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身份的戏剧 > 16

16
我终于低头,重新望向了案板上的洋葱,于是,泪水便蠢蠢欲动……对于人类来说,眼睛被辛辣的气息刺激,从而流出泪水,是切洋葱时不可避免的代价。无论是想要看到洋葱一层一层的结构,仿佛那谕示着真相,还是仅仅想要吃掉这个洋葱,为晚餐增加点味道,都必须付出如此的代价。
对我来说,艾达和西塞的故事就是这样一个洋葱。为了看清完整的故事,我不得不忍受它所带来的刺激气息,结果却也未必能够看清。当初,阿依拉之所以进了精神病院,无疑是因为这个洋葱的刺激气息过于强大,给她的眼睛带来了真正的伤害,而非仅仅流出几滴无关紧要的眼泪。当她离开精神病院,来到我的身边,生活似乎归于平静,但痛苦的记忆未能远去,依旧像巨石一样,死死压在她的心头。如今,她是否敢于望向这个洋葱还是彻底回避了它
对于艾达和西塞来说,真正的冲突并不在于两人如何对待彼此。他们的爱情或者分歧,只是洪流中身不由己的一股浪花,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忽然绽放,在下一个时刻倏然消逝,对于洪流而言没有任何影响,不过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修饰……这算是一种说法,在网络上能够找到一些旧的文章,讲述艾达和西塞的故事,其中不乏如此论调。
大多数时候,我是相信这种论调的。但少数时候我又认为,艾达和西塞即使是浪花,也无须以自己消逝的悲剧作为洪流的修饰……他们应该能挣扎一番。他们最初的挣扎,在相识时刻的那些挣扎,不正是洪流产生所需要的起始涓滴吗如果没有他们这两滴水,洪流可能会缓上些时间才能汇聚……如今,没有理由认为,他们的挣扎就一定不能使洪流的前进缓上一缓……当然,我很难确定,他们究竟有没有我所认为的这么重要……很可能,他们真的无足轻重,而我只是一厢情愿。
在某些贤明的声音的启示下,西塞意识到,如果系统人和保育人真的获得了投票权,鉴于地球上的埃兰戈雷系统人远远多过保育人,投票权的最重大的使用方式对保育人来说恐怕将是一个灾难:埃兰戈雷系统人移居到地球的进程将被大幅度地促进,而在这个进程中,最亟需的资源正是保育人产业所带来的空体。
特别令人感到悲哀的是,那些系统人的意识场正待在保育人的空体中,但投票权的使用决定于意识场,而非空体的一堆烂肉……排除歧视性的烂肉之类的说法,平心而论,空体只是一团接收化学和电磁信号然后执行其指示的细胞的组合,一个无法做出任何决定的奴隶,意识场才是做出决定的主人……主人将要戕害的,正是支撑自己存在的奴隶。
于西塞而言,那意味着,大量同类将在产业链中被生产,他们的空体将在市场上以更加便宜的价格被出售,从而更好地满足埃兰戈雷系统人的庞大需求,并为产业链创造更大规模的利润,他们的意识场,则将继续流落到系统中的某个分区。
所谓灾难,只是我的一种修辞,我不认为西塞真的搞清楚了这究竟是不是一个灾难。事实上,我认为,存在一个更加根本的问题,西塞没有想清楚。
如今的世界,保育人究竟应不应该存在
换句话说,西塞到底应该为了扩大自己的种族而奋斗还是应该为了灭绝自己的种族而奋斗
西塞:(痛苦,矛盾)一颗种子在风中飘荡,他是否应该扎根等待它的是泥土中的桎梏,然后沦为餐盘中的美食。命运将无数次重演,结局也从不会改变。保育房将变成高山一样巨大,营养液将耗尽大洋的海水,难道这是我的希望或者,我要亲手扼杀我的同类他们在营养液中沉睡,在梦乡里徜徉,曾拥有睁开眼睛的机会,曾期待进入现实的未来,而我在这里替他们决定,机会只是灾难,未来等于痛苦……我要将管子拔掉,要将电源切断。从此再没有压迫,却并非压迫的消失,而是受压迫的我们不复存在……每个人都呻吟,每个人都扬言,他有自己的痛苦。我无动于衷,你们的眼中流露出对麻木的悲悯……好吧,我愿意相信你们,可你们鄙弃我的信任,我便怀疑你们,你们又痛恨我的怀疑。如今,我只能怀疑自己,我的存在从来都是一个错误,我的思考从来都是一个死结,我的奋斗从来都是一个笑话……
这段表演让我厌恶。阿依拉那么多表演中,让我厌恶的很少,但这段表演似乎让我厌恶……似乎,似乎,我不确定,我无法确定……我认为我记住了这段表演,却无法将回忆完成。每次当我想起这段表演的时候,严格地说,每次当我意识到自己想起了这段表演的时候,我从未将回忆完成,而是在回忆进行到一小半的时候就强迫自己中断,开始去想别的事情。
也许是又一个明证,我总是希望自己记住一些事情,而忘记另一些事情……从如此角度说,这段表演后面的台词,多半我已经成功地忘记了,并非如我自己所想,明明记住了却刻意中断回忆……事实上,即使我继续回忆也想不起来……那么,中断回忆,可能就是我将某些记忆从大脑抹去的手段。无论如何,现在,像以往一样,我不愿去继续回忆这段表演,万一我还记得,我将陷入一种难堪的情绪,仿佛那是在描述我自己……于是,我再次中断了自己的回忆,再次试图将记忆抹去。
很幸运,不,不,应该是很不幸……如此颓唐而纠结的西塞,并没有在阿依拉的表演中持续很久。对我来说很幸运,不需要总是面对如此的西塞,但对西塞和艾达来说,甚至对所有埃兰戈雷系统人和保育人来说,却是很不幸的……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也怀疑着,我其实幸灾乐祸。
很快,我看到了完全不同的西塞。那时候,他重新变得斗志昂扬。不过,既然我提到了很不幸,就代表着,在我看来,这种斗志昂扬正是一切悲剧的祸端。实事求是地说,我更喜欢观看斗志昂扬,但是……呃……我的脑子很乱……我像西塞一样,对于某些事情倍感纠结,束手无策,并由此而颓唐……于是,我才厌恶阿依拉关于西塞矛盾心理的表演。
西塞之所以重新变得斗志昂扬,是因为他找到了解决方案,至少是自以为找到了解决方案。他不仅仅找到了解决方案,并且为了推动这个解决方案,出现在了国会听证会现场。
自从在集会中由于被泼水和被踩踏而死亡——当然,误会的死亡——之后,参与国会听证会,是西塞第一次重返公众场合,而且重返的是一个严肃而重要的公众场合。在那里,西塞展示了自己并不出色的演讲才能。
西塞:(亢奋)众位尊敬的议员,在这样一个宏伟的大厅,你们穿着华贵的服装,向我投来严肃的目光,等待我讲出一个动人的故事,附带圆滑的道理,好让你们的心中产生怜悯或憎恨,好让你们的大脑自圆其说。无论支持还是反对,你们都严阵以待,神经元像嗑药的瘾君子,疯狂的舞蹈直至力竭而死,只为了满足对某种逻辑的追求,而这种逻辑的终点,却是你们心中的成见。作为一个产业链上的产品,作为一个营养液中的怪胎,我能对你们倾诉什么我又能指望你们什么曾经有人问我,你们失去了什么我想了想,只好回答,我们失去的一切,我们本来就不曾拥有。是啊,我们的生命原本不会存在,却因为一个神秘的契约而诞生。你们生产我们,而我们提供躯体。就像你们圈出一块草地,修上一圈栅栏,于是便可以号称,和羊群达成了协议:养育它们,并吃下它们。我们承继人类的基因,拥有人类的灵魂,但和羊群是一个待遇……
记不得了……排除我的刻意忘记,我的记忆力也可能并不像我自己想象得那么好……我再次怀疑,我所记住的有些冗长的片段,其实是我自己的脑补,而非阿依拉的表演……我没有理由害怕,我会记得住那个让我厌恶的颓唐而纠结的西塞,此时这个既不颓唐也不纠结的西塞,我并未感到厌恶,却依旧无法记住。
不过,或许,我记不住这段表演存在一个切实的原因。毫无疑问,这段表演是阿依拉彻头彻尾的胡编乱造,是她对自己父亲涂脂抹粉的奋力掩饰。与其说西塞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充满亢奋的热望,不如说阿依拉对自己的父亲充满不可救药的深情。
我相信,无论哪段表演,阿依拉总是会掺进去自己的文艺气息、专业素养以及精神病人的疯狂。对于一位专业表演者而言,难以避免,也可以理解。但是,从没有哪一段表演像这段表演一样,让我如此确定是胡编乱造,而且是彻头彻尾的胡编乱造,没有一句话是真实的。我这么肯定,并非因为我对西塞的演讲能力能否做出如此演讲抱有怀疑,而是因为我去查阅了曾经的国会听证会记录。在那次听证会上,西塞只说了一句话,然后就晕了过去。
西塞:(紧张)我们全体保育人,强烈支持芬因戈尔斯议员提出的《保育人空体追溯法案》……(晕倒)
事后,西塞声称,现场有一位议员,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一瓶水,慢慢将水倒在了自己身上……水从头发流下来,流到了身上,浸透了衣物……西塞看到了这个过程,尽管水并不是倒在他身上,但他依然晕了过去……由于他的恐水症,开会前曾经有人向他保证,现场不会有水,可是,水终究还是出现了。
没有任何视频资料能够证明西塞的说法。他所指证的议员也拒绝承认。国会听证会现场并没有360度无死角的视频记录。西塞的指证未必真实,但议员的否认同样未必是真相。所以,这件事成了一个悬案,就像西塞之前的死亡和复活。
对公众来说,暂时不论议员的否认,西塞在现实中总是要喝水的,不可能见不到水,如今非要说,因为别人自顾自地倒水便晕了过去,实在难以令人信服……人们普遍怀疑,西塞只是过于紧张罢了,却为自己编造了一个理由。最多,他是产生了某种幻觉,而这种幻觉正是他心中的隐秘希望,以便逃避他将面临的议员们的诘问。毕竟,他曾经死过,又活了,从未解释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说他有当众撒谎的前科,似乎一点也不过分。
西塞的努力,对于推动《保育人空体追溯法案》毫无意义。事实上,因为引起了很多人对恐水症的质疑,让人联想起西塞的死亡和复活,反倒多少产生了一些负面作用。归根结底,西塞出现在或者不出现在那个听证会现场,依旧如人们所言,是即将泛滥的洪流中微不足道的一朵浪花,本身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但是,对于艾达而言并非如此。
艾达:(愤怒)一个可怜的灵魂就这样被利用,在战友们的心脏插上了深深的一刀!当他游荡在无边的暗夜,一丝丝光亮足以让他疯狂。他无暇分辨那光亮来自何处,究竟是纯真还是邪恶,当他奋起一跃,不知道自己将冲向何方,究竟是彼岸还是深渊。那一丝丝的光亮啊,我也曾经试图制造,而如今的来者,怀着最肮脏的企图。保育人将要追回失去的空体,系统人将被迫返回家乡……我不敢说这在道德上有何瑕疵,但我知道这将带来无尽的仇恨:曾经的同盟将分崩离析,昔日的战友将反目成仇。流言已经遍布了地球城市的大街小巷,恐慌已经充斥了系统移民的大脑心脏。有人因为害怕而开始逃亡,也有人因为愤怒而在寻找武器……结局将是怎样这不是我所奋斗的目标。我的爱人,如果我还能称你为爱人,我将如何对你你又将如何对我我也霸占了你的同类的躯体,是否需要还给那个流落异乡的灵魂而你我将被分隔在两个宇宙,生活在两个世界,永无相见之日,更无共勉之时。再不要提什么战斗,战斗就此消亡,再不要说什么理想,理想就此湮灭。地球人的世界,终归是地球人做主!
愤怒不仅仅限于艾达。如她所言,《保育人空体追溯法案》的提出,在地球上的系统人移民中激起了轩然大波。不过,有一点艾达说的不对。没有人逃亡,只有人战斗。
为什么逃亡呢尽管地球上有很多保育人的空体,但绝大多数都被系统人的意识场所占据,而真正的保育人意识场却没有多少。固然,保育人数量并不像西塞感叹的那样仅仅三五个,可是,如果把三五个理解成一种无伤大雅的文学修辞,倒也恰如其分地反应了保育人的数量规模。所以,系统人不需要逃亡。如果系统人和保育人之间发生冲突,保育人只有挨揍的份儿。
很不幸,法案尚未通过,冲突已经爆发。保育人确实被揍了,或者说被攻击了,被大范围地攻击了。攻击者并非地球人,而是曾经作为保育人同盟的埃兰戈雷系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