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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沙拉碗里一堆乱七八糟的食材,我不知道该不该再加些什么,或者直接浇上沙拉酱就可以开吃了。我抬头望向放置调料的架子。在亮银色的金属架子上,摆放着好几排大大小小的调料,包括我需要的沙拉酱,好几种不同的沙拉酱……棕黄色的感觉顺滑的透明液体,白色的点缀着暗色小点的浆状流质,黑色又泛着一点金光充斥着某种神秘感的酱状混合物……它们整整齐齐,排列成一个迎接检阅的纵队,满怀渴望地望向它们的司令官……也就是我……等待着被选中,完成它们之所以存在的一生中所蕴含着的最大的意义……如果始终没有被选中,最后被扔进了垃圾桶,它们的存在是否应该被定义为毫无意义
我有点踌躇。其实我不喜欢沙拉酱,宁愿吃着寡淡却原汁原味的食材,除了一点香肠被煎得焦香的味道之外。阿依拉很喜欢沙拉酱,不同口味的沙拉酱她全喜欢。她经常买回不同品牌的沙拉酱,以此为平淡的生活增添些许乐趣,我陪着她吃了很多种……可是,我都谈不上喜欢。
不像其他很多事情,我的习惯逐渐向阿依拉靠拢。在沙拉酱的问题上,我的口味始终没有被改变过。沙拉酱的味道我并不反感,我对味道一向麻木,很难做出果断的评价。但是,我可以果断地说,我不喜欢沙拉酱的口感。它们多少都有点黏糊糊的,稀里糊涂,夹缠不清……就算那种看似顺滑的棕黄色液体也不例外,似乎会让我的舌头陷入一种难以摆脱的困境……我承认,这完全是我多愁善感的呓语,完全是对沙拉酱的毫无底线的污蔑,和我经常的情绪低落脱不了干系……如果这种说法竟然能成立,那么,没有任何食材是可以避免被攻击的。
但是,当一个信心百倍自感前程远大的人,无法理解一个处于困境中自感绝望的人时,后者也只能通过这样或者那样的呓语,稍稍加以反抗了……不幸的是,他以为呓语可以为自己争得某些安慰,好让自己的精神略略振作,事实上却招致了更多的敌视,从而让自己的绝望更加根深蒂固。
也许,我对《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这本书的理解,就像我对沙拉酱的理解,充满了偏见和污蔑,应该算是我的呓语之一,是我在绝望时胡乱抓住的一根稻草。
看来,阿依拉对这根稻草的理解和我不同。果不其然,在我亮出我新找到的称手武器之后,她展现出了极大的敌视。而我也没有让步,坚持针锋相对,做出了攻击性十足的评论:你在逃避什么你又为什么要逃避
我们的争论无论如何不会有好结果……今天实际发生的情形,验证了我的判断。最终,阿依拉拿出了枪,西塞那把枪的复制品,指着我摇晃了好一会儿。
阿依拉的手禁不住颤抖,黑洞洞的枪口也跟着颤抖,子弹似乎随时会从枪管中迸射,射进我的脑袋,穿过从而留下一个黑洞,或者炸裂从而让脑瓜开瓢……总之,我将离开这个世界……于是,所有的恐惧被召唤出来,我的身体僵住了,瘫坐在沙发上……然后,她冲出了这个家……我继续瘫坐了一会儿,接着,我莫名其妙地走进厨房,做起了晚餐。
一本书出一个新版本,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几乎每一本被人广泛阅读的书,都曾有如此的过程。不过,不是每一本再版的书都会改掉自己原来的名字。
据我所知,新版本改名的书非常少。但是,《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却这样做了。可以想象,这本书之所以会如此,并非出版者的心血来潮,而是因为新版本的内容的确不同以往,之前的名字难以涵盖新版本的精神实质——相比老版本,新版本的精神实质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当然,往好里说,就是这本书自己的说法:精神实质得到了升华。
比起《埃兰戈雷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做了很多内容方面的修订。其中最重要的修订,是增补了几章新的内容——为了使这些新的增补不至于和旧的内容发生冲突,旧的内容中也增加了很多新的注释,特别是对某些词语进行了重新定义,例如:
【注释】幻想:希望的同义词,也可以解释为需求。
老实说,阅读经济学著作于我而言实在勉为其难,无论是旧版本还是新版本中,很多地方的逻辑都过于复杂,从而使我在网络上阅读的时候颇感糊涂,认为自己未能真正领会其精髓,不敢妄加猜测……不过,我能领会的部分,已经足以让我面对阿依拉时坚持自己的观点。
…………
【第二十一章】时代变迁下的系统宇宙经济学
<第一节>时代发生了哪些变化
<第二节>投票权大暴动之后的系统人权利问题
<第三节>地球人和系统人的共同误区:权利问题究竟限制了谁
<第四节>作为一个区域性国家组织,波塞多尼亚俱乐部的局限性
…………
【第二十二章】系统宇宙的发展趋势
<第一节>为什么说埃兰戈雷系统宇宙的经济模式优于其他系统宇宙
<第二节>为什么说波塞多尼亚俱乐部是最优秀的系统宇宙拥有者和运营者
<第三节>获益曲线:区域和全局
<第四节>埃兰戈雷系统宇宙理应并必须成为所有系统宇宙的样板
<第五节>波塞多尼亚俱乐部理应并必须成为所有系统宇宙运营者的样板——拓展和扩张不仅是选择,也是使命
…………
【第二十三章】系统宇宙的发展阻力
<第一节>对抗:如何突破不同文化的道德准则
<第二节>演变:如何突破不同国家的权力压制
<第三节>宣传:如何突破不同民众的民意障碍
…………
早晨太阳光影中的我的手指。让我想起了芬因戈尔斯先生。当时,我的反应不是立即将这个名字抛给阿依拉,让她解释这个名字为何同时出现在艾达、西塞的故事中和她自己的故事中,而是冲出门去买了一本新版《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之所以如此,并非仅仅因为我在情绪上的随机性,也并非仅仅因为我对芬因戈尔斯先生充满愤怒,让我放弃了对待阿依拉在态度方面的克制,而打算将更重磅的炸弹抛给她。更主要的原因是,芬因戈尔斯先生在两个故事中划出的行为轨迹,完美契合了《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从《埃兰戈雷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演化而来的所谓的升华路径。这本书,每一个词语,每一行句子,以及那典雅的装帧,仿佛都是为芬因戈尔斯先生的所作所为而做出的完美诠释。
起初,波塞多尼亚俱乐部所需要的系统人和保育人,是安静而服从的仆人。现在,时代不同了,波塞多尼亚俱乐部所需要的系统人和保育人变了,他们需要吵闹而倔强的反抗者。当时的艾达和西塞,一点都不安静,更不服从,绝非理想中的仆人。而如今的阿依拉,恰恰是吵闹的,并且是倔强的,正是最好的反抗者……我认为,在《阿希普约尔》的台词中觉醒的阿依拉,视波塞多尼亚俱乐部为敌人……但是,时代的变化在阿依拉的身上同样产生了反响。于是,为了共同的目标,过往的敌人成为今日的同盟。
显然,当我和阿依拉争吵的时候,阿依拉能够从这种描述中体会到,我在指责她成为了他人的工具……她的勃然大怒是合情合理的,谁愿意被人指责自己成为他人的工具呢
我并不是想要指责阿依拉。即使是成为工具,阿依拉也是被动的,不应为此承担指责。更何况,阿依拉确实在争取自己阵营的权利。工具的属性和自己阵营的需求恰恰重合的时候,人们能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当初,西塞和他的保育人同类所追求的《保育人空体追溯法案》,恰恰成为艾达和她的埃兰戈雷系统人同类最恐惧的未来,矛盾深深植根于他们的身份之中。他们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份,又能怪得了谁呢
我知道,是芬因戈尔斯先生提出了《保育人空体追溯法案》……或许他的声音还是西塞所提到的那个贤明的声音,在恰到好处的时刻将恰到好处的提醒送到了西塞的耳边,让西塞自以为找到了真相……即便如此,我也怀疑,芬因戈尔斯先生是不是艾达和西塞悲剧的始作俑者
芬因戈尔斯先生一脸的爽朗笑容,一身的笔挺正气,似乎在表明,作为一个地球人,他只不过做了自认为该做的事情。就像巴尔马德拉,也做了自认为该做的事,而阿希普约尔,同样做了自认为该做的事。无论这些事情在别人看来如何,但在他们自己的心中,不仅抱持了十足的实用层面的认同,甚至还抱持了十足的道德层面的赞许。所以,他们毫不迟疑,踊跃前行。
不同的时间段,芬因戈尔斯先生所做的事情不同,以至自相矛盾,那是因为在他心目中,地球人的需求已经发生了改变……对波塞多尼亚俱乐部而言,系统人和保育人的抗争不再是负面力量,反而成为一种正面力量,只要稍加点拨,就有助于推动伟大的系统宇宙经济学,从埃兰戈雷系统宇宙拓展到所有系统宇宙,从波塞多尼亚俱乐部拓展到整个地球世界……正如《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中所描述的那样……于是,他也需要发生改变。
当然,我这么说,可能仅仅因为我同样是一个地球人罢了。从某个角度看,我似乎憎恨芬因戈尔斯先生,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我和芬因戈尔斯先生其实是一个阵营的,我们都是不折不扣的地球人……也许,我父亲在他生命中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那句写在举起的牌子上的话,那句充满了仇恨的话,仍然在我的身上起着作用:永远不要原谅系统人。
我从未对阿依拉提到过我的父母的事情。但我经常想象,如果我对她讲述了我的记忆,她知道所有故事——作为我的爱人,她理应知道这些故事——那么,她会怎么看我她是否一早就会看透我的本质是否一早就会认定我不支持她甚至一早就怀疑我根本不爱她我只是爱着自己心中的爱情,只是喜欢居高临下,只是喜欢虚伪做作……直到今天,我对她的攻击,想要指出她作为工具的悲剧属性,才是我的真面目
或许我过于悲观了,所以,没有告诉过阿依拉关于我父母的任何事情,没有提起过那座桥、那个写满了字的破牌子或者那团火……有几次,阿依拉问到了我的父母,我沉默不语。后来,阿依拉可能认为,那是我心中一种无法触及的痛,也就不再提了……那确实是一种无法触及的痛,尤其是在我面对一个系统人和保育人的女儿时……阿依拉永远不会想到这一点。
无论如何,当初芬因戈尔斯先生的所作所为,的确给艾达和西塞带来了灾难。所以,如今我的表现似乎是在说,他同样会给阿依拉带来灾难。阿依拉是否难以接受这种看法那个最支持她,最支持系统人和保育人的资金捐助者,正在给她带来灾难……而我,想要逼迫着她接受这种看法。
其实,我也并不想逼迫阿依拉接受什么,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我似乎是想让阿依拉知道真相。但是,知道真相以后呢为了避免成为别人的工具,从而放弃追求自己的权利吗我很难承认,我想让阿依拉放弃追求自己的权利……那么,追求真相的意义是什么人们经常抱持着追求真相的信念,可也许,真相唯一的作用只是让自己更加痛苦罢了……说到底,我并没有任何建设性的意见,就像是一个处处指手画脚的挑剔而刻薄的家伙,对着本已悲催的人大放厥词,不仅毫无助益,甚至落井下石。
但是,我又无法控制自己,无法继续保持沉默。艾达和西塞的悲剧仿佛依旧在我的眼前上演,让我心潮澎湃,而阿依拉却好像忘记了。是的,我所了解的关于艾达和西塞的一切,几乎都是从阿依拉的表演中得来,而她好像忘记了……一切历史,如同一个礼物,当阿依拉将这个礼物送给我的时候,我拥有了这个礼物,她便失去了这个礼物……那是一个无比珍贵的礼物,镶满了钻石,也渗透了血,在钻石光芒的辉映下,血分外耀眼……我想要和阿依拉分享,她完全没有兴趣。
西塞:(悲伤)我的爱人,你的歌声在我耳边响起,我开始为你编织花环,什么时候我的花环编成了,什么时候你的歌声停止了。我也想为你唱一首歌,好让美丽的旋律继续飘扬,好让优雅的爱情继续绽放,可洪水冲击着我心中的吉他,它的高音弦早已断尽,即使为了你的来临,也只能奏出低沉的曲调。如今,当我们回首望去,你的歌声是雅致的错误,而我的花环是斯文的陷阱。火焰再度在街头燃起,嚎叫再度在空中回荡,但同盟已被撕裂,彼此成为敌人……人们四处奔跑,有的人捂着脑袋,有的人舞着棍棒……我的同类正被你的同类所攻击,嘶喊着被殴打,挣扎着被消灭,想要四处逃散却找不到出路……我心中的悲伤即将转化为愤怒,爱情也将不复存在。这是我最后的平静,也是我人生的终结。我的爱人,时光流逝得那么快,你还记得过往的一切吗我记得每一分钟,但每一分钟都在折磨着我……听啊,听啊,你的话语曾经那么温馨,带给我最初的希望,可是现在,我就要放弃所有希望,那温馨的话语,还会在你的双唇之间再次涌现吗……不,不会了,我知道不会了……所以……所以,我的爱人,让这一切结束吧!
西塞的哀声在我的耳边回响。很明显,西塞已经在谋划着什么。那之后不久,艾达和西塞就上演了他们的故事的结局。
我知道,在我耳边回响的声音其实是阿依拉的声音。我在网络上找到过当年西塞的声音,那个声音不敢恭维,街头演讲也好,听证会也好,都沙哑沉闷又犹疑紧张。但是,阿依拉的声音清越响亮,即使扮演男声也很动听。毫无疑问,她的表演使得西塞的形象发生了变化,从而淹没了真相。
今天,阿依拉拒绝将两个故事联系起来,我却沉迷于将两个故事联系起来,通过《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也通过芬因戈尔斯先生……于是,我只能面对阿依拉的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