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我已经切完了半个洋葱,眼泪重新统治了我的脸颊。应该是够多了,用不着把沙拉变成彻头彻尾的辛辣食品……我忙不迭将一堆洋葱圈弄到了沙拉碗中,做法简单粗暴,伸出手,用手指在案板上胡乱抓起一把洋葱圈,送到沙拉碗上空,松开手指,洋葱圈纷纷落下,仿佛一阵弦月状的冰雹……再来一次……我肯定把不少细菌留在了洋葱圈的表面……那个所谓的表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刚刚被利刃切出来的切面,本来它们是内核,如今却成了表面,掩盖着尚未露出的更隐秘的内核。
我把剩余的半个洋葱放回冰箱,接着将刀在水龙头下冲了一冲……每次切完一种食材,总要将刀冲一冲水,才能去切下一种食材,冲水的时候还要加一点食用洗涤剂……这也是阿依拉教给我的卫生习惯。以前,我不太这么做,可一旦开始这么做,就很难再放弃了。即使后来,我对阿依拉经常满腹怨气,也无法抹去她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
我和阿依拉总是争吵,但不知为何,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说过真正伤害对方的话……就像我们切菜,总能让刀锋紧紧地贴着手指切下,将菜切开,而被刀锋冰冷气息所包裹着的手指总能安然无恙……当然,刚刚那个小小的黄瓜头,拥有着陡峭的轮廓,却立在平坦的案板上,我的失败操作无情地刺破了我的谎言,让我流出了鲜血,让我的说法有些可笑。
无论如何,阿依拉和我,双方似乎都非常理智,将争吵的主题限制在事情本身,而避免去攻击对方这个人,甚至想要去安抚对方。其实,时不时地,我心中总会冒出一些恶毒的说法,那些充满杀伤力的词句就在我的舌边打转,我能体会到舌头的躁动……最后一刻,我总能刹住车,转换成一些相对缓和的词句,至多只是声调大涨。我想,阿依拉同样如此。很多时候,我能从她的眼中看到类似的恶毒,听到的话语却还算克制……直到今天。
今天,是的,今天。也许,确实到了决战的时候,但也许,我又一次犯下了严重的错误。
在芬因戈尔斯先生那座豪华宅邸的宴会上,我砸掉了一溜够的杯子,被阿依拉拉扯着回了家……之后的很长时间,我一直无法为自己当时的愤怒找到一个切实的理由。尽管我尝试了好几种不同的说法,但没有一个说法能让阿依拉信服,也不能让我自己信服。不过,我心中一直隐隐不安,那个真正的理由就在左近,仿佛一个丑恶的精灵,藏在隐秘的角落,时刻窥视着我,直等我虚弱的一刻,便给我致命一击。
我想要找到那个精灵,不停地张皇四顾,四面八方无不迷雾重重,我一无所获……直到今天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钻进来映在我的眼中,映出大大小小的闪耀的光圈……就像我刚刚抓起的洋葱圈,但光亮取代了颜色……我的眼睛几乎无法睁开……出于本能,我的第一反应是昨晚没有把窗帘拉好,害得我被阳光惊醒,然后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挡住阳光,眼睛也不得不眯了起来。
在这样一个时刻,阳光照耀着我的手,透过我眯起的上下眼皮缝隙中林立的睫毛,形成了一个令人恐惧的光影:五根巨大的石梁横亘在我的眼前,石梁上摇曳着诡异的纤毛,但毫无妨碍石梁的粗壮有力和坚不可摧。石梁间还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更多的光圈……石梁和光圈间隔之处一无所有,仅剩无法直视的空白……直至此刻,那个光影的形象依旧让我感到恐惧。
光影带给我很多想象。我想起我的父母站立着遥望我的立交桥,那桥的柱子正是同样的坚不可摧;我想起影视剧中的神殿,那神殿正闪耀着同样的光芒;我想起了大象或者河马粗壮的大腿,那大腿正和我的手指一样长着诡异的纤毛……手指……手指……但是,最关键的是手指。
我当然知道,那光影中的石梁,就是我的手指。一切的恐惧或者想象,只是光影的恶作剧,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的支撑。实际上,不过就是我的手指而已,我每时每刻用来摆弄周遭事物的平平无奇的手指。
当我告诉自己,不过就是我的手指而已,试图平息自己的胡思乱想,但我的恐惧忽然升级。我的心脏倏然间被攥紧,我的大脑倏然间被充血,我的皮肤倏然间布满了因惊恐而竖立的汗毛,并且涌起一阵阵微小却密集的颤栗。
不能不说,我实在是个笨蛋。
几年以来,除了和阿依拉共同度过那些平静或者吵闹的日子,除了百无聊赖地完成我每天必须完成的修理机器人的工作,我的精力几乎全放在观看阿依拉在精神病院的表演影像上。那些表演中的每个片段我都仔细揣摩,人物、地点、时间和情节,每个辞句我都下意识背诵,然后还会因为疑惑去网络上查阅一些资料……可是,那些资料中的辞句却经常像风一样轻飘飘地掠过,无法在我脑中形成深刻的记忆。
毫无疑问,我对阿依拉表演的沉迷和对现实的轻视,让我错失了很多东西。面对琳琅满目的珍宝,只让自己的目光毫无意义地一扫而过……但是,在内心深处,我意识不到的地方,这些东西并未远去,反倒时常胡闹,搅动个不停,就像一个奇形怪状又居心不良的小石子,无端端地砸进平静的湖面,激起一阵阵的波澜。
芬因戈尔斯先生,这位手指们[1]先生,他的手指一定灵活无比,又强硬有力,能够轻易摆弄世间的一切……我的手指,充其量只能摆弄我周遭伸臂可及的事物,但芬因戈尔斯先生不同。
其实,我对芬因戈尔斯先生的手指一点印象也没有。我恍惚中觉得,他的手指就像他的身躯一样,挺拔,庄重,和蔼,又不失严肃……这样一说,我就似乎对他的手指有了一些印象。
我终于想起,正是芬因戈尔斯先生提出了《保育人空体追溯法案》。在这个法案的听证会上,西塞经历了自己死亡和复活之后,再次晕了过去。
可惜,芬因戈尔斯这个名字从未在阿依拉的表演中出现过,而是我在网络上查阅资料时看到的。所以,未能在我的大脑中留下深刻印象,让我今天才想了起来。
但是,未能留下深刻印象的描述不是真的。事实上,我在内心深处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只是它未能浮现在我的理性记忆之中。因此,在他的豪华宅邸中举行的宴会上,尽管我试图对自己内心中的深渊视而不见,深渊中的涛涛巨浪却已经搅得我备感不安。于是,我找到了一个机会,借着几句浅薄的情诗,借着一张和杀人犯有几分相似的脸,用勃然大怒的方式,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这种隐藏着的不安。
阿希普约尔:(濒死,绝望)当这位武士将他的剑锋插入我的身体,我等待了许久的结局终于来临。奋斗的路会把痛苦消耗掉吗犹如生来便驮着羊毛的骆驼,艰难地前行,羊毛飞满了一路,而它终将力竭,被最后一丝羊毛压垮。也许从出发时就是错的,骆驼背上了羊的毛,岂不是一个笑话无论它的挣扎如何努力,和命运的安排总是南辕北辙。我尊敬的巴尔马德拉,将我养育长成的慈父,将我训练勇武的严师,当你死在我的剑下,你望向我最后的一眼,目光中没有丝毫的仇恨,只有无尽的悲伤。而我的心已经破碎,我的身体也软弱无力,仿佛骨骼已随你而去,只剩下一摊虚肉。如今,你的剑士为你讨还公道,这摊虚肉将和你汇合,在另一个世界执手相对。你应该让我留在异域,做一个流亡的王子,怀着复仇的决心,却从不曾行动。我将因此度过简单的一生,心中没有纠结。可你推动我奋勇前行,赔上了你的性命,也赌上了我的一生……
阿希普约尔絮絮叨叨了很久才死,冗长而无趣。那个将剑插入他的心脏的剑士,满身盔甲,连面庞都遮蔽了起来,站在边上安静地看着,似乎在欣赏他的死亡。但依我看,更像是不负责任的无所作为……仿佛一部烂片结尾时段让人恶心的煽情。
就像我难以记得阿依拉表演中那些冗长的片段一样,我同样无法完整记得阿希普约尔在他生命最后阶段的呓语……这也是让我厌恶的表演片段之一,好在不是阿依拉的表演……此时此刻,这段表演忽然涌现在我的脑中。
为什么我想到了什么我是正在做巴尔马德拉曾经做过的事情还是正在做阿希普约尔曾经做过的事情
当我意识到芬因戈尔斯先生不合时宜地同时出现在艾达、西塞的故事和阿依拉的故事当中,我没有办法让自己在床上继续躺着,像往常的周末一样多睡一会儿……我飞快地从床上爬起来,穿起衣服,几乎没有看一眼还在熟睡中的阿依拉,牙也没有刷,脸也没有洗,就冲出了门去。
当我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本最新版的《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两年多以前,新版的《埃兰戈雷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已经更名为《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显然,作者认为,运营埃兰戈雷系统宇宙的成功经验值得推广,不应该仅限于埃兰戈雷系统宇宙。在广袤的地球宇宙中,更多的戴森球正贪婪地从恒星中汲取着能量,让自己毫无意义地运转……无疑,更多的系统宇宙等待着经济学光芒的普照。
在阿依拉买回老版《埃兰戈雷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的时候,新版本还没有出版。之后,阿依拉也没有提过新版本的事情。我不知道她是否了解新版本早已出版。我自己了解到新版本是有原因的。在芬因戈尔斯先生宅邸的宴会上,我大受打击,慌不择路,在网络上寻求帮助……尽管我并不确定自己面临的问题究竟是什么,但我仍旧希望找到答案……我茫然地在网络上四处逡巡,毫无思路,却指望着自己运气爆棚,会迎头撞上某个贤明的声音,能够让我茅塞顿开。
我找到了《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
我没有购买纸质版,只是在网络上大概地浏览了书的内容——仅仅是浏览,大概地浏览,这对我来说已经不易,但我清楚,不能称之为读。
我不知道,找到这本书算运气好还是算运气不好。或者说,这本书算答案还是算陷阱。无论如何,这本书确实和我的问题有些关系,也和阿依拉有些关系。我认为,我在过往这些日子里的火气和我浏览了这本书脱不了干系。尽管它并非我开始发火的根本原因,但它助长了我的火气。我似乎为自己找到了一件称手的武器……不过,我心里的另一个声音,一直在阻止我使用这件武器,就像阻止我说出伤害阿依拉的话而仅仅就事论事一样。
在和阿依拉的争吵中,我从未提起过这本书,却暗地里希望,有一天阿依拉会主动提起。
她从未提起。
有时我认为,阿依拉确实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新版本存在,否则就不会总去翻阅老版本了。但有时我也会怀疑,她只不过是抱有某种恐惧而刻意躲避,因为这个新版本会戳穿她的一些幻想——这正是我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件称手武器的原因。
今天早晨,关于芬因戈尔斯先生同时出现在两个故事中的发现,让我过分激动。我买回了这本书,在阿依拉还躺在床上睡眼惺忪的时候,就甩手扔在了她的枕边。
阿依拉清晨的脸庞,是如此美丽和亲切。于我而言,阿依拉睡眼惺忪的状态,几乎代表了生活中所有的温暖,是我每天能够获得的最大安慰。我喜欢看着那样一张脸,仿佛我的一生都因此照进了阳光……可是,我毁掉了今天的清晨。那本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屋里,阿依拉的脸庞如往常般温暖,而门外,空气中散发着泥土和草叶的气息,还夹杂着几丝花香,露水在叶片上颤动,小鸟在枝头上欢歌……这一切都被我毁掉了。
当阿依拉看到我带来新版本的《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的时候,她的眉头迅速凝结,目光立刻严峻,面颊的肌肉微微颤抖,仿佛被鞭子抽得生疼……那一刻,我明白了,毫无疑问,阿依拉清楚地知道这个新版本的存在。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她对这个新版本,怀有某种恐惧而刻意躲避。
继而,我又想到了一个新的问题,刚刚因为过于激动而遗忘了:关于芬因戈尔斯先生,出现在艾达、西塞的故事中,然后又出现在阿依拉的故事中,我是在早晨的阳光对我的手指映出的光影中刚刚意识到。那么,阿依拉呢她是否早就知道是否在刻意回避至少,她从未对我提起过。
阿依拉曾经为了躲避她父母的悲剧,藏进了精神疾病的领地,藏进了戏剧表演的丛林,是我将她拯救了出来……可是,通过《阿希普约尔》,我将她送到了一个新的危险之地……当我明白她知道这个新版本的存在,从而几乎确认她就是在躲避的时候,我同时也意识到,正像我当初擅作主张,带她去观看《阿希普约尔》一样,我可能正在犯下又一个错误,又一个致命的错误……我的愤怒瞬而掺杂进了恐惧。
傍晚时发生的一切,最终验证了我的恐惧。不幸的是,在延续了一个白天的争吵中,这种恐惧并没有统治我——如果是那样该有多么好啊!我也许会做出让步,也许会沉默不语。但是,我没有。愤怒始终是主旋律。我据理力争。
我们争论着,这本书的新版本究竟意味着什么然后,另一个议题也需要争论,甚至是更激烈的争论,芬因戈尔斯先生在艾达、西塞的故事中出现,在阿依拉的故事中再次出现,又意味着什么
之前在争吵中一直能够尽量自我克制的阿依拉和我,终于完成了无所顾忌的爆发。
注释:
[1]芬因戈尔斯的英文是Fingers,是手指(Finger)的复数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