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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底锅中的香肠片早已被我尽数铲到了沙拉碗里,离子灶的虚假火焰也已熄灭。在我的手指碰触开关的一刹那,火焰就戛然而止,仿佛从来不曾存在。
厨房中顿时暗了下来。我意识到,夕阳最后的余光也已和虚假火焰一起远离,天完全黑了。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
厨房的窗外是一片杂乱的野草,更远处是一条幽暗的小路,路上老旧的路灯发着昏黄微弱的光,难以抵抗黑暗的威力,让光中的一切都显得无精打采,奄奄一息。
也许,我们确实早就应该搬离这样一个贫穷的街区,阿依拉好几次提出了建议,甚至已经相中了她心中的新房,可我固执地坚持住在这里。我始终不太清楚自己如此坚持的原因,可能性有无数种。无论是阿依拉帮我做出的分析,还是我自己的反复思考,都无法得出确切的答案。
如我自己所想,我对这栋房屋拥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即使房屋老旧也不能动摇我的留恋如阿依拉所言,我害怕自己过得更好,以免背上更多责任,身体的享受抵不过精神的软弱我担心搬到富裕街区之后,自己会在邻居中格格不入,会在人群中尴尬到手足无措我不愿意住在依靠阿依拉的薪酬而购买的新房中,以防止那薪酬刺痛我的心脏,使我显得更加卑微和无用
就像我对许多其他事情的态度一样,我懒得探究或者害怕探究,究竟哪种可能性是真实的,我担心着,我所追究的答案,除了增加我的痛苦之外毫无意义。
我打开了厨房的灯,空间顿时变得明亮无比。我的眼睛一瞬间感到很不适应,橱柜和灶台似乎都闪烁着某种刺目的光芒……我产生了一丝疑惑:在刚刚完成的那些准备晚餐的操作过程中,切小番茄,切黄瓜,切香肠,煎香肠,这小小的空间,究竟是明亮的还是黑暗的
我的记忆中,上一个对于空间亮度的印象,停留在我开始准备晚餐的时刻。
那时,夕阳已经西沉,暮色已经来临,但天空尚未完全黑暗。不过,天空走向黑暗的脚步沉重而坚定。毫无疑问,我每次对着食材毫无感情地切下去一刀,天空也像我一样毫无感情地向更深沉的黑暗迈出了一步。
我竟然能够在如此越来越深沉的黑暗中,完成这些操作而泰然自若,没有想起去开灯吗
是的,看起来是可能的。
如果我一下子从明亮走入黑暗,毫无疑问,我会开灯,但是,如果我站在那里,任由周遭的明亮一点一滴地逐渐融入黑暗,我却可以慢慢地适应,并不觉得灯光的存在有多么必要,自然也就想不起来去开灯。
西塞:(怅然)音乐响起的时候,我不知它发自何方,也不知它具有什么涵义,我无法驱赶它,它顽固地萦绕在我的耳边,直到我习惯了它,并为它而愉悦。可是,当我刚刚体会到那愉悦,它却倏然不见了。于是,无边的宁静又开始折磨我,我要重新开始适应。
从阿依拉的表演中可以看出,她显然认为,西塞在复活之后,面对所有人逐渐怪异的目光和言辞,遭受了陡然的打击,从好不容易才在艾达的激励下获得的生活之中,从一种称得上人的生活之中,一下子跌回了过去的生活,恢复了在肉车空体中做一个黑市修车工并努力偿还产业链债务的心情。
往日的那种心情,对于西塞而言,尚未走得过于遥远,重新拾起毫无困难。
从投票权大暴动的短期格局来看,阿依拉无疑是正确的,西塞所受到的冲击确实陡然且猛烈,从而使投票权大暴动遭遇了挫折。可以说,投票权大暴动的第一个转折是西塞的死亡,而第二个转折正是西塞的复活。
但是,从西塞和艾达的关系来看,或者,即使对于投票权大暴动,换一个更加长远的角度来看,这并非冲击的高峰,而只是一个更大危险悄无声息的默默启动,一个彻头彻尾杀死一切的小心翼翼地牛刀小试——正如我在切菜的时候,心有旁骛,心不在焉,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沉入一片黑暗。
我应该尽早打开厨房的灯。
我在这里遐想沉思,说到底只是旁观者的大言不惭而已。那种情形下,西塞的灯在哪里他如何打开如今的我也并不知道,遑论当时的他,如何能够知道呢
处心积虑地追踪西塞,以至于得到了西塞意识场的详细参数,进而依赖详细参数和大功率设备,才能拦截西塞的意识场。谁干的为什么这样干这些疑虑不容易得到答案。并且,一旦问题提出,更多疑虑就接踵而来。
艾达和她的战友们意识到,恐怕不仅仅是西塞被追踪,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可能被追踪,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的意识场,确切参数都可能被某些势力所掌握。那些势力能够拦截西塞的意识场,当然也能拦截他们中任何人的意识场。
甚至,有些人的意识场可能已经被拦截过,只是没有像西塞这样明显而被大家发现罢了,连他们自己也未必知道,一切都发生在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地完成。
拦截他们的意识场,拿到他们的意识场,能做什么无论做了什么,西塞的意识场为什么被寄了回来而其他人的意识场,是否在睡梦中被悄悄地拦截,做了手脚,又被悄悄地重新绑定回去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自身对此能有所察觉吗进一步,即使察觉,能有所抵抗吗之后,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显然,如此行事的那些势力,并不是想要简单地杀死谁。果真如此是很容易被理解的,无非就是想要杀死系统人和保育人抗争队伍中的有生力量,从而为系统人和保育人的抗争增加挫败和困难罢了。但是,他们并非想要杀人。
依我看,在如今这样一个肉体和意识二元化的世界中,如此疑虑理所当然。可是,面对如此疑虑,刚刚起死回生的西塞能平静地接受吗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我对此有所预料,而在阿依拉的表演中,西塞的反应也确实在我的预料之中。
艾达:(疑惑)亲爱的,你刚刚经历了生死,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也许阴影还在你的周遭,恐惧还在你的心头,我不该在此时问出我的问题,更何况这样的问题会让你伤心。但是,战友们在议论纷纷,媒体也开始兴风作浪,怀疑笼罩着每一个人,像地狱的寒风使人们瑟瑟发抖。我们的抗争刚刚开始,本来有一丝曙光闪耀,投票权大暴动却倏然而至,城市的街头充满了暴力,人们的心中弥漫着仇恨。一切都陷入了混乱,选择对话的人已失去冷静和理性,只剩下嘶喊和嚎叫,选择武力的人也失去条理和组织,只剩下狂暴和杀戮。你的牺牲曾让我伤心欲绝,仿佛我的生命随你而去,你的复活让我欣喜若狂,仿佛我获得了崭新的重生。可无论你的牺牲还是你的复活,连我都无法否认,处处充满了疑点。如果你像我一样一无所知,一定和我一样满头雾水。亲爱的,你能否告诉我,从牺牲到复活,你的意识场经历了什么你是否曾有过苏醒的片刻你是否感受到被干扰的瞬间世间流传着神奇的传说,意识场可以被物理波所清洗,就像衣物被洗涤液所清洗,从而焕然如新。但是,反过来却很危险,洗涤液可能是染色剂,不是为了去除污垢,而是为了制造产品。于是,任由人们的意愿,布料被染成想要的颜色[1]……
西塞:(愤怒)天哪!我被问了什么样的问题是否我根本不应该复活当我被踩在地球人的脚下,痛苦地闭上眼睛,迎接我的死亡,最后一刻想到的是我拥有爱情,我理当安详地离开。可当我睁开眼睛,我拥有的爱情变成了对我的怀疑。曾经,我就是一个产品,如今,我再次被怀疑是一个产品,一个被染色的产品。当初,我心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了怨恨,我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布满了伤痕,而你的微笑犹如一团火焰,在意外的瞬间美妙绽开,围绕我的身体燃烧,寒风无法吹熄,冰水也不能淹灭。可是,火焰总是短暂的,温暖还没有来得及遍及我的全身,火焰却已经燃烧到了尽头。不,不,亲爱的,我不是在空洞地埋怨,更非对你横加指责。你并没有把自己想象得更高超,是我把你想象得更高超,你因此逃脱了罪责,而我因此倍受痛苦。这不是任何人的过错,而是人类的宿命,我从不应该抱有希望,却短暂地迷失了自己,如今真相再次显露,我只能接受我的命运。
西塞在战友中逐渐被孤立是很容易被想象的。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可能的被玷污者,尽管没人说得清楚,这种被玷污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艾达很快停止了诘问,别人更加无法一探究竟。
事实上,这种被玷污的可能性被扩散到了每一个人。没人知道,是否身边某人的意识场曾经被什么势力拦截过,如今的世界又是否真的有意识场的洗涤液或染色剂存在。
于是,任何人的意见,都会被别人更加审慎地对待。而西塞,几乎没什么意见了,或者说,即使有什么意见,也没有太多机会表达,即使表达,也没有什么人会予以像以前那样认真的考虑。
这种怀疑对于艾达和西塞来说并不是最可怕的,对于他们的事业来说更不是最可怕的。
另一种声音开始在网络上潜行,像一条条细细的涓流,水滴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聚集,起初无人注意,但越来越多,越来越蓬勃,很快就汇成了一股洪流,再也不能被忽视,而且无法阻挡。
大反转:保育人的领袖死而复生,他的葬礼还历历在目
错付的眼泪——有人用得意嘲笑你的悲伤
聚集愤怒的最佳手段:死亡
社会运动实例分析:投票权大暴动的精巧设计
事实证明,保育人的智商确实不像歧视者所言那么低劣
开始行动:系统人和保育人的合谋
…………
对于地球人来说,特别是对于曾经支持过系统人和保育人的地球人来说,西塞的意识场是否被玷污并非他们关心的事情。他们关心的是,西塞的死亡是否一种手段,是否一种技巧,是否一种战略系统人和保育人,是否聪明到想出了这种手段、技巧或战略而大暴动,是否这种手段、技巧或战略顺利实施,从而带来的令人欣喜的巨大成果
简而言之,那些好心的地球人,他们是否被西塞欺骗和玩弄,他们是否向魔鬼错付了真心和热情——如果错付,他们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讨回
质疑空前弥漫,解释却软弱无力。艾达和西塞能怎么解释呢他们尝试过,但是,无法找到足以令人信服的解释。
那个阶段,艾达和西塞也许认为,他们已经沉入了最深重的黑暗。可是,他们依旧小看了黑暗的力量……黑暗刚刚来临,尚未真正施展拳脚,前菜刚刚上桌,主菜还在炉灶上准备。
正如在进入厨房准备晚餐的时候,我没有开灯……尽管没有明确的认知,心底却以为,无非如此,眼睛很快就能习惯。但是,夜的脚步从未停止,而我最终必须开灯……如果没有那样一盏灯,我的晚餐终究是无法准备好的。
注释:
[1]对于意识场被人为干扰甚至改变的疑虑不无道理,更多信息请参阅拙作《云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