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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选择了洋葱作为下一种食材,没有任何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我再次打开冰箱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洋葱。几个紫色和白色斑驳相杂的椭圆形的球体,静静地待在那里,纹丝不动,沉默不语,等待着命运的光顾。
我拿出一个洋葱,在水龙头下简单地冲洗……我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紧张,仿佛正在迎接什么灾难……我意识到,切洋葱的过程将是相当痛苦的,洋葱所散发出的辛辣之气将使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眼眶。对每一个人来说,这个过程都是一样的,只是对我来说格外严重……倒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原因,无非是因为我的眼睛比起别人更加敏感而已。
我迟疑了一下,要不要把洋葱放回冰箱可是,此时此刻,洋葱拥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抓住了我心中的某些软弱的部分,使我产生了强烈的渴望,而忍受辛辣之气似乎成为一种理应付出的代价……所有事情都有代价,我不能回避代价。
我任由自己的双手洗净了洋葱,将洋葱放到了案板上,挥舞着那把明亮的菜刀,开始切下。
然后,一小会儿,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这个洋葱的品种威不可当……但同时,我心中仿佛获得了一种神秘的满足感。
我不是想哭。
我认为这种满足感的产生存在更加合理的理由。也许,我需要一种仪式,好让我开始思考某些事情,或者说提醒我,我必须思考某些事情。
洋葱拥有与其他多数食材截然不同的结构,一圈一圈,一层一层,人们经常说,任何事情都可以像洋葱一样被层层剥开。在每一层,你会看到同一件事情不同的面貌……事实上,洋葱的每一层长得都差不多,只是颜色的浓淡略有不同,紫色和白色的斑驳相杂的程度有所差异……我是在切洋葱,不是在剥洋葱,那种层层剥开的感觉并不存在,但是,为了层层剥开而感觉到的辛辣刺激却一点不少,甚至更多……也许,从切面看到洋葱的层次罗列,可能就是我所需要的仪式感:那些层次是确实存在的,并且以一个最直观的形式展示在我的面前。
我是地球人,是的,我是正宗的地球人,即使向上追溯更多代,我的血统也和系统人或者保育人扯不上任何关系。但是,我从小的生活却从未逃离过系统人或者保育人的阴影。这是我为什么说,和阿依拉待在一起,从最初开始可能就是一个错误。不过,我偏偏这样做了。也许我想用进入阴影的方式逃脱阴影。在阴影中,只能看到光亮,而非阴影本身。当然,也许没有那么复杂,我仅仅是屈服于自己的逆反心理罢了——我下意识认为,或者希望认为,我的成长经历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偶然事件,我应该无视它。
…………
【第二章】埃兰戈雷系统宇宙的经济学架构设计
<第一节>空间:组织良好的储物空间
第一部分|分区划分:储物空间整洁度和储藏效率的非线性相关
第二部分|富裕阶层的想象力家园:释放消费潜力
第三部分|中产阶层的旅行目的地:收支平衡的奥妙
第四部分|贫穷阶层的低成本福利:净化地球的收益
…………
正如《埃兰戈雷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中所描述的那样,当我的父母第一次由于失业而破产的时候,福利机构就为他们提供了所有可能的社会福利中最好的一种:去埃兰戈雷系统第3区任意选择一个宇宙,任意选择一个星球,任意选择一个可用的系统人空体……我的母亲相当动心。有很多不同的说法,但多数地球人都相信第3区的生活是美好的,我母亲也不例外。波塞多尼亚俱乐部甚至安排了一次短暂的考察,我的父母未能找出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但是,我的父亲却非常执拗。他可能不相信第3区的美好,也可能对地球家乡充满了留恋,或者,他可能不愿自己尚且可用的空体被拿去销售,成为某个系统人能够凭之留在地球的外壳,然后像抢走他的工作一样抢走其他地球人的工作……总之,他坚持留在地球……而我的母亲发现,无法将尚在童年的我带走,于是也改变了主意,和父亲站在了一起。
之后,他们一直在破产的边缘挣扎,有时跌进去,有时爬出来,然后再跌进去……系统人越来越多,他们能够从事的工作越来越难找……坦白说,我不知道他们到底破产了几次,我还是个懵懂的孩子。最后一次破产的时候,他们再也无力从中摆脱,只能在街头流浪,最终在睡梦中被几个半夜游荡的年轻人烧死在某个火车站台……我害怕火,曾经像西塞害怕水那样害怕火,这种经历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之所以我的父母无法将我带去埃兰戈雷系统第3区,是因为在破产之前,他们的贫穷状态已被证明无法给予我良好的生活和教育。于是,我被福利机构送去了一个寄养家庭。客观地说,尽管我的父母竭力阻拦,尽管我自己屡屡反抗,尽管许多事情我已忘记,但我认为,我的确在寄养家庭获得了更好的生活,至少是获得了更好的教育,如今我拥有修理机器人的技能便是明证。如果不是在寄养家庭长大,我的父母不可能供养我上大学,他们能不让我饿死就不错了,最差的情况可能是让我和他们一起被烧死……当然,如果那样,教育产业链就不可能从我身上获得一分钱的学费,进而经济将蒙受损失。这种损失貌似微乎其微,不值一提,但《埃兰戈雷系统宇宙经济学导论》明确阐述过,任何巨大的损失,最初都是从不值一提的损失开始的……所以,从经济学角度,我,或者我这一类人,不应该被忽视……事实上,我也的确没有被忽视,终究上了大学,为教育产业链做出了贡献。
那时候,法院禁止我的父母靠近我150米以内——他们的确闹过几回事,这种禁令拥有充足的道理。不仅仅是法院颁布禁止令之前,即使是法院颁布禁止令以后,我的父亲依然把我的养父狠狠揍过一顿,打掉了一颗牙……如果不是我的养父宽大为怀,不予追究,我的父亲也许就被强制送去埃兰戈雷系统第8区了,那里可远远比不上第3区。当时,我在旁边看着,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或者,是恐惧还是不恐惧……我的母亲和我的养母,正在竭力阻拦两个打架的男人,然后警察就来了。
于是,我对父母的印象发生了改变。他们不再是身边令人亲切或者令人恐惧的成年人,而是站在遥远灰暗的桥梁上的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他们的身影那么小,那么弱,像两个梦中的纸片人,并不真实存在,在巨大坚固的桥梁的衬托下,似乎随时都会被一阵倏然而至的风不经意地吹走。
西塞:(忧郁)我所经历的那些时光,喋喋不休,犹如一道又一道的闪电,给我的一生刻下无尽的惊栗。如今,新的雕手磨刀霍霍,新的刻刀铮明瓦亮。我的身体也做好了准备,迎接一道道新的刻痕。来吧,我还能拥有什么新的恐惧呢面对我的人生,即使我想要屈服,也找不到办法,即使我想要逃离,也找不到道路。我只能安静地站在这里,默默注视刻刀的轨迹,看着它在空中缓慢地划出曲线,在皮肤上深深地留下图案。然后茫然地思考,那些图案,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西塞的悲叹是否应该归咎于他所拥有的良好的记忆力。他所说的刻痕,似乎想要表达,他记住了一切,所以痛苦永远不可能远去。
于我而言,情形有所不同。尽管我自认为记忆力也不错,能够记得住许多阿依拉的台词,但我忘记了很多事情。比如,我不记得我的养父母对我好或者不好,不记得那些日子是否充满温情,或者是否充满恐惧,甚至不记得他们的样子……是否我从未认真地注视过他们还是我刻意忘记了心理咨询师说过,我刻意忘记了很多很多事情,这代表了我的软弱……我怕火的阶段,我的养父母曾经强迫我去看心理咨询师。心理咨询师对我说过很多话,其中不少和记忆或忘记有关。或许有些记忆太坏,我害怕重温恐惧,于是忘记了;或许有些记忆太好,我害怕体验背叛,便也忘记了……太好的记忆不符合我内心的意愿,我内心的意愿很可能是仇恨,而非温情……所以,好的坏的,我都忘记了很多。
我只记得,我的新家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面的情景含混不清,但越过院墙,能够看到远处的一座立交桥。直至如今,那座桥在我的记忆中依旧非常清晰,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桥离院子的距离肯定超过法院禁止的150米,我的父母站在桥上并不违法。
那是一座水泥灰色的桥,拥有粗壮的支撑柱,像一条又一条巨人的腿……什么样的巨人才会长那么多条腿呢桥的栏杆是浅灰色的,比水泥的深灰色要淡不少……它们从遥远的地方延伸过来,又延伸到另一个方向遥远的地方,似乎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散发着一种让人敬而远之的威严之气。
在童年的我心中,那座桥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存在,而桥上经常站着的两个人,显得弱小无比。他们站在桥上,总是望向我所生活的院子。我意识到那两个人可能是我的父母的时候,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他们了。尽管我早就安装了脑网芯片,按道理说能轻易看清那个距离的情景,但事实上并不容易。因为法院禁止令的存在,脑网会根据监测到的情形采取不同措施,以防我受到我的父母的不良影响。例如,如果我的父母靠近了我,脑网芯片会报警——我父亲把我养父的牙打掉那一次,就是脑网芯片报的警;如果我的父母给我发送信息,脑网芯片会拦截;而当我试图放大图像,看清远处的父母时,脑网芯片竟然拒绝放大。
我不得不找了一个望远镜,是我在新家地下室的一堆杂物里翻出来的。在堆满了各种杂物的地下室中,我翻找了整整一个下午才获得了成果。我是从书中得知,世界上存在望远镜这种东西。那个古董望远镜,不知道在地下室中安静地躺了多少年,如今终于又被派上了用场。
脑网芯片不知怎么回事,未能察觉我通过望远镜看到的正是我被法院禁止看到的人,也许望远镜的陈旧镜片对图像进行了某种难以识别的扭曲……每次想起来,我都觉得这是一个司法漏洞……我从这个漏洞中获得了益处,却不得不承认,它确实是个漏洞。
总之,我看到了他们,两个孤零零站在桥上的人,除了巨大绵长的桥,陪伴他们的只有车辆快速掠过的背景……尽管可能存在望远镜镜片对图像的扭曲,但我很确定,那两个人就是我的父母。
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站着,望向我的方向。在我的望远镜的视野里,他们的表情相当呆滞,似乎漠然地望向一片虚空。毫无疑问,他们多年前没有破产时就已经安装的脑网芯片,同样因为法院禁止令的存在被施加了限制,而他们没有找到望远镜。
现在,除非在很特殊的专业场景,脑网芯片代替了几乎所有民用的外置知觉辅助设备,望远镜并不好找。如果找得到,多半很高级,能够看清脑网芯片根本无法触及的距离,自然也就很昂贵,他们不可能买得起。而我能拥有一个普通的古董望远镜,只是运气好罢了。后来,我确实看到他们举起过类似望远镜的东西,我猜那是我父亲的粗糙的手工制品,因为不好用而没有被举起过几次。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可用的镜片也不好找。
有时候,我父亲或者母亲会举起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一些话,这是他们向我传递消息的唯一方式。在如今的时代,真是好笑。不过,这证明,通过手工制造的并不好用的望远镜,我的父母至少获得了一点有用的信息。他们知道,他们的孩子举着一架真正的望远镜,能看得到他们。那么,如果他们举起牌子,他们的孩子就能看得到牌子上的字。
孩子,我们爱你。
孩子,我们会接你回家。
孩子,等着爸爸妈妈。
…………
通常,牌子上的字都是些温情的话。开始的时候,我会为此哭泣,后来就习惯了,只是呆呆地望着。但是,偶尔,牌子上也会出现一些不是那么温情的话。
系统人抢了爸爸的工作,爸爸会抢回来。
系统人来到我们的家里,我们不会去他们的家里。
孩子,待在地球,地球是你的家。
…………
我印象中,最后一次看到他们举起牌子的时候,我就要去上大学了。大学意味着另外一个城市。我正计划着,在那里,我如何能够偷偷见到他们而不被发现。由于法院禁止令的存在,我必须找到一种黑客方法,以避免脑网芯片报警。我快要找到这种方法了,但我需要更多实验,只能等着上大学,以便拥有更多的设备才能完成。我盼望着,自己很快就能搞清楚究竟怎么实施这种黑客方法。为此,我沾沾自喜,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冀。
但是,上大学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父母。
大学中看不到一座可以站人的桥……我只能很努力地研究有关脑网的黑客技术,希望尽快有所突破。可我还没来得及搞清那些技术,就先知道了我的父母的消息:他们在睡梦中被几个像我一样的半大孩子当作垃圾一般烧掉了……某个凄清的火车站台,某个安静的漆黑深夜,一团熊熊的大火,照亮了周围的夜空,温暖了阴冷的空气,而燃料,是我沉睡在长椅上的父母。
事件上了新闻,成为人类在虚无的青年时期的鲜明写照。我在脑网中看到了现场视频,从此那团火就在我的脑中扎下了根,阻止我使用离子灶或者其他明火器具准备餐食……直到阿依拉来到这个家中,用离子灶做饭,我竟然接受了,然后慢慢忘记了那团火,至少看起来是忘记了,自己也打开了离子灶。
我的父母最后一次举起的牌子上,写着这样一句话:
永远不要原谅系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