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 > 仙侠小说 > 身份的戏剧 > 15

15
我睁开眼,眼泪不流了。洋葱的辛辣气息似乎已经远去,但我知道,那只是暂时的假象。我手头的洋葱还没有切完,更多的辛辣气息正蓄势待发。如果我继续准备我的晚餐,眼泪将再次回归。
我没有低头,不敢去看那颗切了四分之一的洋葱,而是盯着面前操作台上方距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墙壁。墙壁铺了一层黑色的玻璃,能够看到我幽暗的影子。据我所知,我的形象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年轻人。但是,面对着墙壁上黑色玻璃中的黯淡影子,我仿佛看到了不同寻常的沉沉暮气,和我的年龄并不相配,就像眼下窗外的天空,比起往日格外黑暗。
墙壁上的黑色玻璃是阿依拉找人来安装的。她认为,那能让厨房显得更加整洁。而我,不知为何,对能够映出人影的墙壁抱有一丝厌恶。不过,我没有表示反对。那个阶段,我和阿依拉还处于感情的蜜月期,我没有反对很多我本会反对的事情,也接受了很多我本不会接受的事情。
关于在墙壁上安装玻璃,还有一个细节安排我之前从未尝试过。两位工人来到我家里完成了这项工作,之前我都是自己完成家中的一切工作,从未请过任何工人到家里帮忙。
当两位工人带着玻璃抵达的时候,我躲去了房屋后面,走过了我现在抬头便可以从窗户中看到的杂草地,去到了现在昏黄路灯的光笼罩着的窄窄小路,沿着小路,冲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了很久。那时,阳光已不再刺眼,我看到一个血红色的圆盘。我就冲着圆盘,沐浴在它朦胧的光芒中,伴随着它落山的脚步,踩着同样的步点,迈出我的步伐……我不太记得路边的树林或者草丛,但我记得那个即将逝去的圆盘,在一天中的垂死时刻的样子……当圆盘的最后一丝边缘从我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我又坚持走了和之前一样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汗水浸润了我的全身,才掉头向回走。
对,那天也是黄昏,就像刚才阿依拉离开时那样的黄昏。而我回来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的黑暗……玻璃已经安装好了,安装工人已经离开了。
我的散步并非随性,而是充满了算计……我计算的时间颇有富裕,确保我不会碰上两位工人,确保我不会盯着他们的脸猜测,为我服务的两个人究竟是机器人还是埃兰戈雷系统务工者,或者,也有一点点可能,是两位像我父亲一样迟早被机器人或者埃兰戈雷系统务工者抢去工作的地球人。
西塞:(怅然)当时光流逝,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候鸟的轨迹从南到北,从北到南,飞翔的轨迹从没有改变;我看到广袤的天空覆盖着大地,永远安详平和;我看到沙滩上的足迹被海水冲蚀,悄无声息,却又在隔天印上新的足迹。我看到世界还是世界,人群还是人群,而我的心灵正在枯萎,我的故事已遥远得不可触摸。
我的故事已遥远得不可触摸……其实,时间没有过去多久,不过几年光阴,但记忆的流逝经常和现实的时间并不同步。有些时候,童年的事情仿佛就在眼前,而有些时候,昨天的事情仿佛发生了一个世纪之久。我已很难将当初那个迷恋着阿依拉的我,和如今频繁失态的我联系在一起。我想,西塞说出这样的辞句时,也是如此的心情吧
我不知道,这些辞句仅仅是阿依拉的想象,还是有何切实的依据。无论如何,我能理解,阿依拉想要表述,他的父亲在自己心情最灰暗的时期所体会到的一切。在那样的几年时间里,西塞被公众质疑,被战友冷落,和爱人尴尬地相处……他本应离去,对他自己更好,也对大家更好。但是,他曾经战斗过,战斗的激情无法轻易抹去,又在压迫之下变得更加紧绷。
如果西塞不曾被艾达唤醒,如果他一直沉睡在一个努力还债的修车工的梦中,激情不曾存在,也就无须抹去,那样他会更加幸福吗正如阿希普约尔所抱怨的一样,巴尔马德拉唤醒了他,却又试图阻止他,这种阻止不啻一种背叛。
我倒是和西塞不同。我并没有战斗过,我更应该离去……但是,即使我和西塞有所不同,我依然能够理解他的滑落,因为我自己也经历了滑落。
西塞从自怨自艾滑向了怨恨他人,从委屈悲伤滑向了愤怒暴躁,从我的故事已遥远得不可触摸滑向了你的美丽的裙子,怎么竟像是地摊上的货色
某个时刻,情绪发生了转变,西塞展开了挣扎。
西塞:(嘲讽)看吧,我被拉进一支混乱的队伍,参加一场诡异的战斗,而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就像蒙着眼的劣马,只知道暴躁地蹦跳。当我挥舞着旗帜在火焰中前进,火焰却忽然卷向了我的身体;当我高喊着口号招呼战友冲锋,战友却猛然使出了绊子。我摔倒在地,身体被地面触痛,旗帜被污泥沾染。我望向前方,前方只有林立的脚踝;我举起双手,双手抓不住任何一片衣袂。为什么我的战斗一钱不值为什么我的热情遭人无视为什么我的苦难成为罪证当我屡经深夜的辗转,当我沉陷凌晨的反侧,当我无法找到答案,贤明的声音在远处呼喊,醒醒吧,你本来就和他们不同!是的,我本来就和他们不同,我只是一个在营养液中长大的肉球……那些和我一样的肉球,灵魂都被代码囚禁,只剩下三五个在地球游荡,不过是偶然的疏漏。而所有肉球的价值,仅仅是一具肮脏的空体,让他们在地球的存在成为可能。或者,我该不该称呼自己为人还是应该叫做容器真正的地球人爱惜自己的空体,不肯像我们这样出卖,不肯让自己成为容器,所以制造了我们……正是他们,那些系统人,从代码中涌出,怀着贪婪的欲念,发出兴奋的嚎叫,需要大量的容器,实现心中的野望。他们的欲望造就了我们的痛苦,而他们叫嚣着我们的价格过于昂贵,不值得付出如此之多……我能为自己争取什么我能为我们争取什么为我们失去灵魂的肉球争取贵上一筹的销售价格还是为我们丢开肉球的灵魂找到好上一番的代码分区我们是买卖中的商品,他们争取更大的买卖:放开他们从代码中涌出的速度,降低我们贡献肉球的价格……正义战斗的表皮下,隐藏着肮脏的欲望……系统人涌入地球的速度,也便是保育人被生产的速度,还有生产规模带来的价格优惠……天哪,我竟然参加了他们的队伍,进入了他们的战斗,还叫来了更多的同类……
我记不得后面的辞句了……西塞意识到的一切当然是正确的。老实说,他此时才意识到这些事情,颇有些奇怪。埃兰戈雷系统人想要争取投票权,然后呢做什么多半会迎来更多的埃兰戈雷系统人……也就意味着需要更多的保育人,才能提供足够的空体……那么,保育人想要争取投票权,然后呢做什么
之前,西塞可能从未思考过这类问题,如今开始思考了……正是艾达这种埃兰戈雷系统人进入地球的需求,造就了西塞这种保育人的诞生及成长的悲剧……于是,西塞的仇恨目光,逐渐从地球人转向了埃兰戈雷系统人。
不知为何,尽管西塞的台词很冗长,但阿依拉的这段表演中却没有任何艾达的回应,只是西塞的独角戏……难道是西塞的自言自语还是西塞对其他保育人的演讲
贤明的声音在远处呼喊,贤明的声音是谁的声音西塞是在回应这个贤明的声音吗贤明的声音让西塞开始了新的思考,开始注意到问题背后的问题……我想,西塞可能觉得,他获得了理解和同情,获得了指点和帮助。
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我获得过很多理解和同情,或者指点和帮助。我忘记了很多,却还剩下了一鳞半爪……理解也好,同情也好,指点也好,帮助也好,矛头都一样,指向我的父母……我不需要这些,所以我忘记了……当然,可能我的忘记是错误的,只是我过于软弱,想要逃避。确实,我的父母很失败,也许像《埃兰戈雷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中所说的那样,他们昂贵、自大而又懒惰;或者,也许他们仅仅是无能。总之,他们无法在和他人的工作竞争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无论是其他地球人、系统人或是机器人,都能轻易地击败他们。从而,他们失去了我,我也失去了他们。
通常,我很难找到理由反驳我不爱听的话,唯一能做的事情只剩下拒绝去听……可是,想要拒绝去听也不是那么容易,除非我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人在讲话。我正是这么做的。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别人进入,便躲开了别人的声音。直到有一天,阿依拉进来了,我的充满软弱、卑微和自暴自弃的世界,才迎来了些许清亮的声音。而不幸的是,正如我所惧怕的,外来的声音扰乱了这个世界的平静,无论那种平静是多么虚假,总归是被扰乱了。
艾达没有出现在阿依拉的这段表演中。但在另一段表演中,艾达对西塞做出了回应。两个片段,在阿依拉的表演中没有任何明确的对应关系,我发挥了我不多的想象力,把两者联系在了一起。我不能确定这种联系是否正确……不过,我的心中获得了某种慰藉,似乎我觉得,任何倾诉或诘问都理当获得回应,尽管事实并非总是如此,甚至常常不是如此。
艾达:(哀伤)梦中的天空湛蓝柔和,梦中的花枝清雅缤纷,可我为什么总是看到天空阴沉下来,花朵纷纷跌落呢我试图摆脱这噩梦,但夜总是如期来临,而困顿总是无法抵抗……夜象有无数触角,梦像这触角顶端的吸盘,你睡着的时候,它紧紧吸附着你,你醒来的时候,它依旧撩拨着你……我亲爱的人,当我初尝人类的背叛,当我经历身体的折磨,当我了解世界的残酷,当我明白抗争的艰难,我从未放弃希望,也从未失去信心,我鼓舞自己用战栗的腿前进,激励自己用颤抖的手挥舞,强迫自己用嘶哑的声音呼喊……可是,当你,我亲爱的人,眼中闪过仇恨的光芒,嘴里说出敌对的言辞,我开始感到身体的无助,开始体验心灵的脆弱……你想告诉我,爱情已经消逝了吗还是你想说,爱情只不过是工具或者你根本就想要一个干脆的断言,一切情感只不过是利益的附庸不,亲爱的,你的心灵被蒙蔽,你的头脑被扰乱,你的孤独无人了解,你的愤怒无处宣泄,你在慌乱中找了一个错误的出口,却以为是光明的甬道。我们的战斗将培养一棵参天大树,钻出厚不透风的土层,穿过令人窒息的阴霾,在阳光下结出丰硕的果实,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分成。而现在,那棵孱弱的幼苗,正需我们共同的呵护,你却要猜疑种子的居心,争论嫩枝的归属……好吧,让我们大打出手,那正是土层的期望,正是阴霾的计划……你所经历的猜疑,你正放大千倍万倍予以回击,你所感受的痛苦,你正描画十层百层进行展示……
艾达回应的话我同样未能完全记住……奇怪的是,就像在上一段表演中艾达并没有立刻回应西塞一样,在这一段表演中,西塞也没有立刻回应艾达,他们都演起了独角戏。
在阿依拉就这个阶段做出的表演中,独角戏的情况非常普遍,即使不是全部,也是绝大多数,而且每次的独角戏都很冗长……我的表现也很奇怪,其实这些表演算不上多么冗长,但我的记忆却在此处出现更多的遗忘和空白,让我以为格外地冗长。
我之所以不敢说这个阶段的表演全部都是独角戏,并非怀疑自己对此的记忆,只不过是因为阿依拉的表演片段实在太多,我还没有全部看完,不敢那么笃定。但我猜测,就算我全部看完,也不会有任何新的发现。当艾达和西塞再次共同出现在同一段表演中的时候,就已经是故事最后的结局了。
为什么会这样艾达和西塞真的没有像阿依拉和我那样面对面地争吵过吗当一个人表达了观点,另一个人便沉默不语吗在阿依拉和我的感情演变的同样阶段中,我们做不到不争吵,我不认为艾达和西塞就能做到。
我宁愿相信,在西塞和艾达争吵的时候,有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被吓得躲在房间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眼泪淹没了面庞,手指忙着擦拭,却毫无意义……可怜的小女孩记住了很多东西,也忘记了很多东西,就像我一样。然后,当小女孩某一天疯了的时候,便将整个故事进行了重新的编排,表达了父母各自的观点,但回避了父母直接的冲突——父亲和母亲并没有发生冲突,只是心平气和地交流,那大概是阿依拉心中最美好的愿望吧!
可是,冲突终究还是会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