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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那里,想了半天,下一种遭殃的食材应该是什么,比起刚才面对难以驯服的黄瓜头,这次犹豫的时间更长。其实,选什么食材都无所谓。对于沙拉,阿依拉颇有些调制理念和评价原则……应当这样,应当那样,否则这样,否则那样……但是,于我而言,诸多理念不易理解,也难以记住,我从来不知道沙拉意味着什么,应当由什么组成,又应当如何调制或评价……我只是把一堆乱七八糟能吃的东西切好,并堆在一起罢了,偶尔掺杂一些特有的习惯,比如把香肠片煎一煎,很可能这个习惯还来自别人——煎香肠片的习惯就来自阿依拉。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既没有选择食材的思路,也没有此起彼伏的情绪,至少看起来没有。仿佛刚刚有一辆巨大而满载的渣土车,在我的心房侧翻,一整车渣土被倾倒在那里。我在阿依拉冲出门时心中涌现的各种情绪,如今已被埋入深深的渣土。也许依旧存在,但看不见踪影。而看得见的,只有漫天的灰尘,虚无缥缈,难以捉摸,让我的眼睛一片迷茫,让我的喉咙一片躁痛。于是,我便呆立着,不知所措。
西塞:(哀伤)我记得有一首歌,是你唱给我的,那时候路上没有行人,路灯也恹恹无力,发出一片昏黄的光,而你的歌声像优雅的精灵,戏谑般推开我心中沉重的大门。我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和宁静,可不堪的我啊,竟低下头去吻你,你的手轻轻挡住我的嘴唇,你的歌声也因此而停止了。
有时候,我会记不得某段表演发生在西塞和艾达故事中的哪个阶段,也记不得前因后果……或者,我从未推断出故事发生在哪个阶段及其前因后果,而不是忘记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在我脑中出现的这么一段感伤的台词,就是如此。
这段台词是西塞复活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片混乱之后的心情吗不,看起来不是,他没有低头去吻谁……他没有做任何和后续遭遇具有直接因果关系的事,他只是想要逃离人们泼向他那具患有恐水症的身体的水,所以错误地离开了演讲台,又选择了错误的方向,冲向了他本应逃离的人群……当一切发生,他的心情决然不似这般优雅,而是走向了情绪激烈的歧路……另一段我忘记了发生在哪个阶段以及其前因后果的台词,也许更加符合他当时的状况。
西塞:(冷漠)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将如雕像,用沉默不语,用面无表情,用正襟端坐来迎接,可我的心里,充满了恶毒的诅咒。
不,不,可能也并非如此……既然我不记得,就是不记得,或者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想当然地将自己的某些记忆片段和某些现实阶段强行关联,不是一个恰当的做法。
其实,关键不是我不记得这些台词发生在哪个阶段,而是我不记得阿依拉在表演那个阶段的西塞时所说过的台词。一个压抑的阶段,一个愤怒的阶段,西塞处于人生中又一个低谷……我的记性一贯不错,有些表演片段还看过不止一遍,有助于我的记忆,但我看过的表演片段太多,难免会忘记,或者会混淆。
通常,我认为自己的忘记不能算什么罪过。可是,有时我觉得,我的忘记也许隐含了一些我所不确定的深刻的原因。例如,我想要逃避什么……我在刚刚进入青年的时期,被恐火症所困扰,曾经被迫见过几位心理咨询师,他们总是说类似的话,或者,他们没有说,但我认为他们想说……当我怀疑自己想要逃避的时候,同时也会怀疑,有些我记忆中的阿依拉的表演片段,无论记忆多么清晰,无论表演多么栩栩如生,无论效果多么令人心潮澎湃,事实上阿依拉从未表演过,只是我的臆想罢了。仅仅因为我想要看到那样的表演,所以,那样的表演就存在了,满足了我内心的欲望。一段虚假记忆从荒芜中倏然诞生,在我的大脑中扎下了深深的根,我永远无法将其清除,反而认为那是历史的一部分。
那个阶段确实是西塞人生中又一个低谷。他的死,当然不是投票权大暴动之所以发生的真正原因,但至少算得上一根导火索。然后,他的复活,肯定不是投票权大暴动之所以失败的真正原因,但至少算得上一个重大挫折。他在大暴动中如此重要,而他……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他的心情,可如果他崩溃了,我愿意表达充分的理解和同情,来自我的内心,无比真诚。
如果说,西塞的死让某个数量的地球人对系统人和保育人产生了同情,那么,西塞的复活就让更多数量的地球人对系统人和保育人产生了憎恨。甚至,让一部分曾经勇敢参与投票权大暴动并为此感到自豪的系统人和保育人,也忽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立场便动摇了起来……毫无疑问,民众倏然转向,沉重地打击了投票权大暴动,而波塞多尼亚俱乐部重拾信心,以至于这种沉重打击不仅仅限于大暴动,也进一步摧毁了大暴动的底座:系统人和保育人争取投票权的事业本身。
实事求是地说,通过西塞的死推动投票权大暴动,推动原本声势并不十分强大的系统人和保育人的抗争,如此过程看起来的确太像一个阴谋了。而且,事实证明这个阴谋行之有效。就算是我,时至今日,也经常禁不住会想,这到底是不是一个阴谋
一旦想到这个问题,我的脑子便会混乱,难以理清头绪。这可能是一个阴谋,却不一定是系统人和保育人的阴谋,却不一定是关于死亡的阴谋,而是关于复活的阴谋——那么,究竟是谁的阴谋
西塞个人陷入了低谷。在公众普遍的怀疑之中,在阴谋论流言的盛行之下,系统人和保育人的抗争也陷入了低谷。
抗争仍在继续,非常艰难,经历了两三年时间,他们的声誉才逐渐恢复。但是,他们仍旧解释不清,当初西塞的死亡和复活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让他们不得不经常回避某些问题,带着难以掩饰的尴尬……这件事始终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挣扎着的苦难者的肉体中。也许,经过积年累月的组织液的软化,这根刺已经不再带来凌厉的刺痛,却依旧能够让人时不时感到隐隐发麻。
两三年里,显然,西塞的生活不轻松,情绪很低沉。之前,我并没有十分同情那个阶段的西塞。或者说,即使有同情或者有其他类似的情感存在,我也不想仔细了解那个阶段中西塞经历的任何生活细节。所以,我没怎么看过阿依拉对那个阶段的西塞的表演。但此时,我却忽然感到后悔,我应该多去看看那些表演的。当时的西塞,不就是现在的我吗当然,我不是说我曾经有过西塞一样的战斗经历,更不是说我像西塞一样对什么事情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我只是想说,现在,当我面对阿依拉,我的心情可能就像是当年西塞面对艾达的心情吧
当我和阿依拉看完《阿希普约尔》走出剧场的时候,我不知道阿依拉在想什么。那时候,我依旧在担心她的精神疾病症状会不会复发,并为自己很不慎重的看剧选择而感到后悔。阿依拉的表现也确实不同寻常,格外沉默,比她和我住在一起之后的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沉默。一路上,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回到家,她很快就上床睡觉了,没有和我讨论哪怕一句剧情。而我也忧心忡忡,没敢说话……或许我应该说点什么,但我没有。
到了现在,我能明白的一点是,那时的阿依拉心中,大部分空间理应被战斗的欲望所占据。所以,她很快就买回了《埃兰戈雷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又很快复制了一把西塞的手枪。可是,她心中另外一部分的空间呢是否有一部分空间和我有关我没有和她商量便购买了《阿希普约尔》的票,拉着她走进了一个挤满了人的剧场,看了一出煽动战斗情绪的舞台剧……关于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是怎么想的
那个夜晚,我和阿依拉,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口,路过一个又一个路灯,路灯把人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随着人的移动,影子被拉长,渐渐消失,新的影子从背后浮现,渐渐清晰,却被压缩,当人们站在路灯正下方的时候,影子便和人完全重合,但很快又从前方出现,再次拉长……当人们面临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是否头脑中也演绎了如此循环往复的犹豫不决
阿依拉应该很困惑吧,我竟然会带她去看《阿希普约尔》。我是否在刻意地提醒她,作为一个系统人和保育人的孩子,她拥有自己的使命在我的心中,她是不是一个放弃了自己使命的懦弱的孩子,而必须被我所激励就像阿希普约尔必须被巴尔马德拉所激励或者,就像西塞必须被艾达所激励
果真如此,我又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激励我是一个心存良知,对系统人和保育人充满了同情的地球人吗那么,如果她投入战斗,我是否会成为她的坚定战友
我从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显然,我的人生陷入了一个怪圈,总是充满疑问却从未寻求答案。
我不知道阿依拉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现在,我很怀疑,她也许有过犹豫,但最终,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简单地说,我确实在激励她,就像巴尔马德拉激励阿希普约尔,就像艾达激励西塞。说不定,她因此羞愧,她竟然需要我这种人的激励,那激励无疑隐含着对她的无所作为的某种程度的谴责。同时,她可能因此感激,一向性格懦弱而充满了被动性的我,竟然为了激励她,主动地、处心积虑地找到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手段。
无论如何,尽管我从未想过要激励阿依拉去战斗,只是希望勾起她表演的欲望,但阿依拉很可能以为我就是在激励她。正是由于这种激励,她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改变了那种和我在一起度过的平静生活,投入了早已式微的系统人和保育人的抗争。然后,凭借她的努力,她的才能……还有她独特的身份……在一潭死水中再次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可是,很快……或者,逐渐地,我不确定……阿依拉开始感受到我的虚伪。
正如她今天冲出这栋屋子的时候所说的,我从来没有真正支持过她,从来没有真正支持过系统人和保育人。我是一个地球人,一个高高在上的地球人,怀着所有地球人都拥有的那种肮脏的傲慢,审视他们,评判他们,可怜他们。我从来没有爱过她,我爱的是我心中的爱情,我爱的是我居高临下的目光,我爱的是我虚伪做作的腔调……她的这种感受,在她度过了她的抗争中最初艰难的日子之后,得到了确认,至少是某种程度的确认。
阿依拉投入抗争,最初的日子肯定是艰难的。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我对这种艰难并不十分了解。
阿依拉在精神病院的时候,无疑是一个滔滔不绝的人,一个不需要别人回应而只管自己表演的人。但是,离开精神病院来到我的家之后,她并不是一个喜欢倾诉的人。她更喜欢做些什么去改变她所不满意的状况,而非抱怨这些状况。例如,我的家很破败,她从未抱怨过,却最大程度地改变了这种破败。当然,这是个优点,也许继承自她的母亲艾达,一个一生都在做事的人。可是,在那个系统人和保育人的抗争刚刚开始复苏的阶段,我能看出阿依拉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不说,这便未见得是优点了。而我一贯不怎么问问题,同样不是优点。于是,越来越少的共聚时光在沉默中滑过,我无法确切地知道这些压力是什么。很可能,在那样一个阶段,阿依拉不觉得我能帮上任何忙,又不想让她的烦恼影响我,所以,对她在那个阶段中的经历,我的无知就成了必然。
阿依拉和某些我不认识的人一起工作。我认为,她非常努力地工作,并且取得了很好的成效。他们越来越有钱,显然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资助,就像当年的艾达和西塞,从而让他们发展壮大。
更多的工作,更大的团队,更强的影响……甚至,阿依拉有足够的财务能力,建议给我们自己换个住处,以便能像当年的艾达和西塞一样,重新过上了艾达曾经的精致生活……但是,很可惜,这一点我不像西塞那么顺从,我比西塞更加顽固,让美好的期望成为泡影,至今依然住在又旧又破的房子里。
阿依拉和她的同事,在脑网中的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开始组织线下集会,规模越来越大,出差也越来越多,让我能够独自观看阿依拉过往戏剧表演的时间变得更加充裕,经常沉浸于毫无意义的思考或是呆滞,在一片死寂中熬过时间的消逝……于阿依拉而言,一切都是令人欣喜的进展,可于我而言,更像是令人恐惧的滑落……但我宁愿时间都消逝于死寂中,而非消逝于喧嚷中……正是喧嚷的线下集会,让阿依拉的工作和我扯上了关系,也让她确认了我的虚伪……如西塞一般,我同样是被线下集会拉入了困境。
我倒没有恐水症,我曾经害怕的是火……我不会在集会上害怕怀有恶意的人向我泼水,不会因此而死亡,这是我比西塞优越的地方。但问题是,我有不如西塞的地方,倒不是担心有人放火,我对火的耐受力已经很好,还能自己煎香肠,这要感谢阿依拉……事实上,我根本不愿意参加任何集会。
我的一生中,几乎从未在超过个位数的人群中说过话。所以,与其说我不愿意,不如说我充满了恐惧,难以克服的恐惧——当然,这也许只是一种托辞,一个人怀有某种恐惧很正常,可是,恐惧是否难以克服,不存在任何具有广泛说服力的方法进行衡量。
不能说阿依拉完全不理解我,她并没有给我施加很大压力。但是,在我多次拒绝阿依拉邀请我参与他们的集会之后,开始有怀疑的声音在网络上出现。
为什么一个抗争者的爱人拒绝出面支持这位抗争者
这个问题当然可以找到很多种友好的解释。例如,任何抗争者的爱人都没有义务公开露面去支持抗争者,或者,抗争者的爱人其实很支持抗争者,只不过是一位像我这样沉默寡言的人……无论如何,我认为,爱人未曾露面,未曾表态,不应该对抗争者的事业造成任何困扰。
不幸的是,这个问题也有很多种不那么友好的解释。例如,抗争者的爱人根本就不支持抗争者,自然不会露面,更不会表态。甚至,他们终日为了所谓的抗争而争吵,正在闹离婚……特别是,如果这种抗争属于系统人和保育人,而这位抗争者的爱人是地球人的时候……诸多不友好的声音在网络上漫延,逐渐也在阿依拉的战友中产生了影响,进一步影响了阿依拉,让她背上了难以解脱的压力。阿依拉需要给出一个能够服众的解释,但能够服众的解释并不存在……我猜是这样,就像当年西塞所经历的那样。
终于有一天,阿依拉问我:你是否真的不支持我
后来又有一天,她问我:你为什么不支持我
再后来,问题变成:说到底你是一位地球人,你无法反对你自己,是这样吗
我不记得我都是怎么回答前两个问题的。很显然,我回答得不好,否则就不会有第三个问题了。我相信,我的那些回答很愚蠢,根本不值得花费脑细胞记住。
但是,我记得我对第三个问题的回答:我拿起了桌面的花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我听着花瓶发出了脆响,看着花瓶摔成了碎片,那些碎片蹦蹦跳跳,四处飞溅,在空中划出大大小小的抛物线,仿佛一个热闹的聚会,透露着一股欢乐的气氛,嘲讽着我的愤怒……那应该是一瞬间的事情吧,我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
阿依拉并没有总是追问,特别是在我把花瓶摔碎之后。但是,我依旧需要回答我自己。
我是一位地球人,我无法反对我自己……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像西塞一样,陷入了所有人对自己的怀疑之中,包括自己的爱人。我更清楚地知道,我不愿就这个问题得到答案,因为那是我一生都在回避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