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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你说,云阶大师的心结到底放下了吗
鹿灵手拿大斧头,一脚踩着木头,熟练地劈木砍柴。
幽池则坐在一旁鹿灵刚做好的秋千上,握着绳子来回荡悠。
云阶从怡城出来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化名阿云在城郊的山脚下开了一个茶铺,他们在云阶茶铺的斜对面租了一个茅屋住下。
一晃,一个月过去。
若不是在云阶的意境里,身体只有虚空的体验之感。幽池和鹿灵真会出现一种错觉,一种在这里长待下来的错觉。
幽池想他不能替代云阶回答这个问题。
有时候,心结放下,不代表可以回到过去。
经历这一番波折之后,云阶再不可能是从前那个纯真的、心里只为了百姓谋福祉的少年了。
幽池每天都能看到云阶茶铺的开张,风雨无阻,云阶一身素袍,早上天微微亮便开始煮茶,晚上等到旁边驿站无马替换了才会收铺。
他脸上挂着的笑容让客人觉得亲切,一个人招呼四个桌子的客人毫不费力,他和别的茶铺的小二不同又和别的一样。
只是幽池总觉得他的笑容下是一张看不见真实神情的面具,把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包括他对老者和妇孺不收钱的善举慢慢地为这个茶铺打出了名声,幽池依然觉得云阶的心,封尘了。
你这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怎知人家不是真心悔过,想从头再来
茶铺开张一个月后,云阶终于打听到梅儿的下落。
准确来说,是梅儿尸身的下落。
原来梅儿被香缇送出去后被一帮过路的山匪所劫,带到山寨里将她献给了山大王。尽管梅儿拼命反抗,可最终还是遭到了凌辱。梅儿咬伤了山匪头子,惹怒了对方,并将她丢给属下享用。在遭遇一番非人的待遇后,她又被丢进柴房被迫做起了粗活。梅儿多次想要逃跑,可尝试数回都没能成功,直到第十次的时候,她终于逃下山遇见一支过路的贩布商队,而那商队听了她的遭遇怜悯于她,就试图将她带回怡城。
但山匪们很快追上了他们,商队不想惹麻烦,欲将梅儿归还。
梅儿当场咬舌自尽。
山匪这才作罢,商队愧疚地把梅儿埋葬。
云阶找到梅儿的坟,在她坟前跪了三天三夜。
对于幽池对云阶悲观的评价,鹿灵为云阶打抱不平。
幽池不说话。云阶留给他的那本小册子,便是最好的答案。只是鹿灵不知道罢了。如若云阶真的想要重新开始,他不会收集那本邪恶的小册子。
又或许,云阶所谓的重新开始,是另一条路上的重新开始。
云阶祭拜完梅儿后又回去继续茶铺的营生。他好像在卖茶又好像不在卖茶。
因为他会坐下来跟客人聊天。
天南地北,无话不说。
聊得兴起,当客人说到云阶不知道的事情,云阶的眼神会偶尔地亮堂起来,然后兴奋地说着故事便抵茶钱了。
于是,很快地,云阶茶铺喜欢听故事,故事足够好便可以免费吃茶的消息又传开了。
一日,来了从郾城逃荒来的百姓,歇脚云阶的茶铺。
郾城离怡城有数千里,他们来到这里皆衣衫不整,饥肠辘辘,惊恐求生的眼神和凹陷的脸颊,以及受伤的赤脚都让人不忍直视。
天怒之下,百姓与蝼蚁毫无区别。
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向云阶乞讨水和食物的双手,割开闭合无数次的手指触目惊心,孩子的嘴角还留着一点干涸的血迹。
她的眼睛都哭不出来了,整个人是干瘪的。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她的声音是喑哑的,满眼的无助,却有渗透坚定,那是作为一个母亲为了救活孩子而横生的勇气和本能。
云阶招待他们回自己半山腰的家,把自己的食物存储都拿出来解燃眉之急。他们一边哭一边抱着食物不肯撒手,郾城炼狱般的处境在他们身上可见缩影。
云阶又向来往歇脚的布匹商贩买下一些衣物给他们穿上。
他们纷纷跪地感谢云阶的救命之恩。
云阶让他们起来,忙道:我只想知道,郾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通过他们的描述,郾城地处平原,原本是富裕之城,一个月前河垅决堤把郾城淹了,田地,房屋,全部付之一炬。这些原本也不是最严重的,只要官府妥善安排他们转移,再把水流引回河垅好好疏导也不会如此严重,以至于他们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偏偏还碰上了疟疾。
水患过后,郾城的百姓很快患上了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皮肤病,起初只是瘙痒红肿,之后很快便溃烂高烧,很多人都死了。
当地官员对患了皮肤病的百姓处理不当,造成大面积感染,之后对处理尸体又不够专业,居然不是用火化而是用的土埋。
很快,连唯一的水源都不能饮用。
郾城成了一座鬼城。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离开。
而云阶很清楚郾城近十年来都不会有天灾降临。
这突然出现的灾民很是奇怪。
若不是天灾,那便是人祸。
贪官污吏在从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可以想象,但不得而知。云阶不想追究这其中的鬼魅,也不是他的范畴。
他只知道,如若这帮灾民投靠怡城,绝非明智之举。
因为他预见到郾城这次的灾民不只是到怡城避难,还前往了不同的邻城。这次事情惊动到京城,朝廷下旨绝对不能让疫情从郾城蔓延出来。所以各个城的官员不准备接收灾民,而是决定秘密格杀在城外,这样从源头上保证疫情不被传染到城里来。
这种粗暴的一刀切的方式,就是各个城的父母官能想到的唯一的最好的办法。
茶铺里,来往的客人说起郾城,纷纷唏嘘不已。
当得知云阶接待了几个来自郾城的灾民后,准备拿起的茶碗也默默地放下了。他们的眼神里透出介怀和不安,云阶读懂他们的神色,暂时把茶铺给收了起来。
灾民们十分感激云阶的好心,他们休息了两日也准备入城去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云阶几次欲言又止。
鹿灵看得心急火燎,唉声叹气地说:怎么回事云阶这是打算装聋作哑吗他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都被射杀在城外吗
幽池微微蹙起了眉心。
他自然也不知道云阶在打什么主意。
如果是这样,那他为何要收留他们还给了他们活着的希望鹿灵眼睁睁地看着云阶最后还是没有阻止他们,给了一些干粮让他们带着,然后眼睁睁地目送他们离开。
幽池心里那唯一一点希望,像雨水里的烛火,打湿了,泯灭了。
云阶救了他们,又亲自送他们去死。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己。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己。
不可说云阶不善,又无法说他是善。
善恶,本就是一念之间,一线之隔。
若没有云阶,他们或许连怡城的城门边都挨不到。
幽池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看向鹿灵:我们现在在云阶的意识里,所以他的预知你我知晓。旁人不知,这些灾民也不知。或许我们不该以先知,而去责备他。
毕竟,他这一次,真真正正地守住了原则,没有扰乱任何一个人的命运。
鹿灵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原则,我只知道,若是见死不救,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你之后每天都会不好过,躺下睡觉也睡不着。因为在你的内心深处,你知道这是不对的。
她黑而密的睫毛低沉出一片淡淡的阴影,竟流淌出隐隐的悲伤。
幽池张了张嘴,最后闭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远处响起一阵马蹄飞溅,甚嚣尘上。
他望过去,竟是云阶骑上马去追了!
他惊喜地拍拍鹿灵的肩:你看。
鹿灵抬眸,瞬间往前跑了一段,然后双手高举,开心地朝幽池跑回来:他是去追灾民去了对不对他后悔了对不对
幽池抓住她的手,一道意念闪过:走,我们去看看。
他们想亲眼看到云阶重新把善念选择回来。
可是现实再一次打碎了他们的想象——
待云阶骑着马去追,还是晚了一步。
城门外,怡城的官员已经做好准备,城墙之上站满弓箭手,包括周围都埋伏了侍卫。一等他们进入射程范围,他们只有死的可能。
快到怡城了,听说怡城风景优美,人情淳朴。
是啊,我们真是碰到好人了,不然我们定会死在路上。
对啊对啊,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看来上天无绝人之路,之后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孩子,为娘带你活过来了!你高不高兴
他们一行人看到了怡城的城门,欢喜地讨论着,憧憬着接下来的日子。
别过去——
他们有说有笑,灰头土脸间挂着明媚的笑容,并没有第一时间听到身后的叫喊声。
他们又走了两步,云阶的声音才被走在最后的人注意到,他们回头,看到云阶骑着马在招手。
他们以为云阶是来相送的,隔着太远,不知道别过去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只道是云阶还要送他们一些东西带进怡城。
他们怎么能让云阶破费
于是,他们赶紧挥手让云阶别过来了,又继续往前走。
嗖嗖——
嗖——
瞬间,无数的箭雨如漫天星辰坠落一般散落开来。
他们的笑容瞬间永远停留在脸上,缓缓低下头看着突然穿过身体的飞箭,一脸茫然和疑惑。
云阶高举的手臂在那一瞬间也永远停留在半空中。
他匆匆赶来,竟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所有人被射杀致死。
像一根根伴有生命力的芦苇,轻易地在风里倒下了。
云阶怔怔地看向站在城门之上的县官。
不过一两个月不见的故人。
他也看到了云阶。
遥遥相望,四目相对。
县官的眼神无愧且坚定,不过,他最后还是他先把目光挪开了。
为了保护怡城的百姓,他没有错。
可是郾城而来的百姓,也是百姓。
百姓,哪有地域之分
云阶一时间竟不知该去怪谁了。
他的目光落在抱着孩子的那个母亲身上,母亲双眼睁得大大的,怀中还死死地抱着孩子,他给的母亲的衣物被她悄悄地包在孩子的襁褓上,她自己还是穿着破烂不堪的旧衣服。她自己的头发凌乱,孩子的脸却是干净的。
可是这一次,她没能保护住自己的孩子。
飞箭从身后插进了她的肚子,也穿进孩子的肚子。
孩子甚至没有哼哼一声,便永远地闭上眼睛。
这个母亲如若地下有知,她会不会怪他知情不报
紧随而来的幽池和鹿灵,同样目睹了这残忍的一幕,看着云阶的迟来一刻,看着这些灾民苦苦从郾城支撑到这里到底还是没能进入心心念念的怡城。
鹿灵流下了痛心的泪水。
她一向倔强又带着笑容的脸,第一次被眼泪浸湿。
幽池的心也在极大的震撼里剧烈颤抖。
想象和目视是不一样的。
战场上的生灵涂炭和这种平民冤死,也是不一样的。
幽池握紧的拳头,指甲嵌进手心,沁出的血,在意念的空间里也感觉不到痛感,且他并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愤怒,又或许他根本体会不到真正的愤怒,只是觉得胸腔充满痛楚,折磨他全身颤抖。
鹿灵无声地流泪,走到一旁采了几朵鲜花默默地走向走不进怡城的他们放在他们的身边。
云阶把马掉头,落寞而沉默地往回走。
这一次,他没有喝酒,没有发疯,没有陷在情绪里失魂落魄。
而是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重新开业茶铺。
仍然有人带来郾城的消息,他就像没听到一样,照样给他们上茶。有人好奇地打听他是不是有故事讲就可以免了茶钱。
云阶也是笑笑地摇头说没有的事。
但他们谈笑聊天间提到的事情都会传进他的耳朵,然后他装作不经意地插上几句话,又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起初,幽池和鹿灵没有在意。
只道是云阶经过了这些事情的洗涤,心已经是刀枪不入的晶莹,也不想再坚持自己的路,自暴自弃地当一个普通茶水小二,过一些平凡的日子。
至于之后的打算,唯有之后再说。
没想到很快地有官府的人来到云阶的茶铺要带走他。
云阶没有反抗,跟着他们走了。
百姓看到官府,第一反应是恭敬且惧怕。还以为云阶是犯了什么事,要把茶铺封了抓人。
但见过世面的人又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因为他们只是一顶黑色软轿,来了两个严肃的官爷却不是差役打扮,要请云阶随他们走一趟。
云阶上了轿子。
幽池和鹿灵紧随其后。
等他们载着云阶来到邻城的一个山中别墅,这层层把手和城中的县官都亲自守卫,可见对方来头绝非一般。
而被带到正厅的云阶,看到正主后还是有些意外的。
因为对方,是当今天子。
微服私访,身着素袍,年轻神采,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度不凡。
县官提醒他要对天子行礼的时候,他还是表现出对这次的见面懵然不知的状态来。
天子大度,坦言无妨。
你的名气飘到京城了,你可知道
云阶轻轻摇头。
听闻你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好几次都说中了正在发生却还没有结果的事。天子饶有兴趣地看向云阶问,那你可否预言看看朕能活到几岁年寿几何
云阶抱拳躬身道:恕草民不能预言。
难道你是浪得虚名
若草民预言的时间短了,便是咒天子。若草民预言的时间长了,便是欺君之罪。云阶垂下了眼眸,这个问题是无解题,不能回答。
天子倒是缓缓地点点头:你说得有理。若朕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不见得会高兴。
那好,你便预言另外一件事吧。天子话锋一转,提到了邻国骚扰边境,要起战事的事,若真打起来了,战局如何
这一次,不等云阶回答,天子率先说道:你可知道,若你真有本事,便可救万民于水火,救国库于不必要的开支中
天子颇有手腕,连谈话都是起转承合,令云阶不能也无法拒绝。
云阶沉默片刻,不再推搪,而是给出了一个准确的答案:此战可打。
天子犹疑地看着他,问:此话当真
云阶点头:当真。
天子拍案,高声道:好!若真如你所言,你当是首功!
云阶不语。
天子表示要即刻回京,命云阶也随他一同回京。
云阶随天子走出去时,嘴角微微上扬,似是对之前铺垫下的一切都成效得如此之快的满足感。
鹿灵恨恨地说:他这摆明了就是想要弥补心里的愧疚。可是他再怎么做,那些灾民都回不来了。哼!
是啊,过去的事,怎么弥补都弥补不了,它定格在时间里,封存在记忆中。
可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若云阶真的怕了,惧了,什么都不做了。
世人悠悠之口,必定又会说他无所作为,不想着弥补过去的过错。
错,容易怎样都是错。
对,却不容易持续地保持。
而错和对,又如何在一个光滑的平面从一而终地站住呢
可能云阶想通了一点,沉浮在百姓之中,能做的是有限的。预知的只是一个人,几个人的命运。
若是能把自己送到最上层,那能救的就是几万万人的命运。
甚至是一个国家的命运。
他的预知抛弃不掉,为何不用到最大化
幽池看到这里,忽然想退出去了。
关于这一段,师父和云阶大师本人也跟自己提及过。
他把自己的站点置高,不再局限于几个人的命运后,天子身边预言师的工作做得顺风顺水,就像麻雀终于找到树枝,鱼儿终于回归大海,如他所想,他的长处利用到最大,翻手覆雨,改变了万万人的未来。
偷窥天机,他的气数翻倍耗尽。
那本邪恶的册子,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续存他的生命而出现的。
求而不得。
某种方面来说,他和香缇,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鹿灵不解幽池要忽然退出,说还没有看到他接下来大展身手的恢弘场面怎么能离去呢
幽池跟她打商量:你可以留在这里,我独自离开即可。
鹿灵皱起了纤眉,她发怒的影子微弱地散发出淡淡的莹光,好像那两条又粗又大的辫子也要飞了起来。
幽池第一次犯浑,说了一句混账话。
他明知道,他如果退出了,鹿灵一个人根本不可能留在这里。
不过鹿灵生气过后,还是尊重幽池破天荒的犯浑,答应跟他一起出去。
回到不名山上。
天已亮,真真感受了一番白云苍狗,时光如梭。
鹿灵摸着自己真实的身体的触感,犹如新生。
哇!我又是我了,我的头发,我的脸,我的身体,活着的感觉真好啊!鹿灵开心地抱着自己的臂膀又蹦又跳。
而幽池还是保持着原先静坐的姿势,望着天边的晨光渲染天空。
山上一日,地上千年。
意念里的时间过了多年,也不过是现实里的一盏茶。
这是什么
鹿灵转一圈后,突然看到幽池身边出现了一把剑。
幽池扭头,微微皱眉。
他刚要拿起,却被鹿灵抢先一步:让我看看!
鹿灵迫不及待地拿起剑,瞪大眼睛爱不释手地轻抚过剑面,好漂亮的剑啊。
剑鞘纯白,银色玄铁打造,上边的银蛇花纹栩栩如生。
身为打铁世家出身的鹿灵一拿上手就能知晓这兵器的好坏。
仅仅从重量上来说,便十分有讲究。
过重,不够灵活。过轻,不够有分量。
但这把银蛇剑的分量恰到好处。
手指之间,力量紧凑。
挥舞之下,利落跟随。
天哪……是把好剑。鹿灵的视线停留在折射着寒光的剑面,由衷感叹。
幽池从她手中将剑拿过来,暗暗施法将附在剑身上的话逼出来,果然半空中出现淡蓝色的字板。
是云阶大师留给他的话:小池,龙蛇隐大泽,生当为人杰。这把剑赠你,望你可以坚定地走你自己的路。
真的是云阶大师送你的鹿灵连连感叹道,这么好,不只让我们看到他年轻时候的事情,还送你一份观赏礼物
幽池握着这冰冷的银蛇剑,看着云阶大师留给他的话。
可不知道为何,他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之前对于云阶大师的死还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这一刻,握着他送的剑,却深刻地感觉到他的远去。
如果这把剑是彻底的告别,那之后……之后是不是代表着他们的永不相见
走自己的路
何谓自己的路幽池还没想通。
鹿灵却不明白拿到一把这么好的剑的幽池为何不开心,她拍了拍他的肩:喂你怎么了

你不喜欢这把剑那你可以送给我啊,我不嫌弃的。鹿灵殷勤地眨眨眼。
幽池觉得她的脸凑得有些近,连忙退后几步,把银蛇剑插到腰间,转身下山。
噗哈哈哈……你这是什么装扮嘛。走走走,去本姑娘家,我给你找个好的剑包,哎哎,你真的是一点也不会使剑啊。喂,你等等我!
二人下山,在鹿灵的盛情邀请之下,幽池去到她的家。
一个传说中一直开了几十年的打铁铺子。
随风飘摇的招牌布上写着老三铁铺四个大字。蓝色的布面白色的边沿,随着时间的风吹日晒,泛黄破烂不说还仿佛随时都会跟杆子脱离,摇摇欲坠。
但事实上,它牢固得很,根本不会掉。
在这块摇摇欲坠的蓝布下架着一个烧铁的窑炉。
里边的火昼夜不息,烧得铁磨不时地透着红丝,又结上黑炭。
磨上搁着一个铁锤和一块还没打好的剑。
左边有一个小门通往黑漆漆的里边。
这铺子开在主街的街尾,僻静的转弯处。门口并没有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所以显得比较冷清落寞。
鹿灵见怪不怪地一边往里走,一边扯着嗓门喊道:爹,爹!
见没有人回应,她干脆直呼一声:鹿老三!
死丫头,敢这么直呼你老爹名字你活腻歪了啊!这次终于有了回音。
是从幽池身后传来的。
幽池被吓了一跳,转过身下意识地拔出手里的银蛇剑。
就这样看到应声鹿灵的鹿老三手里拿着酒,光脚穿着草鞋,头上灰黑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左摇右摆地刚回到家。
他见幽池拔剑,定定地站住,眼神落在他的银蛇剑上,点点头:嗯,这剑不错。
幽池一言不发,警惕地看着他。
鹿老三又说:不过比我打的,差点。
已经进屋的鹿灵闻声出来,赔笑也是皮笑肉不笑地挤笑:爹,你又去赌了又是彻夜不归
鹿老三抿了一口酒,咂咂嘴挠挠脖子:废话,不管你爹我能去哪儿!
鹿灵抓起磨子上的锤子,嘴唇已经假笑真怒地抿紧了。
幽池皱眉,感觉即将要见证一场家庭悲剧。
鹿老三伸手进内怀掏了掏,笑着对鹿灵说:昨晚老子手气好,赢了这么多,你看。
他掏出一个钱袋子,不必打开来看,里边的鼓鼓囊囊可见一斑。
鹿灵一怔,暂时放开了即将造势的武器,半信半疑地走过去抓了抓鹿老三手里的钱袋子,真的摸到了实物后探头往里看。
真的是银子!老爹你真的赢了钱对于十赌九输的赌徒来说,赢钱不过是九牛一毛的幸运,杯水车薪的弥补。对于鹿老三来说更是如此!
鹿老三挑眉,得意洋洋地享受了一会儿来自女儿鹿灵的崇拜后,一把把钱袋子夺过:你啊,一个字儿都别想要!
爹!
这段时间你连个影儿都没有!你说!你个死丫头跑哪儿去了!鹿老三就近在旁边的长椅上躺下,撑着脑袋,把手里的酒饮上之前指了指旁边还杵在那儿的幽池,你该不会一直跟那个臭小子在一起吧
幽池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异样,就如同是被抓包时的不知所措。
鹿灵涨红了脸:鹿老三,你真没礼貌!才跟人家第一次见面,怎么能叫别人臭小子呢
鹿灵在鹿老三前面,好像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幽池仍旧是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鹿老三哼哼一笑,不以为然地口齿不清:你做小辈的也没有礼貌到哪儿去,凭什么叫老子有礼貌啊再说了,拐走别人没出阁的女儿我不叫他臭小子,我要叫什么
鹿灵语塞,她只好朝幽池走过来道:你别理他,他整天喝酒,嘴里没一句好听的正经话。走吧,我带你进去选个剑包。
幽池看到鹿老三看似醉了的闭目养神,其实刚刚睁开眼睛来过。
所谓假亦真时真亦假,鹿老三不像是完全的醉鬼。
看似普普通通其貌不扬的打铁铺口,迈进黑黢黢的内里,竟是别有洞天的一番景象:剑包、大刀、短刀、长剑、短剑、流星锤、飞镖暗器等等应有尽有。
鹿灵颇为骄傲地双手背后,望向看得出神的幽池:怎么样还不赖吧
何止是还不赖,是包罗万象。
幽池挑了一个剑包:这个便好。
这个鹿灵笑着从墙上取下来,你真是好眼光,这是我用蛇皮做的外置,内置用的是棉布,既防水又柔软,还特别牢固。
说着鹿灵要亲自给幽池穿上。
一个转身,鹿灵突然踮起脚跟幽池的脸近在咫尺。
幽池瞳孔猛地一缩,几乎能看到鹿灵凑上来的脸上的绒毛,幽池有些尴尬地转过脸。
鹿灵却没注意到这些,她单纯地是为了拉过剑包的包带从后边拉到前边来。
她熟练地在他的胸口打一个结,又帮忙整理衣服。
最后鹿灵很满意地双手抱臂,开心咧嘴,笑笑道:可以了,你试试吧。
幽池点点头,把银蛇剑往后面的剑包放。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方便很多
幽池点点头,要拿钱袋子付账。
鹿灵赶紧按住他的手:你这是作甚我可不收你钱。跟你见识过那么多,可比一个剑包值钱多了!
幽池局促地张了张嘴,又缓缓垂眸,因为鹿灵软软的手正按在他的手背上。
随着他的视线,鹿灵也发现了。
喂,你们在里边打情骂俏够了没有我还要进屋睡觉呢!这时,鹿老三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幽池与鹿灵皆是一怔,赶紧从铺子里出来。
鹿老三站在门口,看着从里边出来的幽池,细长的眼睛透出一道精光,定定地似要把幽池看穿:小子,你是做什么的
在下是降魔道人。
鹿老三眼底的精光又瞬间收起,继续眼泛慵懒:降魔道人呵,跟茅山道士有什么不同
这个……
降魔道人跟茅山道士不是一回事!鹿老三,你除了打铁喝酒,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最知道的便是摸牌九推五杠六。跟你说简直是对牛弹琴,算了,我走了!鹿灵拉过幽池往外走,不想跟鹿老三多说半句话。
鹿老三哼哧地摆摆手,不屑道:走走走,你们都走,别打扰老子睡觉!
父女二人的见面,短暂但却热络。
其实幽池看得出来,鹿灵嘴上说要带他回来挑剑包,其实是想回来看看她的父亲的。
出来这么久,她自然担心他。而鹿老三骂骂咧咧地质问她,也是关心她这段时间去哪儿了。
虽然这是他们父女间独特的相处特点,可他们似乎都不太懂得关心对方的真正方式。
既然剑包没收钱,幽池便请鹿灵吃顿饭。
酒楼里。
幽池斟酌再三,最终还是同鹿灵开口道:你倒也不必同你爹那样说话。
鹿灵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酒楼的招牌小笼包,她的双颊撑得鼓鼓的,塞满了还在咀嚼的包子,听到幽池的话后,咀嚼的动作顿了顿,又继续吃了起来。
我看得出来,你爹还是很关心你……
鹿灵咽下包子后,笑嘻嘻地打断幽池:你又了解我多少说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样。我只是跟你见识了几次世面罢了,你当真觉得可以掺和我的家事
幽池垂眸,倒也没有恼怒的情绪,只是给鹿灵倒上一杯水后,再默默地把水壶拿了回来。
他知道,他触碰到了鹿灵的逆鳞。
他说了鹿灵不爱听的话。
鹿灵脸上的笑容笑着笑着也不见了,本来津津有味的神情变得有些不悦。
她拿过水杯,喝上一大口水。
半晌过去,鹿灵叹气道:我印象里,他除了喝酒便是喝酒,偶尔也打铁,却常常不能按时给客人做好东西。他不能按时,客人便会闹,打铁铺的名声就不好。名声不好,便会影响打铁铺的生意。生意不好那意味着我要饿肚子,还意味着他没有钱拿去赌。如果他没有钱拿去赌,我就要遭殃了!
幽池坐着,静静地听着。
你看到的只是我和他没剑拔弩张的冰山一角。你看到的他关心我,并不是真的关心我。你看到的我们之间可能关系不错的情景,也不过是你以为的。我告诉你,如果可以,我想彻底地离开他、离开打铁铺!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能活成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没有变成魔鬼。
幽池一直静静地听着,始终没有出声。
鹿灵感觉到眼角有湿润的趋势,倔强地赶紧用手背擦掉,重新扬起一个微笑,望向幽池,目光笃定地说:幽池,我希望他死。
这一次,幽池忍不住抬起了眸子。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阴暗的地方,而每个人都天然有伪装戴面具的天赋。
这是第一次鹿灵出现古灵精怪以外的一面。
她可爱的脸在此刻变得有些狰狞,眼底透着冰冷的愤怒,整个人冒着黑暗的邪气。
她死死地盯着他,就好像是跟他着重强调,她说的不是气话。
而是放在心里许久的念头。
不等幽池说什么,鹿灵身后突然闪过一道拔剑的声响,转眼间一道寒光乍现的剑敏捷地搁在鹿灵的脖子上。
幽池一怔,看到这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是一个衙役。
这衙役看上去很年轻,眉眼间透着一股少年强烈特有的英气。他盯着鹿灵,严肃地喝道:想弑父那我得先把你给抓起来。
鹿灵怔怔地看着他。
幽池起身道:这位官爷,还请冷静。小姑娘只是心里有火,随口说说罢了。
鹿灵缓缓抬起头,她倒要看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官差到底长什么模样。
年轻衙役挑了挑眉,冷哼道:随口说说杀人的事情是随口说说的吗行,那我也随手先把你带回去关起来。这叫止霍乱于未发之前!
幽池犹豫片刻,想来这人来人往的酒楼,吓到客人不好。
他赶紧跟鹿灵说:鹿灵,你快说话,说你知道错了。
鹿灵这姑娘的脾性倔的很,还偏偏不屑幽池的说辞,她一昂头,理直气壮道:我没错!
衙役年轻气盛,怎么受得了一个黄毛丫头挑战自己的权威。
你!
幽池眼见鹿灵要吃亏,赶紧拿出银蛇剑道:官爷——我来跟你出去过几招,若是官爷您赢了,她任凭您处置。若是官爷您输了,今天她的话就全权请官爷当个笑话听了了事,如何
幽池这个提议正好符合衙役心高气傲的性子。
他们来到楼外,来到长街上,挑了个空地比划起来。
幽池第一次使这银蛇剑,本来以为会手生,需要时间来习惯。但没想到这把剑像是幽池的老朋友一样,竟瞬间便与他合二为一了,只是几招下来,幽池的速度就乘胜追击上好几倍,跟衙役真正能比划上。
年轻衙役非常刚猛有劲,招招逼人。
幽池只是单纯地走招式,两百招下来竟有些吃力了。余光里他看到追出来看他们过招的鹿灵。幽池的皮重新绷紧,他的心里出现一个念头:
不能让鹿灵进大牢。
幽池找到衙役招式的破绽,银蛇剑如蛇尾游走,挑进他的软肋下盘,一个假动作,从他的腰间迅速抵制到他的脖子。
剑刃及时收住。
衙役知道自己败了,脸上浮现不甘心和君子般的认输。
幽池跟他对视上的瞬间,把剑收回。
多有冒犯,官爷,我只是想保护我的朋友。幽池跟衙役抱拳致歉。
衙役拍拍身上的灰尘,整理衣领,沉声道:我也只是想守护京城的秩序。
幽池自报家门:在下幽池,是一名降魔道人,算是跟官爷您同为守护秩序的守护者。
衙役听到幽池的话,双眼立刻亮了起来:你,是降魔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