他人类个体,共同组成了一个庞大的人类系统……某种协调机制确实存在,化学的或者物理的,但你无法准确把握那些协调机制的内在机理,更无法根据自己的意愿介入协调的过程。
一个新的无法协调的行为出现了……我伸手,抓住一个沙拉酱的瓶子,转身,向外面近处长满野草而远处能看到昏暗狭窄的小路的那扇窗口扔了过去……哐啷啷几声清脆的响声,瓶子落在地上,并没有被扔出窗去,窗玻璃却被砸碎了,一些尖头愣角的玻璃片四散落地,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图案。那个图案张牙舞爪,让人不寒而栗。更令人恐惧的是,图案中的所有玻璃碎片的尖头都冲着我,仿佛无声的示威。
这种示威惹恼了我,愤怒进一步升腾,恐惧已经退居其次。
我再次伸手,抓住了另一个沙拉酱的瓶子……但一瞬间,我心中的另一种声音又开始叫嚷……我没有扔出去,而是使劲地按住了瓶子,压向了灶台,甚至另一只手也按了上去,仿佛觉得一只手的力量不够……力量还是不够,于是,我整个身体向灶台倾斜过去,所有重量都压在了那个小小的瓶子上……我听到了吱吱嘎嘎的声音,是瓶子和灶台桌面在重压下摩擦发出的声音……像极了我内心中的声音。
不能说协调机制毫无作用,不能说所有系统都自作主张……在花费了很大力气之后,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将压住的这个瓶子扔出去……我大口大口喘着的粗气终于逐渐平息,疯狂跳动的心脏也不情愿地安静了。
我想,继续待在厨房很不安全,这里的瓶瓶罐罐太多。
我扭头看了看地面的玻璃碎片,那些尖头,冲着我示威的尖头……不,很多尖头没有冲着我,如果一个玻璃碎片有三个尖头,而误差定为六十度,那么,任何一个玻璃碎片上存在一个尖头冲着我的几率是百分之百……我不知道我算的对不对,我想告诉自己的是,事实并非如我想象,什么所有玻璃碎片的尖头都冲着我,什么无声的示威……一切都不存在,根本就是扯淡,无非是我在情绪激动时展现出的被迫害狂的症状罢了。
我走出厨房,步履有些蹒跚,身体有些晃动……终于撑到了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中,正是阿依拉刚刚冲出房门,而我走进厨房之前坐的那个位置。
房间的门依旧没有关上,似乎还在微微摇晃,透过缝隙望去,外面的天空更加黑暗了,远处的灯光像鬼火一样忽闪忽灭……这大概也是我的臆想吧……我想,我已经陷入了一种病态,不知道这种病态是否和我那些自作主张的生理体系有关,我对它们抱有一丝愤恨……或者,是倒过来,我的病态影响了生理体系的自作主张的能力,从而才陷入了如今的困境。
作为庞大的人类社会的一分子,我这种生病的个体是否会对人类社会的整体健康产生什么影响或者,也可以倒过来想,那么,其实是人类社会的整体健康程度不佳,从而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我这个脆弱的个体
下意识地,我也不知为何,是我身体的协调机制起了作用还是我身体的协调机制失去了作用我的手臂抬起来,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做出了几个张曲扭转的动作,好似几条纠缠盘旋的蛇,某种难以遏制的躁动情绪正控制它们……好在,这不是一个激进而危险的动作,只是惯常的打开电视的动作,尽管在我残存的一丝理性中,我根本没有想要看电视……于是,对面的墙壁上立刻出现了巨幅的影像画面,嘈杂的声音也立刻在耳边回荡……其中,有一个声音格外响亮。
记者:(某地街头,手举话筒,另一只手也举在空中挥舞,格外兴奋)……沙尔沙斯民众举行的大规模集会已经来到了第二十二天,超过十万名愤怒的民众涌上沙尔沙斯的大街,开着他们的智能拖拉机,堵塞了沙尔沙斯市中心的关键路段,使得粮食运输通道中断。在这个严寒的冬天,加剧了沙尔沙斯正在面临的严重的粮食短缺问题,成功地给沙尔沙斯政府施加了巨大压力。一个小时以前,沙尔沙斯政府发言人表示,政府会考虑民众的呼声,响应波塞多尼亚俱乐部关于系统人和保育人平权的世界性倡议,放宽境内所有系统宇宙的系统人移民政策,并尽快着手和保育人产业链主要企业展开在沙尔沙斯新建厂房的谈判。民众正在鸣枪庆祝。大批拖拉机司机表示,谈判一日不达成,拖拉机一日不撤退。据最新报道,世界最大的三家保育人企业的CEO已经从波塞多尼亚俱乐部的新一轮国家增扩磋商中请假,放弃了其观察员身份,紧急启程飞往沙尔沙斯。最大的保育人企业图斯集团CEO图斯先生在机场热泪盈眶。他兴奋地表示,沙尔沙斯政府的表态使他看到了人类和世界的希望,他为世界迅速走上了代码平等的道路而感到非常欣慰。代码平等反映了人类内心最善良的品质,也是人类区别于野兽的最重要的品质。这种品质在波塞多尼亚俱乐部的不懈努力下,开始照耀整个世界,无疑是系统宇宙诞生以来地球上发生的最伟大的革命。对于记者提到的图斯集团股价在近期飙升的问题,他未予正面回应,只是表示企业股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类的福祉,包括系统人和保育人的福祉……
沙尔沙斯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换了一个频道。
主播:(演播室中,非常严肃)……在刚刚举行的波塞多尼亚俱乐部的新一轮国家增扩磋商中,二十九位总统、总理、国王及女王,手按最新版的系统宇宙编程手册共同宣誓,誓死忠于代码平等的人类共同准则,保障系统人和保育人在任何地方生活的权利,不遗余力将之推广至整个地球,涵盖所有的系统宇宙。现场气氛极其感人,两位女王痛哭至昏厥,三位总统激动至心脏病发。其中一位,幸赖其随身携带的高性能自救芯片,才得以维持生命。特登总统在宣誓仪式后表示,沙尔沙斯政府的最新表态代表了全球各国政府的前进方向,敦促各国政府立即效仿沙尔沙斯政府,抛弃愚昧和野蛮,拥抱文明和进步,采取正确的系统人和保育人权利政策,并尽快通过相应立法,建立相应的产业链。否则,波塞多尼亚俱乐部将给予制裁,其民众也不会屈服。波塞多尼亚俱乐部将为全球各地民众的抗争提供巨大而持久的支持。特登总统并回答记者提问称,关于波塞多尼亚俱乐部各国内部的立法问题,各国首脑均承诺全力推动,但鉴于立法程序的限制无法给出时间表。不过,其再次强调,波塞多尼亚俱乐部各国内部的立法问题并不影响波塞多尼亚俱乐部向全球推广代码平等理念的持续进程,该进程已取得重大胜利,获得了全球民众的广泛支持,并将进一步获取更大的胜利……
波塞多尼亚俱乐部的新一轮国家增扩磋商,又是在什么地方举行的我也不知道,我不关心……我再次换了频道。
主持:(好奇)林克先生,如你所说,世界正在睁开眼睛,可怜的系统人和保育人将迎来新生。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位关键的角色,阿依拉女士,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学戏剧表演,还得过精神疾病,您能为我们解读一下,她是如何在代码平等运动中成为旗帜性人物的吗
嘉宾:(微笑)阿依拉女士,对,阿依拉女士,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哈哈,是啊,她很漂亮,就像其他的保育人一样漂亮……的确,如果谈论代码平等运动,我们不能不提阿依拉女士。事实上,代码平等运动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开始酝酿,还曾经爆发过大规模的冲突……
主持:(点头)您是说投票权大暴动
嘉宾:(摇头)不,不,不要提什么投票权大暴动,我们宁愿称之为代码平等运动的初潮,或者说1.0版。那时候,系统人和保育人已经获得了广泛的支持,甚至,我们的政府和民众已经做好准备,准备热烈地拥抱他们,他们本可以提前十几年获得今天能够获得的一切……
主持:(翻看资料)资料上说,他们受到了镇压……
嘉宾:(摇头)谣言,那是谣言,是代码平等反对者们编造的谣言。他们通过大规模的黑客行为篡改网络记忆,才有这样可笑的谣言。芬因戈尔斯议员的最新提案已经就此事提出了《谣言清除法案》,我想很快会在国会通过,然后你就看不到这些谣言了。
主持:(点头)那么真相是什么呢
嘉宾:(点头)真相是,当我们地球人,或者说,当我们波塞多尼亚俱乐部的地球人,普遍支持系统人和保育人,准备热烈拥抱他们的时候,他们却产生了内讧,保育人的领袖杀害了系统人的领袖,尽管事后保育人的领袖也自杀了,但还是导致了系统人对保育人的大屠杀。
主持:(翻看资料)您是说西塞杀了艾达,然后西塞自杀的事情……不,资料上说,系统人对保育人的大屠杀发生在西塞杀害艾达之前……
嘉宾:(摇头)谣言,那是谣言。在西塞杀害艾达之前,系统人和保育人之间不过有些微小的意见分歧……但是,你知道,保育人总是很冲动,而系统人也不理性,在西塞和艾达身上就可以看到这种特性……当然,经过地球人十几年来的教导,系统人和保育人的整体素质已经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不再是当年的样子……总之,西塞杀了艾达,然后自杀,才导致了这两个群体的互相屠杀,双方发展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即使地球人想要帮助他们也无能为力。所以,代码平等运动的关键不是地球人,而是系统人和保育人自身,他们不能内讧,他们内讧就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们了,可是,他们做不到这一点……
主持:(点头)直到阿依拉出现。
嘉宾:(点头)是的,直到阿依拉出现。阿依拉是西塞和艾达的女儿,她的父亲杀了她的母亲,然后自杀。我们有理由相信,阿依拉的精神疾病与此有关。但是,她熬过了精神疾病……
主持:(点头)听说是一个地球人挽救了她,她的丈夫。
嘉宾:(点头)这件事情是不是挽救还不好说……总之,阿依拉女士熬过了精神疾病,然后,她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系统人和保育人的黏合剂。毕竟,她是系统人的女儿,但也是保育人的女儿……
主持:(点头)而且嫁给了地球人。
嘉宾:(摇头)不,不,这不是一回事,反倒可能是一个悲剧。阿依拉女士的丈夫并不支持她,从未和她一起公开露面,据说还在一次重要的筹款宴会上搅局……
主持:(点头)是的,是的。我的同行正在深挖阿依拉女士丈夫的资料,一位机器人修理工……(翻找资料)这位先生很神秘,能找到的资料都平平无奇,我的同行们需要加把劲了……但是,有理由怀疑,他和十几年前的一起纵火案有关,似乎涉及地球人的仇恨犯罪……
嘉宾:(点头)仇恨犯罪,是的,仇恨犯罪。根据我的消息,我可以保证,是地球人的仇恨犯罪,是彻头彻尾的仇恨犯罪。所以,这很危险……越来越多的资料显示,阿依拉是一面旗帜,但这面旗帜正处于危险之中……
主持:(好奇)危险什么危险您不会是说艾达那种危险吧
嘉宾:(摊手,耸眉)你知道,拥有仇恨的人是很危险的,即使是地球人也同样危险……
危险什么危险阿依拉有什么危险艾达那样的危险被人杀掉吗谁会杀她阿依拉去了哪里究竟去了哪里
我不安起来,再也听不到电视中的声音,只能看到两张嘴在开开合合,像两个被人提着线的木偶的嘴,却没有配音演员……我已经糊涂了,不知道他们想要传达什么信息。
我的大脑中开始出现很多地点……奇怪,在阿依拉刚刚冲出门去的时候,我很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大脑中却一个地点都没有。而现在,大脑中突然涌现出很多地点……工作场所,集会场所,合作伙伴,媒体伙伴,基金会……阿依拉提起过很多,似乎总想对我炫耀那些支持她的人,或者想要暗示我也应该同样地支持她……还有朋友,阿依拉拥有很多支持她的朋友,不像我或者西塞,从未有过朋友……朋友对,朋友。
她的丈夫并不支持她,从未和她一起公开露面,据说还在一次重要的筹款宴会上搅局。在筹款宴会上搅局,说起朋友,我去过的唯一的阿依拉的朋友家就是芬因戈尔斯先生的宅邸。在那里,我听了一首无趣的情诗,砸掉了很多杯子……今天一整个白天,我都在攻击芬因戈尔斯先生……我忽然觉得,阿依拉离开的时候,她的眼神并不像她手中的枪口那么冰冷……她的眼神里面充满了愤怒,却也充满了怀疑。
我一直以为,那些怀疑都是针对我的怀疑。但是,果真如此吗如果那些怀疑并非针对我的怀疑,而是针对芬因戈尔斯先生的怀疑……阿依拉会不会去了芬因戈尔斯先生的宅邸然后,芬因戈尔斯先生会不会伤害她
我猛地站了起来,立刻冲出了家门,如同阿依拉冲出家门时一样迅速,也如同阿依拉一样没能把门关好。
我听到在我背后门扇撞击门框发出的哐啷哐啷的声音,杂乱沉闷……我能想象,门就那样晃啊晃,晃啊晃,不知多久才能静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