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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阶篇》
第一章
不名山上。
幽池半裸着肩,拿着书简跪在半山腰上望着日落的方向。
夕阳的余辉将他肩上灼热的胎记照得分明,犹如回温的烙铁藏匿在他的肩头,发出滋滋的红光。
一夜过后,炙热感还是没有消下去。
幽池感到自己的右肩整个都是酸酸麻麻。仿佛……有什么要从体内窜出,他靠自己的意念和真气维持着这股蠢蠢欲动的冲动。
师父说过他体内自带魔性,所以才会导致七情尽失,他用了各种办法无法根除,随着他年岁渐长,他的魔性越发不可控,若是连人性都被魔性吞噬,别说是七情,连身而为人的知觉都不会再有。
而每一次肩头发烫犹如熊熊大火在燃烧,师父便用他的混元真气将其暂时压制。唯一的根除办法大抵便是云阶大师的修为所在了。
可是如今云阶大师走了,只留下一本书简。
书简里除了换命之术,还记录了不少小故事。幽池发现柔伽的故事在书简里能寻到相似的出处,仿佛意有所指又仿佛是一则预言在提前布告。
幽池不知这些代表着什么,他只知云阶大师用他的视角记录下这些故事却没有记录他自己的。
他为何而死,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又为何有四十九个人的换命之术……
这一切的秘密如同此时幽池肩上灼热的胎记,跌入了一个燃烧的深渊,飞卷上来的灰烬夺走空气里原本充足的氧气。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我以为你不告而别走了呢!鹿灵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幽池赶紧把衣服拉起来覆盖住疼痛的肩膀。
鹿灵早上从家里起来,发现幽池不在院子里也不在屋中,她还以为他悄无声息地走了,急得她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转腾。
幽池看着她急吼吼的样子,那两根又粗又黑的麻花辫恨不得带她飞冲上天了去,心里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感动。
毕竟,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唯有师父在旁,还未曾被人如此在意过。
来去有时,我该走的时候自会走的。
师父也是这般说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不解的谜题。
只不过讲求一个时机,讲求一个缘分。
我说没说过不要跟我拽文我告诉你,我不喜分离,我更不喜不告而别的分离。鹿灵才不听他这些真理,撑着他的肩在其旁边坐下,警告道:若是你下次再这么玩失踪,看我不揍你!
嘶……她按的地方刚好是他肩头胎记的位置,幽池疼痛不已,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鹿灵赶忙松开手,并仔细打量他:你受伤了吗
没有。幽池摇头,竟发现在疼痛过后那股滚烫的灼热感竟神奇地慢慢消散了,在原先灼热的位置隐隐透出一阵浅浅的凉意。
幽池内心的不可思议驱使着他凝结了一份深沉侧目她。
鹿灵大大咧咧,没有多加怀疑,既然幽池已经说了没有,她自然就信了。
在她看来,降魔道人是高人,才亲眼见证过柔伽的收复,更觉得幽池是无所不能的。
你捡了这么多木柴,是为了燃篝火吗鹿灵打量幽池面前搭架好的篝柴,疑惑地皱眉,这大清早的弄篝火时候不对吧还是你昨天晚上就在这里了
幽池本来是想要燃火烧了云阶大师的书简,尝试着是否能跟云阶大师的神识重新见一面,但这毕竟又是云阶大师留给他在世上唯一的东西所以有些犹豫,结果,犹豫的工夫鹿灵就来了。
你找我有事吗幽池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依照自己的老规矩——转移话题。
鹿灵的脾性急是急了点,可到底心性纯善,这就被幽池带跑了思绪:有事没事啊……哦,也不算是没事,嘿嘿,我是想问你,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又要去无界阁了
幽池微怔:为何这么问
我们上次不就是去了那里才碰到的柔伽吗可柔伽的事情已经结束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寻找新的目标了鹿灵觉得无界阁每天产生那么多交易,去那儿降魔简直就是一劳永逸,源源不断的事。
幽池的表情中似有苦涩之意,重新看向手里的书简:魔,是降不完的。况且,降魔也要讲究机缘,不可这样硬碰为之。
这其中的因果跟鹿灵说不清楚,也不必说清楚。
鹿灵见幽池不带着她继续降魔了,刚要着急上火,突然发现他心神不宁地总是端着手里的书简看,她明亮的眼眸子直溜溜地一转,笑眯眯地说道:那你接下来做什么,我便随你做什么吧。
幽池又是一怔:你……不打铁了吗
鹿灵眨眨眼,得意地说道:打铁打铁有什么要紧的打铁哪里有增长见识有趣啊。说着,她好整以暇地双手合十,做了一个虔诚的手势还不忘撞了一下某人的肩。
可幽池接下来要做的事,是想办法跟云阶大师会一面,除了问清是否有化解身上心魔、并找回七情的办法,还有便是回去跟师父有一个交代——了解大师的生前,以求可以学习大师身上的道法。
幽池用最笨拙的办法,在每个月的月圆之夜用法力进行招魂。
寻常魂魄需要入土三个月内为最佳。
而云阶大师不同于普通人,避免了最佳期限这回麻烦,但凡事都有利有弊,虽不必讲究时效,但也比一般的普通人更难招。
他的飘渺,他的境界,增加了太多的不定数。
不过幽池还是想试试。
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师父说过,凡事能成除了天定,还有人的意念也很重要。
他坚信自己和云阶大师的缘分不会这么浅。
鹿灵虽然不知道幽池具体是做什么,但她很安静地每当幽池在月圆之夜来到山上进行招魂的时候,她便在旁边打下手,帮忙赶走那些碍事的飞鸟,和防御可能出现会打扰幽池的突发状况。
就这样,幽池整整尝试了四个月。
终于,在第五个月的月圆之夜,幽池和云阶大师的神识互通了。
混沌的黑暗中,幽池再见云阶大师的容颜,像重拾珍宝那样激动,他唤他的声音显得有一丝慌乱:大师,云阶大师!
云阶大师慈祥的笑容透着些许无奈:池儿,找我有事吗
他仙袍飘飘,比之前更飘逸洒脱,仿佛再也不想沾染这人世间的一荤一素,一尘一土。
幽池抱拳,屈膝跪地,恳请道:云阶大师,徒侄不远千里来到古月城,想要问您可有化解徒侄身上的心魔,与寻回七情之法。
说着,意念中幽池把自己的衣服拉下来,露出灼热后变大的胎记。
云阶大师沉默地看着幽池肩上的胎记。
幽池缓缓道:师父曾说过,自捡到我时,我肩上便有了这胎记,当时如豆般大小,之后随着年岁的增长慢慢变大。师父带我游历山河,过尽千帆,想尽办法寻得化解我心魔之法,也想借机找回我的七情。可惜始终不得其解。师父说,这世间唯有云阶大师您他最为佩服,所以……
心魔,七情。云阶大师重复这几个字,打断幽池的恳求,他的目光明明看向的是幽池,却仿佛已经穿过他的躯体,飘忽到了远方。他忽而苦涩一笑,一摆袖道,有人便有恶,有心便有魔,化解心魔之法人人有之却皆当无之,池儿,我并非大师,更并非仙人。
云阶大师……幽池不懂云阶大师的意思。
云阶大师再次摆袖,变出一张案板,一樽酒壶给自己仰天一倒,在他的旁边出现了一个大洞,洞里是别有一番洞天的美景,花草树木间溪水戚戚,晴空万里仿佛是一个世外桃源。
云阶大师说幽池若想知道真正的化解之法,便去他的过去看看。
看后,他自然便能悟到一些什么。
面对云阶大师的邀请,幽池毫不犹豫地迈步入洞。
只是在这之前,他先把鹿灵的意念带了进来。
鹿灵来到此处,开心又知足地握拳推幽池:算你还有些良心!
我只是怕你烦我,避免烦扰罢了。幽池略显局促地叹息。
喂,你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烦你了幽池,你不能这么忘恩负义……鹿灵揪着幽池的耳朵又要开始不依不饶,幽池瞥了一眼在混沌暗处的云阶大师,赶忙进到洞中去。
岁月更迭在山水之间貌似是最不着痕迹的,树木的青葱到枯黄,水流的充沛或干涸,石子的尖锐到圆滑,只有来回路过的人才会发现这些变化。而来回的人,一来一回,便是年少风流到两鬓斑白的一生蹉跎。
幽池看到一个少年在山上练剑,他的剑舞得极好,脚下有着淡淡真气辅助他整个人犹如云朵做的身子,格外轻盈,好像脚尖轻轻一踮便能腾云驾雾而去。
那眉骨的高挺,和眼神里的光彩,是这个年纪的少年独有的风采也是只有云阶才会有的沉稳风流之姿。
幽池小时候见过的一面,印象深刻,即便现在见到的少年云阶青涩不已,仍可以凭借他的一双眼睛认出来。
师父说过年少时的云阶大师也有一位师父,他跟在师父的身边修学勤勉,师父夸赞他是几个徒弟中最有天分的,别人记法学口诀要记一个月,他只需要十天便能融会贯通还能举一反三。
而过于聪慧的人,往往容易犯错。
倘若心怀恶念,对天下对苍生是祸害;反之则是天下苍生之福。
所以云阶的师父常常让云阶记得心存善念。
幸好,云阶也是这样做的。
云阶——
师父——
收起剑锋,云阶闻声朝师父跑去。
幽池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师父相处时的景象日子。
师父慈爱地揉揉云阶出汗的脑袋,询问他今日剑法练得如何,一起下山的时候云阶用法力先将溪水的水浇灌到众花草之上,还不忘避开一旁的飞鸟和兔子,再挑了两担水到肩上。
师父露出满意的微笑。
接下来的日子,少年云阶的日子都是这般重复、单调,却也潇洒、自由。
练剑,打坐,修行,同师父下山游历,融入百姓的生活,明白守护的意义。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每天的日子像白驹过隙,简单快乐,连睫毛边的眨动都像是蜜蜂亲吻着花朵透着甜。
鹿灵听了幽池跟她的介绍,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他师父的好友,是长辈级别的存在。随幽池目睹少年云阶的这般快活无忧,她的眉眼却忍不住地露出了悲伤之意。
幽池问她怎么了,鹿灵长长地叹气:快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的。
幽池以为她说的是柔伽。
转而听到她又说:小时候,阿爹买糖葫芦给我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舔着,根本舍不得吃。阿爹说若是耽误吃饭,下次便不买给我吃了。我一着急,就赶忙囫囵吞枣般地吃掉了,吃完我对着糖葫芦木棍发呆,恨不得嘴里的味道多留一会儿。可任凭我再怎么留恋,快乐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虽然这个比喻可能不是很恰当,但幽池不得不承认鹿灵说得没有错。
快乐,总是短暂的。
天真快乐的云阶,很快迎来了师父的仙去。
师父临终之前召见了所有徒弟,云阶是最后一个进去见师父的。
师父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嘱:云阶,大爱是善,善可渡人渡己渡苍生。你可一定要记得啊。
云阶落泪,用力点头,随着师父放心地闭上双眼,他眼底的光,轰然间黯淡。
最疼爱他的师父,教会他许多的师父,终究不能陪他到天荒地老下去。
只是,告别师父似乎还没有教会他如何不伤心。
守着师父的墓七七四十九天以后,云阶简单地收拾了包袱下山去。
大爱是善,善要播散。
凡人皆苦,云阶想着秉承师父的意志,凭借自己的努力减轻一些世间的苦难。来到山下,他化身算命先生固定摆摊为穷人免费看命。
没有银两收入,他便露宿街头,刮风下雨电闪雷鸣,他枕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两件薄衣,瑟瑟发抖依然甘之如饴;
夏季夜市商贩变多,占了他的位置,他便流动行摊,遇到恶霸要向他讨要占路费,他就一再退让,还表示可以以给他们看未来命运作为资抵。那些混迹生活低层的恶霸哪是讲理的人,直接用拳头说话。打得他满身是伤,害他只能躲到破庙里去。
好在云阶的名声逐渐传了出去,他不必到处流窜,别人会主动寻进来。
于是,云阶觉得这破庙清净,还能照顾流浪的老弱妇孺,挺好的,便在这庙里常驻了下来。
随着时间的沉淀,云阶大师的名号越发地响亮。
大家都知道有一个破衫少年,年纪不大,但抱存善心,深通岐黄之术却对那些付不起银子的穷人十分照顾,比那些招摇撞骗的假道士强上太多。巷深酒香,富人对这些更加有执念,主动寻进来不惜花高价要云阶改命善风水等等,云阶适当地接下,把得来的银钱都分发给庙里流浪的孤寡,以及生病的穷人。
在云阶看来,善更要善倚这些被上天不曾眷顾过的穷苦人。
施比受更能拥有快乐。
起初,幽池和鹿灵也被云阶记忆中的这份善意所温暖,为所见的苦命人得到温饱而感到高兴。不过慢慢地,云阶身上的良善高光仿佛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碧玉,过分的完美反而让人产生一种有距离的敬畏。
鹿灵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满面忧思。在一日夜里倾盆大雨时,她看见云阶将自己的床铺让给两个八岁的小女孩,自己撑着一把破伞站到庙外为一只兔子挡雨的情形后,她终于找到一个词儿来形容云阶:你说这云阶的状态,像不像中了蛊
幽池看向她。
鹿灵皱着眉,非常肯定自己的形容,连连点头道:对,就是中蛊。中了必须要善良的蛊。
幽池沉默不语。
或许是本能使然,亦或许是师父给他输送了多年的以善为念,云阶将这些强行背负在身上,束缚住了自己。
他自己不自知,无形中却追加了层层枷锁。
而凡事,过犹则不及。
等到有一天,云阶突然发现自己累了,那么坚信不疑的信念就会反向攻击他。
人生在世,无信念不存活。
不过想到面前的这个人是师父此生唯一敬佩过的故友,幽池又安慰自己:不会的,云阶大师会走出自己的一条路的。
如若云阶只是这样为人适当地批命,看风水,甚至是面对病苦者的痛苦时,悄悄施法给人治病也便罢了。
偏偏,云阶的善,犯了错,导致了一场大恶。
这至善至念,犹如脱轨的车轱辘,翻车了。
一次一对夫妇抱着一个病恹恹的小女孩来找云阶算命,他们告诉云阶,这个孩子是他们老来得子,十分不易。可是孩子自从满月后就一直身体不好,常年生病,见过群医无策,皆说活不过十岁。
他们一直都忧心忡忡,守着孩子无法安心。
云阶见那个小女孩虽然身体孱弱,但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十分讨人喜欢,若不是看到父母布衣褴褛,样貌普通,实在无法将这个长相贵气漂亮、眉眼出众的小女孩联系到是他们的孩子。
云阶测上八字,发现这小女孩命格极好,而投生的家庭运数太差。两者不对付不相符这才导致了女孩的体弱多病。天生贵命的人是不能被压着的,好比温室里的花朵,它非温室不可存活,若养于户外又极易被人觊觎。
云阶发现小女孩即将有一个大劫,一月后若是能够躲过,便能从此无虞,一生顺遂,照顾二老终身。
可若是透露了时间和地点,便是泄露天机。
天机怎可轻易泄露
面对二老诚恳凄凄的目光,小女孩着实可爱的面庞,云阶陷入两难。一边是救人救家一边是犯规害己。
……
云阶,大爱是善,善可渡人渡己渡苍生,你可一定要记得啊。
……
想到师父的话,云阶开口告诉二老下月十五,带女儿离开家去山上道观住上一夜,抄上十遍《文昌帝君阴鸷文》,第二天再回家,这样便可为女儿积福积德。
云阶的话,慕名而来的人皆当圣旨。
下月十五他们自然照做了。
于是,本该去到他们家的采花大盗进到隔壁家掳走了别人的孩子,窸窸窣窣的响声惊醒了邻居,几人出来赶盗,不想伤人的采花大盗逃跑的慌乱中刺死了两人,孩子拼命挣扎也被刺死。
云阶的一念之善,造成了旁人全家灭门。
而若云阶未曾泄露天际,采花大盗即便掳走了这个小女孩,发现她身体不好也会舍弃,他们即便是分离也不会造成如此惨剧。
官府闻讯抵达案发的家,发出全城海捕文书。
云阶自然也知晓了此事。
隔着院子的墙,二老带着小女孩惊魂未定地看着邻居满院的血迹,不停地说是得了云阶大师的指点,避开了一桩祸事,幸哉幸哉。
云阶则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官府把尸体抬出的这一幕愣愣出神。
回去后,他大病了一场。
云阶所在的怡城鲜少有这样的恶劣事件,背负人命的采花大盗被推至菜市口当街斩首,沸沸扬扬地又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绕梁三日久久不肯散去。
就如同怡城鲜少晴天,多半雨期。
幽池和鹿灵撑着伞,站在破庙对面的亭台上看着大家把破庙前的入口给围得水泄不通。
云阶大师的名头经过这次的案子、经过二老的佐证,竟是又进了一个玄乎其玄的台阶。
谁能得大师指点一二,人生便能完全不同。
这样一来,便是云阶不想再泄露天机,也不得不继续泄露了。鹿灵摇头叹气。
雨水稀稀落落,顺着油伞滑下来点连成串,遍成一圈半透明半朦胧的水汽。即便幽池和鹿灵是意念进入的这过去,也能感受到这九月的细雨黏在皮肤上的潮湿。
幽池望着云阶紧闭房门,平日围着他的那些乞丐孩子帮忙将要踏破门槛往里求见的人拦在外头,忍不住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鹿灵撇了撇嘴巴,歪头问道:这又是何意
幽池从怀里拿出一本小册子:给你。
鹿灵接过随手一翻,看到清秀有力的字迹写着一句句就跟他挂在嘴上说的那样让人听不懂的话。
我写的,你缺的。幽池道。
我缺的我……鹿灵脑子一转就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了,收起油伞便要打他,幽池原地一个飘然隐遁,让她打空。
哪儿去了!
仔细一瞧,幽池已经在对面的屋檐上撑着伞翩然落地。
鹿灵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哼!某人学坏了,知道使暗刀了!
病了,总要痊愈。
错了,总要尝试正确。
云阶病了整整一个月,开门后不再拒见那些求客,而是让孩子们给他们登记在册,按照顺序会面。
云阶名声在外,不只是怡城的人,隔壁的城村之人皆慕名而来望大师可以指点迷津,拨云见雾一番。
而经过小女孩的事件之后,幽池察觉到云阶已经彻底开悟,再不有任何心思上的挣扎,索性只为求客着想,为他们减轻人生的一些苦难哪怕泄露天机也在所不惜。
幽池明白,云阶是要放下修道之行的规矩,一心只为了答应师父的善而努力着。
而这,其实也是自己的师父交给他的功课。
修道之人,比凡人可窥见天机,自然也要守更多的规矩。而规矩和行善往往存在着很多模糊地带,分寸何其重要,这其中的分寸也是教不了,也说不明的。
于求客来说,云阶选择了站在他们这边,是天大的幸事。
而于云阶而言,他选择性地看不到自己的破坏规矩,选择让破坏规矩的后果由自己承担。
舍小我为大我,怎能不动容
幽池在云阶的眼底,重新看到了光。
师父仙去后,他迅速收拾了心情,要把大善播撒人间。他每一天都在做着对师父的承诺。可是他觉得做得还不够,直到他发现自己的善让另一份恶发生了,他才正视这个问题。
他甚至一度怀疑是自己做错了。
可是闭门谢客的这段时间,他听着外边的络绎不绝,想着倘若自己没有让那小女孩出去避劫会是怎样,罪恶就不会发生了吗
依然会。
无论怎么选择,都有无法顾及的一面。
既然如此,为何要对此耿耿于怀呢
师父说过的,善可渡人渡己渡苍生。
喂,你说,云阶既然做了这么多好事,为什么之后还是死了呢鹿灵看着云阶受到的表彰像他送出去的善念一样的多,手指头戳了戳幽池的肩,一脸的困惑。
见幽池扭头看她,鹿灵赶紧又把嘴巴捂住:不能说死这个字对不对那……羽化成仙驾鹤西游还是……
以她念过的书识得的字,她真的很费劲想到第三个词。
幽池依旧是沉默不语。
他忽然想起云阶大师邀他入洞之前说过的话。
……
有人便有恶,有心便有魔,化解心魔之法人人有之却皆当无之,池儿,我并非什么大师更并非什么仙人。
……
你怎么又不理我鹿灵最受不了的就是幽池像现在这样不吭一声,便探手推了推他。
幽池正出神间,被这么一推,差点没从长椅上掉下去。
他们在破庙的长椅上看着一旁的孩子们帮忙烧饭,幽池下意识撑了一下身子的手按到了正在煎菜的孩童的后背。
孩童回头看了一眼。
他自然是看不到幽池和鹿灵的,只是觉得后背好像有被什么压了一下的感觉,缩了缩脑袋,委实可爱。
幽池立即蹙眉,严肃地看向鹿灵。
不想鹿灵这次学聪明了,直接跳到云阶的身后拿他当障眼法。
幽池无奈,只得作罢。
云阶落座破庙转眼三月有余,这天来了几个同道之人前来避雨,顺便想见一见百姓口中的活神仙真大师。
云阶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们。
生了篝火,奉上碗茶,约莫五六个年轻的修士围在一起围炉夜话。
说到为人看命算卦,这些都是他们初出茅庐时必修的课程,不过,一般都不会做太久,只是当历练的资本。因为修士的最终目的还是想要修道成仙,这才是正道。而把副业弄的如此张扬拔萃的,云阶当属为数不多的第一人了。
幽池和鹿灵也默默地坐在围圈篝火的空隙之处,看着这群人一起神仙论道,言谈之间其乐融融,可实际上却透着暗戳戳的针锋相对。
我等是从天山下来,摘得几株千年紫莲可增修为百年,凡人吃了可年年益寿百年无忧,我们将其化成丹药进贡给了朝廷。
是啊,多得了好多碎金子呢,虽然我等是修仙之人,不必在意这金银财帛,但若想行善积德,这些可让我们联合县衙府邸做很多次的布膳施粥,太值当了!
对了,前些天我等路过闵城,看到那边大旱,很多百姓都跪求下雨。商量一番之后,寻了一个由头在广场布雨,让他们见识到我们修士的能力。
大家各自交流了一下彼此最近做过的一些事后,只见坐在云阶斜对面的胖子把胸前的拂尘往后甩了一下,低声说道:咱们同行的人不说他行的话,云阶你这样博得了个大师的好名声,不怕损了自己的修为吗
他看上去如鹿灵一般不拘小节,心直口快,直接把大家的笑意摆在台面上。
鹿灵瞠目结舌似的:他是在暗指云阶做这些事是为了沽名钓誉!这人说话也太过分了吧
幽池却思索起来。
沽名钓誉
他犹豫要不要称赞她这个成语用的好。
云阶微怔,眨眼间笑容凝固在脸上。
胖子旁边的女修士默默地推了他一把,转而微笑地对云阶说道:大家也是担心你,你知道的,我们修道之人首先要遵道才能修道,不是吗
其他人附和点头,连连称是。
云阶身旁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瞥了一眼云阶,低声道:泄露天机是会遭天谴的……
鹿灵气地丢下了自己手里的木柴,骂道:这帮人看上去正人君子,人五人六的,净不说人话!
幽池试图拉她坐下,还劝她冷静一些,不过,在幽池的心里也是默默地承认她说的没错。
这些人……他们的内心的确不如面上的那么干净。
当然,他们没有说错。
提醒云阶的话都是对的。
只不过……他们开口闭口想的都是自己,都是修道之人高高在上的优越,而非百姓的疾苦、百姓所想。
所谓心呈明镜,投射万物。
说云阶沽名钓誉的,反而心里才存着沽名钓誉之心。
我始终相信,善可渡人亦可渡己。云阶淡淡一笑,眼底的笃定堪比天上的明月。
大家或笑他痴不再多说,或保持静默不置可否。
幽池看着他的眼神,不由地为之一怔。
是要多大的信念,多大的笃定,才会这般坚定不移
想他随师父修炼以来,疑惑总是比坚定多一些。
因为他始终不知道何为修道,何为降魔。
师父反而说他这样的,是对的。
不必一开始便心怀沧海,沧海本身便是一点一滴汇聚而成。
幽池想,云阶大师后来的死,大抵和他这般的坚定有关。
一夜围炉,翌日的火光熄灭。
云阶醒来的时候,这些修士已经离开了。
他本以为他们就是过客,谁料到他的诚心接待为他带来了祸事——
城里突然多了很多瘟疫。
这让云阶大为破功。
他没有预言到这件事,他甚至宽慰大病初愈的病人说他将来会长命百岁,结果,对方却死在了这场来势汹汹的瘟疫里。
一夜之间,云阶的名声从高处跌入了泥潭。
云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本以为是一场意料之外的意外,直到那些修士们的出现,化身成为了解救百姓的义士。
云阶看着原本对自己崇拜备许的百姓,纷纷转投他们的麾下、接受他们的救治,这才明白他的一腔热诚错付了一帮算计的谋士!
前一夜的好心劝说,实则是打上了他行善的歪主意!
云阶发疯一样地劝那些百姓,让他们不要吃这些人的药。想来扇了你巴掌再赠你甜糖的人,用心何其歹毒!
可是一夜之间,以这道瘟疫为隔墙,曾经把他当恩人当善人当仙人的百姓们,仿佛跟他形同陌路一般冷眼相待。
甚至有人对他恶语相向,说他之前根本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招摇撞骗之术糊弄了他们这么久。
他说什么、做什么,大家都不再入心入耳,转而把大师的封号送于那些心思不正的修士们。
云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真心被狠狠地甩在地上,悉数踩碎。他从人人追捧到人人鄙夷,狼狈的……竟连流浪的猫狗都不如。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云阶回到破庙怯怯地看着这些他曾经拿问金照顾过的孤寡孩童们,不知道他们是否也会这样对他。
不过,幸好,他们没有。
他们还像之前那样开心地迎他回来,把煮好的粟米汤呈一碗给他,再把讨来的发硬的馒头掰下大半先就着他吃。
可是云阶并不开心。
因为他开始不安了,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赚问金照顾他们了。面前仿佛没有改变的笑容和态度又能持续多久呢他开始怀疑一切,开始怀疑自己。
幽池感到唏嘘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却无力阻止。
因为这一切,已经发生了。
发生在过去,发生在云阶的生命里。
鹿灵幽幽地叹道:人性,太可怕了……
幽池和鹿灵一起看着这些看似面善的修士光明正大地收取那些百姓的钱财,收割他们的信任,听到鹿灵瑟瑟发抖的感叹,心里更多的是一种跟云阶一样被他们欺骗了的背叛和不耻。
趁着夜色,云阶离开了这里。
幽池其实不想走,如果可以,他想留下来看看这些道貌岸然的修士的下场。比起云阶坚信的善念,他更坚信恶人会有恶报,利用了别人的人,最终都会被恶意反噬的。
当然,这些只是想想而已,他还是要跟着云阶走的。
云阶离开了怡城,独自走在山间郊外。他的眼里没有了光,他的脚步也不再轻盈。整个人似乎要被绿荫吞噬,被蓝天压垮,毫无生气可言。
走累了,就坐在山涧的溪水边喝了几口水,云阶看到旁边蹲着的兔子,忽然想起之前师父还在,山上修行无忧无虑的日子。
那时候,他也认识这么一只可爱的兔子,每次挑水的时候会顺便喂一点给它。道观里运上来新鲜的白菜萝卜,他还会特地给它送过去一些。所以久而久之,它并不怕他,还会时常带着自己的家眷来看他。
云阶知道,现在这只兔子不是当时的那只兔子。
可是他的心,还是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它。
只是……在他伸手试图碰触到它那双又长又可爱的小耳朵时,却又怔怔地缩回来了。
这份在心里唯一可以依靠的念想,云阶不想也不敢去破坏它。
他对此时的自己已全无信心,完整的人,心却碎成了地上的尘土。
云阶少年的意气风发在怡城蓬勃,又在怡城毁灭,如今一只兔子都害怕自己会伤害了这背后的美好,让人看到未免太过难受。
即便是全无七情的幽池,也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他把手轻轻地放在云阶的头上,像长者抚摸晚辈。
鹿灵瞪大了眼睛,低声问:幽池,你这是干什么
他知道这个举止是对云阶大师的大不敬,也知道云阶大师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可看到云阶这么难过,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用他自己的方式帮帮他,安慰他。
云阶似乎感受到一股暖意,茫然地环顾四周。
鹿灵见状,只好学着幽池的样子,也伸手放在了云阶的肩膀上。
她并不擅长安慰人,只知道老爹赌钱输了坐在院子里痛哭流涕的时候,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拍一拍,然后再回到屋子里去抱着饿肚子的自己睡着。
睡一觉,了却烦心事。
因为它们都留在了昨天。
一左一右,幽池和鹿灵用一种奇怪的方式陪伴在落寞的云阶身边。半晌,鹿灵看着枕着泪痕睡着的云阶,忍不住问幽池:接下来云阶大师会怎样他……是要变坏了吗
幽池垂下眼眸。
他早就隐隐预感到故事的结局,可是仍然不能给予一个肯定的回答。
善和恶,从来都不是一概论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