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落日余晖时,边境的沙漠如仙子不小心打翻的腮粉,又如女子那层层叠叠的繁复裙纱,透着无尽的、神秘的吸引力。
而另一边的天目河又似一双蜿蜒的臂膀,无限包容着在其四周任性的一切,清澈的河水映淌着岁月流动和人文历史。
好一副大漠风尘日色昏,孤雁哀鸣夜夜飞的壮美辽阔。
鹿灵站在荒漠和绿洲之间,犹如站在光明与黑暗的分界线,她回头冲幽池展颜一笑,衬着金光的容颜特别美。
原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便是这个样子!幽池你快看,天空上盘旋的秃鹰好大,像在给我们站的地方画圈!还有那沙漠和绿洲原来可以和平共处,真是奇观!半边身子滚烫,半边身子凉爽,当真是奇哉怪哉啊——
幽池却眯了眯眼。
能把沙漠的荒芜、秃鹰的觅食、极端的恶劣气候说成如此诗词歌赋般美好的,也便只有她鹿灵一人了吧。
突然,幽池察觉到异样,一支飞箭从远处射来。
幽池适时地伸手将鹿灵往一侧躲避,几乎是分毫之差,飞箭刺穿鹿灵的袖子,直直地插进他们身后厚厚的沙堆里。
鹿灵惊魂未定,幽池往暗箭飞射而来的方向看去——缓缓地,带着时间落差地,辜家军的旗帜不紧不慢地在视野里出现。
放下弓箭的不是别人,正是最前边领队的辜鸿剑。
白马之上,他锐利的眼眸打量着突兀地出现在沙漠里的幽池和鹿灵,目光比天上盘旋的秃鹰还要狠厉。
幽池扶鹿灵起来,惊吓过度的鹿灵一个鲤鱼打挺爬起身,愤怒不已地质问辜鸿剑道:喂!你怎可随便放箭!刚才我差点就死于你的箭下了!
……
幽池悄声提醒:鹿灵,不可造次。
我……鹿灵扭头,看到幽池的眼神示意,虽然心中愤愤不平,但还是乖乖地闭嘴了。她跟着幽池进入意念这么多次,亲眼目睹辜鸿剑和柔伽的第三世进展到现在,于她,辜鸿剑不是陌生人,她早像是与他熟识的。可于辜鸿剑而言,她和幽池却是从未见过面的。
两人四目交汇的瞬间,辜鸿剑已经牵着马绳来到他们跟前近百米的地方停下。
辜将军坐于马上,身后带着他旗帜飘飘的辜家兵,视线居高临下,威风凛凛。
你们是何人怎会在此走动
回辜将军的话,我们兄妹二人来自古月城,刚刚游历到此,不想冲撞了辜将军,还请辜将军恕罪。幽池抱拳,沉声回道。
他寥寥两语,既与辜鸿剑拉近了距离,又显得不是那么刻意。
只见辜鸿剑挑眉,眼底的警惕丝毫不减:这么巧来自古月城,又刚刚游历到此
幽池抬头直迎辜鸿剑的打量:若是将军不信,大可将我们带回军营,我们正愁今晚要落宿哪里呢。
辜鸿剑深深地看了一眼幽池,抬手一挥,略过他们,继续前行。
鹿灵这才从屏息到长舒一口气,她猛捶幽池道,你这招以退为进真是不错!刚才看他那样子,大概率是想把我们当敌国细作给抓起来了!
幽池抿了抿唇,叹一声:我不是以退为进,我是想请君入瓮……
按照辜鸿剑的个性,他应该让两个士兵把他们收纳进队伍先带回军营再说,柔伽那会儿从屋檐上掉入他怀里就是如此拿捏住他的性子。幽池这么做,不过是如法炮制而已。没想到辜鸿剑连暗箭都射出来了,居然最后不按他的牌出牌……竟直接把他们撂下了。
鹿灵拔起沙漠里的箭,看着箭头暗暗散发的寒光,有些后怕地说道:这个辜鸿剑……啧啧,是真的狠辣啊。
幽池望着远去的队伍想起刚才在队伍里的柔伽,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鹿灵箭后重生,绝对不允许自己就这么忍了,她把这支飞箭丢向天目河对面的敌军营帐中。
幽池不解地看着她这举动,鹿灵则是双手叉腰振振有词:你是降魔道人,降魔在行,可这人间的事你就不在行了!辜鸿剑急迫地赶来此处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收拾大洲和星斐啊,这可是迫在眉睫的战事。而我呢,这一招叫作替辜将军打前仗,先杀杀他们的气焰!好让他们知难而退!
幽池竟无言以对。
话音刚落,一阵箭雨就从河对岸飞过来。
幽池为了保护鹿灵不得已动用法术,原地做了一个无形遁甲,拉过鹿灵跑出去一段路,让箭雨晚上几秒落地。
虽说在降魔的过程中幽池动用法术是无碍的,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暴露道行便有碍了,幽池保鹿灵无忧,还要除他们记忆,以至于过于疲劳,在归途的路上倒下了。
鹿灵担忧地喊着他:幽池你别吓我!你不是降魔道人吗!怎么就这么脆弱地倒下了!我限你现在马上起来!
你这个大笨蛋!
可是不管鹿灵怎样痛心地呼喊,幽池都毫无反应。
他们以天为盖以地为庐,在离辜鸿剑军营不远的地方,一个早年废弃了的驿站里,借着破烂的支架遮布这一方宝地作为休憩的住处。幽池肩膀处的胎记灼烧大热,连带着让他整个人高烧不退,像一块在生的火石一般。
鹿灵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守着失去意识的幽池真的慌了,她不知如何是好,实在是陷入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无助感。
幽池是降魔道人,她想着要找一个同样在行的人才能救幽池。可是,她除了幽池不认识别的能人异士了。该怎么办才好
不对,还有柔伽。
可是……柔伽会帮忙吗如果幽池有事,她彻底没了掣肘,也不必放下执念……不管了!顾不上立场如何,柔伽是否会帮忙这些问题,鹿灵咬咬牙,决定先去试试看再说!
带着辜字飞箭的挑衅换来一场数倍还击。按理说辜鸿剑应该立刻得到动静马上发兵才是,可是鹿灵去到军营的时候看到他们全部都待在营帐里,一副留守状态,跟之前急急从古月城出发赶来这里的火急火燎呈矛盾之态。
为了混进军营找到柔伽,鹿灵声东击西骗走门口的守卫,待她终于冒着被逮住的风险找到柔伽时,柔伽听到幽池出事的消息站在原地陷入沉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幽池有事对你有益无害。你没必要去救他。来的路上,鹿灵都想好了说辞,唯一能找的柔伽不能轻易将其放弃,此刻她心急如焚却异常冷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犯的罪孽即便没了幽池,也会有其他的降魔道人要将你依法处置了。你还能遇到一个给你机会的幽池吗
柔伽的神色动摇起来,鹿灵的话触碰到了她的心,她的目光终于亮起了光电。
鹿灵顺势抓住柔伽的胳膊,恳求道:若是能救幽池,也是减轻你自己的罪孽,别犹豫了,求求你了,快和我走吧!
柔伽却忽然向后退了一步,问鹿灵:你如此心急,幽池道长对你可是十分重要
自然十分重要!鹿灵不假思索地点头,仿佛柔伽问的是多余的话。
比你的命还重要柔伽微微眯眸,眼睛似笑非笑。
什么意思
若是以你的命才可换他的命,你可还想要救他柔伽凑近那张即便是在盔甲之下仍然魅惑生姿的脸。
鹿灵瞪大眼睛,被她突兀靠近的笑容震慑到,声音如刺,卡在喉头不知如何回答。柔伽却也没多等她的回答,只是走到一旁拿过军衣让她穿上。
鹿灵随柔伽成功出军营,急赶慢赶回到幽池身边。
柔伽查看过后,半跪一旁没有说话。
鹿灵急了,直问她道: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说话呀!
柔伽看她一眼,目光落向虚处,回道:道长这是中毒了,星斐奇毒星宇散。
中毒不可能!鹿灵摇头,不信柔伽的说辞,星斐从河对岸的箭雨,幽池带我躲过了,我们丝毫未伤,怎么可能中毒
柔伽充耳不闻地继续说道:星宇散,散如星宇,毒性不必一定要人中箭受伤,散落于空气,无色无味仍可中招。
鹿灵还是摇头:不对,那为什么我没事幽池是降魔道人有修为有道行反而有事了!这说不通啊……
柔伽的丹凤眼望向鹿灵,好似远方月、深山雪:是啊,这的确说不通,毕竟你一点事也没有。
柔伽的声音幽然飘渺,如镜中月,水中沙,轻轻一碰便漾出了千百种的样子。
鹿灵充满疑虑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双臂,还有双腿,就好像她和任何毒性都无所关联,也不会中毒一般。
鹿灵感到一丝恐惧,不明白她这到底想说什么。
这时,急急的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再仔细一听,那是盔甲相撞的声音。
鹿灵抱着滚烫的幽池往右边看去,辜鸿剑领着一群士兵将她这小小的漏洞百出的废弃支架团团围住。
他来得这样快,就好像早就跟在身后。
你们果然认识。辜鸿剑沉着脸,看着柔伽跪坐在幽池一侧。
他是浴血杀敌的将军,想要活命,必定比别人多一只眼睛多一只耳朵。白天第一次看到幽池的时候,他发现幽池的眼神似无若有地看向队伍里的她,
回到军营。
他在营帐里跟她下了一盘棋。
棋盘上博弈的除了战局还有人心。
他低垂着眼睛,低声说道:今日碰到的那对兄妹,甚是可疑。我怀疑他们是大洲派来的细作。
她落子,不动声色地一句:那便杀之。
他抬眸,凝视着她的脸:可万一不是细作呢
她移子,抬眸,回应他的视线: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棋盘上他执黑子,她执白子,他先落子,可接下来她进攻很猛,步步杀招丝毫不加掩饰急功近利的心思。
她似是要告诉他,她的一切愿意尽收他的眼底,没有半分隐瞒。
可越是如此,辜鸿剑的心里就越发警觉。
一个温柔依附的人,突然一反常态地表露真心,到底是真诚表态还是洞察他心所给出的权宜之计
若有一天,我发现你也需要死,你会甘愿赴死在我的剑下吗
会。她答得毫不犹豫,眉眼里盈盈含春,总觉得看的不是他,回应的,也不是他。
辜鸿剑看到柔伽瞳孔里倒映的自己,心念一动,突然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其按倒在地:你心中的人不是我,是谁当真以为我好骗
他的大手掐住她细嫩的脖颈,竟真的是想要置她于死地。
柔伽没有半分挣扎,只是满脸赤红地望着他,眼角滴落的泪水滑落进发丝,用一种从不曾有过的伤心看着辜鸿剑。
她从来都是笑脸相迎的。
辜鸿剑被她的伤心怔住,手掌缓缓地松开了。
空气短暂失踪又冲入胸腔,柔伽爬起身连声咳嗽。
他突然不忍看她,别开脸去,闷声让她滚出营帐。
晚上,有人潜入军营,他不动声色地跟上就是要来一个人赃俱获。他拔剑指向幽池,说,你们什么关系若是有一字不实,我便马上杀了他们。
鹿灵本能地腾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他锋利的剑刃,不允许剑刃伤到幽池。
辜鸿剑的剑是把好剑,打铁出身的鹿灵第一眼看见他拔剑时暗暗在心里感叹,削铁如泥说的便是这样剑脊平顺,刃面花纹清晰立体的剑身。
她一握上去,顿时鲜血流出,锋利冰冷的张力钻进手心半寸。
只是鹿灵的果敢和勇气没令其感受到疼。
柔伽跪地俯面,先一步喊出不要,心有戚戚地哀诉道:不要!辜将军,他们兄妹二人是我的恩人,旧时我不慎落难,是他们救我于苦海我才能活下来。今日他们出现在这里,只不过……只不过是想带我走罢了。
她说得真情恳切,眼神泛泪,若不是鹿灵知道个十成十,真就信了。
果然说谎也是有技巧的,三分真七分假,才能以假乱真。
鹿灵皱着眉头,听她继续说下去:我对将军一见钟情,不顾他们反对来到古月城施计接近将军。得知将军和萧小姐的婚事后,他们不想我再成为将军和将军夫人之间的阻碍,而今日,他们是来带我离开的。想来今日的动静也不过是气将军锐眼识破的飞箭,并无他意。现在鹿幽池得了星斐的秘毒星宇散也算咎由自取。还请将军明鉴!
转眼的工夫,柔伽把他们的来由解释了,还让幽池冠了她的姓。鹿灵不知作何反应只能听之任之,而且重点是现在掌控局面的辜鸿剑怎么想。
辜鸿剑冰冷的目光在幽池脸上打转,半跪下身撑着膝盖查看幽池,碰到幽池的脸的手被鹿灵紧张打掉:你别碰他!
唰地一声,辜鸿剑的手下齐齐拔剑迈步,场面恢宏。
辜鸿剑抬手,让他们后退回去。
刚才的鹿灵毫不犹豫地将他的利剑握住,他便有几分佩服这小姑娘的胆识,辜鸿剑看向这少女这般护着幽池,顺势收起剑道:听闻星斐的星宇散一旦中了,人活不过七个时辰,毒性入肺,高烧不退,再之后冻如冰块窒息而死。
鹿灵大惊失色地瞪圆了眼睛:这……
辜将军,请恩准我只身渡河,去找解药。柔伽语出惊人,若我能救他,当是还了恩情。若我不能救他,也是尽了力。
辜鸿剑没有半点迟疑地拒绝道:不可。
将军……
辜鸿剑说一不二,命人把幽池和鹿灵带回军营,带柔伽回了主帐。
总算不是四方无人的沙漠外面,白日幽池用的激将法想换他们来到辜鸿剑的军营有个落脚之处现在也算心愿达成。可是鹿灵管不了这些,也欢喜不起来。她仍觉得无助,是比在沙漠里独自一人守着幽池时更无助。
知道幽池怎么了,也知道该怎么救了,却还是救不了他。
豆大油灯映着幽池高烧红通的脸,眼看七个时辰的生命倒计时插在幽池的头顶挥之不去,鹿灵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既然辜鸿剑不准柔伽去,她去不就好了
你要去哪里
我去星斐给你找解药。
你……怎么去
我渡河过去,你放心吧,小时候我爹躲债老喜欢躲水里,弄得我不但会游泳,还特别会憋气,没等敌军发现我啊,就能——
……
许久之后,营帐安静。
鹿灵缓缓回头,后知后觉跟自己对话的人除了昏睡不醒的幽池,竟再无旁人。
幽池在这时睁开眼睛,缓缓地眨了下眼。
你醒了!
鹿灵又惊又喜,你真的醒了我没看错吧我不是在做梦吧!即便清清楚楚地看到幽池真的睁开双眼,鹿灵也仍要反复确认,她一把抱住幽池的脑袋,生怕放走了这梦一样的惊喜,粗乱裹上纱布的受伤手心碰到伤口钻心的疼也成了微不足道的佐证。
鹿灵无法言语自己内心的激动,不过是短短几个时辰,她竟体会到了前半生未曾体会过的惊慌失措。而此时此刻的失而复得令她激动不已,甚至在心里感谢起了上苍。
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死字到嘴边迅速咽下,鹿灵的泪水不争气地盛满整个眼眶,差一点嚎啕大哭。
幽池蹙了蹙眉,望向努力把眼泪憋回去的她,心中隐隐地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流淌出来,就好像她竟愿意为了他去敌军军营冒险这件事,令他觉得十分……动容。
若不是她,他不可能这么快醒来。
事实上,在废弃驿站的时候他便醒了——鹿灵握剑,血液滴在他的嘴唇,那时他似得到冰莲附体,迅速浇灭掉体内火苗,肩头的灼热疼痛之感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
柔伽的恳请,辜鸿剑的冷漠,他统统听到了。
本来不想这么快醒来,没想到鹿灵这个傻丫头鲁莽地要去偷渡天目河……他只能提早睁开眼睛了。
为何鹿灵的血可以降他的心魔之火,甚至能让他的情绪产生从未有过的波动……是巧合还是……
我说你一个降魔道人怎么可以这样弱不禁风区区星宇散就把你打到了,日后还要如何降妖除魔不如趁此机会,咱们两个来商量一下,下次宁愿我受伤,你也不能有事好吗你让我一个凡人来救你,这实在太不公平了不是,简直是故意刁难!鹿灵吸鼻子抹眼泪,气不打一处来。
幽池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一时之间心有异样,虽不知此情是何,却只想抬手为她擦干眼泪,可又觉这般举动会显得无礼,到底还是僵硬地不知所措。
……
干吗,嫌我说话难听可话糙理不糙!她误以为他那眼神是对自己的不满,干脆直接告诉他:我告诉你,柔伽她要去星斐……
我都知道。幽池打断了她的话。
你都知道你怎么知道的鹿灵皱起眉,你知道还不阻止快点,我们去找柔伽,让她看到你醒了!
幽池被鹿灵扶着坐起,却没下床。
恐怕已经晚了。
鹿灵怔住了。
将军主帐。
辜鸿剑和衣而卧,行军之人睡得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醒来。
柔伽偷偷离开时,他的眼皮微微闪动,没有睁开眼睛。
几分钟前,辜鸿剑沐浴更衣。
柔伽为他擦身,水雾缭绕映在屏风勾画的万江野马上,她站在他身侧,脖颈上还有他掐过的没有完全褪去的淤青。抹布沾着水不时地落在水面之上的滴落声穿插在他们的无声中。
不过,辜鸿剑还是打破了沉默:你当真要去
是,做人须懂得报恩。
那我呢,你可曾报答过我辜鸿剑拽过她的手,柔伽三千青丝散落下来浸湿了热汤,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听他说道:当日入城,我没有杀你而是放了你。
柔伽勾唇,浅浅一笑,道:辜将军,你可是舍不得我冒险
她沾湿的手指轻轻地,大胆地抚摸过他的眉毛:你可是也觉得我于你而言很重要
辜鸿剑又望见她眼底似水的温柔。
你若是承认了,只要你说,我便不去了。
不知为何,她每一次这样动情的眸色总会勾起他心里的欲动和隐火。
她越是迷恋他,他越是想要拨开她的皮相看看清楚。
因为,他笃定她心里还有一个人,而这个人的神秘只能窥见其影,却不得其真容。这个事实像一颗毒瘤在心底慢慢滋生,无法剔除却找不到答案!
话到嘴边,辜鸿剑看到她脖颈上的杰作,只能放开了她,重新坐定。
小半炷香后,辜鸿剑起身,跟手下几个副将召开紧急军事会议,整装集合,夜袭天目河对岸的大洲星斐的联合军营。
夜色下,一辆辆大魔四轮牯车借着夜色的保护一字排开,拉开射击行程正对对岸,辜鸿剑带着两支步兵轻装上阵,命他们从河的两端携蛇筐潜入河里,趴到对岸岸边放蛇,最后点燃火箭由点连线让弓箭手尽情地释放战斗力。
火炮,主攻他们粮草营的火箭雨,毒蛇。
这猝不及防的偷袭让敌军那边没有准备,待他们匆匆反击的时候辜鸿剑又命令撤退,以小博大,自己分毫不伤换对方手忙脚乱。
而且,把他们粮草烧起来的火箭雨是他们白天叫嚣射过来的,不留一支地还回去而已。
辜鸿剑的夜袭很是成功,大洲和星斐的将军大骂卑鄙无耻,又陷入相互指责,救粮草营的火又让他们自顾不暇,好不狼狈。
他们白昼时防备十足,就等辜鸿剑气不过地予以还击,结果骂也骂了,笑也笑了,还是换不来辜鸿剑的英雄气场。
辜鸿剑以一纸婚书换来到这里跟他们对战的机会,匆匆赶来又迅速躲进军营格外安静,像是被皇帝遗弃的过气将军。
怎料是暗地里使阴招!
偏偏辜鸿剑闹腾完这一出戏码后又回去睡觉了,没有嚣张也没有庆祝。
幽池和鹿灵的灵识站在岸边亲眼目睹辜鸿剑闹腾起浩大动静,再看着他安静睡下。两个人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他这是故意放了柔伽去冒险。
营帐里鹿灵睡在地上,幽池睡在榻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帐帘外也无甚多月光可以借几分到里边来,即便是离得那么近,也看不到对方的脸。但神奇的是,鹿灵知道幽池没有睡着,幽池也知道鹿灵睁着眼睛。
幽池听到鹿灵的话,以沉默应答。
这再明显不过,所以鹿灵几乎是在阐述事实,而不是带着疑惑地询问。
没有睡着的辜鸿剑,案板上放着的偷袭行军路线图,在柔伽离开后不久就迅速起身夜半偷袭……
辜鸿剑是拿柔伽在试……如果柔伽把行军路线图透露给敌军他也会有备用方案,偷袭依旧成功也可测出柔伽身份。如果柔伽没有这么做,并成功偷回解药那日后真的中了星宇散的毒也能平安度过。怎么样都不亏,辜鸿剑虽年纪轻轻,却真是老谋深算。鹿灵冷笑,她从没见过这般有心计的善谋之人,悲叹一声道:难道这些时间来的悦心相守都是假的他怎么忍心拿柔伽的性命冒险
初见时,柔伽说她是细作,他到今天也没有定下她的身份。
幽池缓缓闭上眼睛,低声道:星斐并无什么星宇散……
鹿灵一怔,猛地转头看他。
她再怎么费力去望,都望不见他说这话时的侧脸。
心跳漏拍间只能听出地听到他的呼吸落进了这深夜的尘埃。
幽池对自己的昏迷再清楚不过。
所谓星宇散,是柔伽编的,是辜鸿剑说的,是鹿灵片面听来的。
却不是真实存在的。
幽池想,柔伽说出星宇散大抵是想借着他的昏迷把自己送往危险之地。之前在辜府的时候走水祠堂,便是如此。
那时,他警告过柔伽,柔伽加戏并不算数。
现在她估计是想借用他来再次出击,证明辜鸿剑对她的真心。
柔伽的动机从不曾变过。
而辜鸿剑纵了她的说辞,动机也不曾变过:用旁观者的身份看清她对他真正的心思。
又或许往更深一层来说,辜鸿剑故意让她知道他对她心口不一,以此审视她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什么程度。
辜府那些在幽池看来并不纯粹的岁月静好,完全是柔伽一个人的深情回顾。辜鸿剑年少将军,铁血手腕,他但凡保有两三分的冷静,心存疑虑一点也不奇怪。
柔伽哪怕死在天目河对岸,对她来说,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
睡吧。幽池侧过身,不给鹿灵再说下去的机会。
乐与饵,过客止。
这个花花世界,有时候连自己的道,自己的人生都掌握不了。他人的,除了旁观,还能做些什么
降魔,修道,说到底不过是规整心里时而熄灭时而燃烧的火罢了。
——
翌日。
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打破清晨的宁静。
鹿灵掀开帐帘,看到哨兵飞快地奔向辜鸿剑主帐。
不一会儿的工夫,辜鸿剑便出了主帐,集结队伍出发。方才那声轰鸣声应该是敌军发来的,鹿灵见状赶紧回营帐,让幽池带她的意念跟着一起前去。
一夜过后,大洲和星斐的军营恢复了七八成,只见为首的将军手拿红柄大刀,身穿白色盔甲坐在黑马之上,黑马的马蹄踏进天目河河水中,他身后跟着的军队已经趟过河水一半,绣着白字的旗帜像天上的流云,几乎要盖过辜家军之势。
他便是一月前不久刚败给辜鸿剑的大洲骠骑将军白木。
这位白木将军一张脸黝黑方正,骨骼健壮,手背上的青筋跟他脸上的笑容一样肆意,他年纪看上去比辜鸿剑年长几岁,一双眼皮略厚的眼睛一看到辜鸿剑,就燃起嫉妒和好胜的火光:辜鸿剑,我道你是少年英雄,没想到也是一个让女人当马前卒的混账,你看,你的女人已经被本将军我拿下了!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
他身后不远处的河畔,支起一个高高的木架,约莫十米高,趁夜溜出去的柔伽被吊在木架的最顶端,一条粗麻绳束着她的双手,整个人悬空在日光下,她的脚底垂直而下对着的便是天目河转角处湍急的流水。
昨晚出去时穿的一身行军衣衫此时变成了一身单薄的白色内衫,凌乱不堪,数不清多少道破掉的口子露出了身体部分,上面还有已经变黑的血渍。
仅仅只是一夜而已,无法想象她经历了什么。
柔伽痛苦地摇晃着身体,木架下白木的士兵抓着绳子的另一边,只等自家将军的一声令下。
鹿灵感到痛心疾首地大骂一句:卑鄙!
此时,辜鸿剑已经整顿全军于两军对垒之前,众目睽睽之下,白木又肆意趟过了一半河水挑衅在前,他只要一退,辜家军不但威信全无,并且军心不稳。
白木就等辜鸿剑做出抉择,好把剩下的一小半路程走过来,长驱直入,学他昨晚偷袭那样,不费一兵一卒。
辜鸿剑目光沉着,盯着成为人质的柔伽攥紧缰绳。
我昨晚抓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我的药帐里偷星宇散,啧,骨头是真硬啊,不管我如何威逼恐吓、如何打骂上刑,她都不肯透露关于你的半个字。辜鸿剑,你当真是艳福不浅,前脚娶了宰相千金,后脚还带了一个这么漂亮又死心塌地的妾室。可是,你舍得让她为你而死吗!
看得出辜鸿剑有几分犹豫,白木顺势加码。
鹿灵扭头问幽池:星宇散白木也说有星宇散!为何你说根本没有星宇散!
幽池眉间一紧,他也不知其意。
想来,他的昏迷明明是解除大洲那些士兵的记忆遭反噬所致,自然认定没有星宇散这东西,是真有这东西还是他真的中了星宇散的毒
你怎知我会为了救她,就放了你辜鸿剑收回目光,展臂摊手。
他身后侧的副将将弓箭放到他手里,上箭拉弓对准了柔伽。
辜鸿剑他想要干什么这个混账,他想要杀了柔伽吗!鹿灵大惊失色,刚刚她还为了他的犹豫感到了一丝欣慰,至少在生死关头,他还是在意柔伽的。然而万万没有想到,那片刻的犹豫都是假象,他竟狠心让她去死
辜鸿剑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幽池,你想想办法,你救救柔伽!若是柔伽中箭不死,辜鸿剑也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然后他们的三世情缘就会……哪知鹿灵话音未落,辜鸿剑的箭已射出。
刻着辜字的矢箭旋转之势穿过烈烈北风直逼柔伽的左侧胸膛。
柔伽的脸逆着光,瞳孔一点点缩小,看着心上人亲自对自己射出的死亡之箭越来越近。她的脸很红,像被放在火堆之上炙烤许久,虚弱目光停滞着本该有的对赴死即将有的反应。
这一刻,她很想看清河对岸心上人的脸,怎奈最后一点余力也只能是让她看清辜鸿剑那一身黑色的盔甲。
说时迟那时快,另一支箭从另一边以同样的速度飞驰赶来。
在最后一秒,箭头即将射进柔伽胸口时,两箭相撞,化解了一场死亡。
白木放下弓箭,大骂:辜鸿剑你当真是疯魔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辈之徒!
辜鸿剑却大喝一声:杀——
辜家军气势高涨,势如破竹。
两军厮杀,场面甚为壮观。
河水被千军万达的铁蹄溅起无情的冷酷水花,漾着杀戮的暴虐,白旗辜旗迅速交织在一起,一时分不清是谁占了谁的上风,刀光剑影下人的性命像纸糊的风筝说断就断,一个人倒下了无数个人又上去了,手中的长矛为自己的性命为全军的荣耀而战,厮杀的声音覆盖过害怕的心跳,每个人都是这场战役中重要的一步,又都如沙漠里的沙子不值一提。
鹿灵和幽池的意念灵识,被两军无情穿透。然而幽池却什么都做不到,鹿灵也什么都做不了。
一切来得太快太快,她终于看到真正的战场是何模样。
当她真的看到时,才发现和别人嘴里说的是完全两个世界,两码事。
战争,不该被美化,也不能被美化。
当一个,十个,几百个的生命一瞬间倒地消失,这种对生死带来的冲击和震撼无法形容,且无法承受。
鹿灵颤抖地抓着幽池的手,她别开脸去,不想再继续看。
幽池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高架之上的柔伽,直到感觉到鹿灵的手后,他才回神。
柔伽现在虽是寻常女子,若真经历一夜的非人待遇,虚弱至极也是有可能的。只是他感觉……高挂于木架上的柔伽不是因为白木嘴里说的鞭打上刑才如此这般。
鹿灵感到极其不适,幽池只得先将她的意念送回去。
营帐里,鹿灵回身后,满头细碎的冷汗不断往外冒。
幽池想她应该是惊吓所致,气急攻心,只是现在他气运孱弱,不宜给她渡气冲缓。而他现在又不便出营帐,思来想去他决定念经给她听。
南无薄伽伐帝,钵俐若,菠萝蜜多曳……
念经,可以静心。
静心,则可以驱惊。
鹿灵如最初跟师父出去游历时的他一样,还做不到彻底的麻木迟钝。都是因为她还拥有一颗滚烫赤子的心。
时间久了,待她见得多了,心肠也便硬了。
师父说过,他最喜欢的话,便是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见,初见,美好的便是这个初。
最初,皆是美。
最初,皆是好。
亦如最初的柔伽,最初相识的他和她。
幽池轻声细语的经文环绕在鹿灵的耳边,仿若经久不息。慢慢地,鹿灵死攥着他衣袖的手缓缓松开,他落目发皱的袖衫,缓缓垂下手臂,用意念封印住她的意念,令其暂时进入梦乡。
他要单独去找柔伽。
然而,他刚出账外,便看到柔伽的意念灵识回来了。
柔伽的意念如她的身体那般虚弱,但她的笑容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越发明媚。
她柔声唤他道:幽池道长,我回来了。
越过她身后,幽池看到大军回巢,大胜归来的辜鸿剑亲手抱着柔伽回来。
这场正面搏杀的战役十分激烈,辜鸿剑黑色盔甲被鲜血染红,折射着淡淡光泽,他俊朗无暇的脸颊也沾染上猩色人血。归来的英雄,抱着奄奄一息的美人。
柔伽被他抱在怀里流淌着凄美。营帐内,油灯点亮,他们的身影映在帐布上。
辜鸿剑亲自打了一盆水来,亲自照顾昏迷不醒的柔伽。他来不及脱下身上的盔甲,看着榻上浑身滚烫的她忍不住呢喃:真的有星宇散……
幽池看向柔伽:真的有星宇散,你吃下了星宇散
柔伽看着辜鸿剑用他那握剑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像是欣赏着夕阳的余辉,目光温柔又动情:是,当我告诉白木我是辜鸿剑的小妾,那个蠢货便主动想拉拢我,让我把这个毒药带回辜鸿剑的身边。我便主动将其吃下。
幽池讶异,她说她是主动吃下毒药:你想到辜鸿剑会真的不救你
我是想到不管他救不救我,我都可以把星宇散带回来,这样辜鸿剑就可以研究星斐秘毒,以后便不用怕了。柔伽指着榻上浑身皮肤红烫到发出点点红斑,真如漫天散落的星辰一般的自己,她对幽池笑了笑,鸿剑救我,我便活着携毒回来,鸿剑杀我,他也会收敛我的尸体回来,那我的尸体便是研究毒药的依据。生死,我都算是为辜鸿剑做了最后的一份贡献。至此,即便辜将军回到那古月城萧娉婷的身边,他的心里也永远都会有我的位置。
即便……
即便你将来有一日罚入三界之外,泯于红尘之中。幽池替她说了她心里的执着。
柔伽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柔伽,这次你又输了。你还要继续吗幽池问她。
圣旨婚约,她输给了萧娉婷;
战场沦为人质,她输给了辜鸿剑心里的大局;
一连两次,辜鸿剑都没有选择她。
我没有输!柔伽突然激动了握住双拳,她声音颤抖,高声道:萧娉婷的名字是我主动握着他的手写下的,战场上辜鸿剑没有选我,是因为要保我朝边境的安危!我不算输!道长你看,你看到鸿剑看我的眼神了吗你看他,他现在在担心我!你也是男子,难道敢说,辜鸿剑对我没有情义!
辜鸿剑叫来军医,为柔伽诊脉。
他的眼中透露着担心,的确骗不了人。
真抱歉,我没有七情,不懂你,乃至于世间任何男子的情情爱爱。幽池面对柔伽的癫狂,越发冷漠。
柔伽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喃声道着:世间怎会存在没有七情的人……这怎么可能……
幽池却不以为然道:这样的人,不正站在你面前吗
柔伽仍旧不肯信,幽池只道:你偷偷离开营帐渡河冒险,辜鸿剑当真不知道吗你去后不久偷袭开始,你当真要视而不见吗他今天对你毫不犹豫地下了杀念你当真……
闭嘴!你闭嘴!柔伽双眼猩红,怒瞪把一切说破的幽池,她讨厌他的冷漠,她讨厌他把她和辜鸿剑之间的三世否定成不值一提的残渣!
她眼底汹涌而出的杀意恨不得变成今天辜鸿剑射出去的箭,一下扎入他的胸膛!可是慢慢地,她全身的颤抖缓缓平和下来,凌厉的血丝一点点收回不那么渗人了,嘴角幽然上扬又出现扭曲诡异的笑,幽池道长,你说的这样事不关己,口口声声说我是为爱发疯。那我想问问你,若是鹿灵有事,你也会像现在这样无动于衷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幽池皱眉,心里突然感觉到不妙。
柔伽却狡黠地笑了:你还说自己没有七情看你这脸上的动容,可不像是不懂得七情六欲啊。她笑着笑,一步步地走向床榻上的自己。
军医诊柔伽的脉后,一脸严肃地对辜鸿剑说:将军,姑娘的脉搏速度极快,浑身高热如一阵阵热浪袭来,势头凶猛。得赶紧准备一盆冰水降温才行。这病情小的从未见过,星宇散之说……只是听过不曾见过,尚不知道要如何医治,只能且看且走。现在还不知是否会如疫病一样出现人传人的情况。小的建议要为这位姑娘做隔离才是。
幽池原地意念回营帐,看到鹿灵全身出现了同柔伽一样的红斑,呼吸急促。
幽池道长,你说得这样事不关己,口口声声说我是为爱发疯。那我想问问你,若是鹿灵有事,你也会像现在这样无动于衷吗
回想起柔伽的那番话,幽池心头猛地一沉。
柔伽的执念,终于还是伤害到了无辜之人。
摆在幽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是救鹿灵,二是见死不救。
救人,凡人只道救的是命,而对于修道之人而言救的是人,改的是命。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
天地万物,各有归位,每个人出生后身份、命运都已经注定。自然可以通过努力去适当地改变一些,但不能改变大的命数,便是这个道理。
鹿灵此劫,若要化解,他可动用法力,至此鹿灵的命运被改了,他从此也真正地和鹿灵的命运分割不开。
可若是不救……
幽池从未像此刻这般不知所措,他不停地对自己说着,即便是救,怀的也是天下仁爱之心,不是柔伽说的那种意思。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七情六欲的感受,柔伽不过是想要动摇他的人道之心罢了。
幽池在做最后的挣扎。
意念出,便再无更改的可能。
唔……鹿灵因为太过痛苦,呻吟出声。
幽池颤抖的眉心终于还是高高耸起,闭上眼睛,手抬,蓝色的微光从指间流向鹿灵,犹如烈焰遇到冰峰,流水注入干涸。
另一边。营帐内。
辜鸿剑一边脱下身上盔甲,一边看向跪在身侧一地的将士们喝道:本将军主意已定,无需多言!
将军!您是我等主将,是我们所有士兵们的军心!您怎可以身试毒!还请将军以大局为重!若是要试也是我们试才对啊!
将军!还请三思!
十几个副将苦心劝说,有的甚至磕破了头,看到辜鸿剑还是执意一意孤行,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互相对看,恨不得直接上去生擒了将军,也好过眼睁睁地看着将军做傻事的好。
副将见劝说无果,索性拔剑放自己脖颈以命相劝:倘若将军定要试毒,先从卑职的尸体上踏过去!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乍现,辜鸿剑的剑便刺了过来!
众人大惊,在辜鸿剑极快的剑光下以为辜鸿剑真要一剑刺死自己的同僚,只听当啷一声——辜鸿剑把冲动的将领的剑打落在地。
下一秒,他的剑头刺在了他的下颚。
营帐里的烛火照明辜鸿剑一半侧脸一半阴影,眉眼下是比剑光还要冷的寒光:将士要死也是要死在战场上,你这样轻易地弃了自己的性命算什么你们为义来劝我,我赴险是为了情。我们都没有违背做人的原则。
辜鸿剑年岁虽轻,可一双眼眸蕴藏的深沉和说话的分量是毋庸置疑的,他提升到了情与义,众人皆不能再说什么。
望着褪下只剩一层薄的内衣往屏风内里走去的辜鸿剑,心里是既担心又无比钦佩的矛盾。
辜鸿剑进到屏风内,军医跪地,一旁的小桌上已经放了好几碗的黑色汤药。
榻上的柔伽面如六月骄阳,脖颈上的红斑似一朵朵绽开的梅花狂欢着最后的生命。
军医抱拳禀告辜鸿剑道:小的按照星宇散的药方,配出了这些解药。因不确定用药顺序,所以……所以若是顺序不对,并非是解药更是一种催化星宇散的毒药。将军若要试药,得先服下小的从红儿姑娘身上取下的毒血,再行试药。将军,这实际情况如何,小的也没……
未等他说完,辜鸿剑便把单独放在一边的星宇散喝了下去。
军医瞠目结舌,没说的话也不必再说,从辜鸿剑拿起药碗的那一刻心底的恐惧瞬间溢于眼底。
辜鸿剑在柔伽身侧躺下,等药力发作后再行试药。
他握过柔伽滚烫的手,侧目她姣好美艳的容颜,一向清冷的目光难得露出旁人未曾有机会看到的温柔。
当看到她高吊在木架之上奄奄一息,他的心仿佛被撕成了碎片;
当听到军医说她身中剧毒有性命之忧,他的心犹如万蚁啃食。
辜鸿剑不得不承认,她在自己的心里有着连他自己都言说不清的极重的位置。
他不愿意看到她真的离开自己。
若可以救她,他愿意冒险。
小时候父母行军,救过一个江湖医者,医者为了报答他们,给了他们一颗可以调整身体的万毒丹,这枚丹药吃下去可以护住五脏六腑抵御剧毒三次,也就是说可以救三次性命。
作为家中独子,辜鸿剑自然享受到了这颗宝贵的万毒丹,且是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若是没有这特殊的体质,他自然不会弃了全体将士和战局为一个女人赴险。情和义抵不过家族大义,这是他们辜家刻在骨子里的。所以他未满百月的时候父母能连夜奔赴战场;爷爷旧伤复发命在旦夕他为了请一道出战圣旨把爷爷丢下;家中的家丁皆是收留的苦命人,家丁只是名义,这样他们才好名正言顺地留下来,烧火做饭洗衣打扫,都是自己来,比起行军打仗,这点亲力亲为真的不算什么。
辜鸿剑很清楚,这辈子,他不能为了任何人把自己和百姓的利益都豁出去。
如今,试毒,算是活到迄今为止的岁月,最疯狂的一件事。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她对自己露出的过分痴迷,他都觉得陌生又熟悉。脑海里闪过的一丝妄念让他变得不像他自己了。
体内开始感到一丝热,辜鸿剑看向军医。
军医把第一碗试毒汤药递给他。
辜鸿剑一饮而尽。
每隔十几分钟的时间,待药性发作,只要辜鸿剑感受到无法压制体内之火,疏解痛苦,便继续试。
每一次,不同的药性在身体里和星宇散的毒性碰撞,像是无间地狱里不同的牢房,时而烈火焚烧,时而一半冷一半疼,时而像有无数马蹄踏过脑袋,时而犹如被几百只蜂蜜围绕全身。
辜鸿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强忍着腹内的翻滚,顶着发白的脸和冷汗望向一旁的桌台。抬起发抖的手臂示意军医把最后一碗给柔伽喝下。
将,将军……
军医的脑袋悬在腰板上,最紧张的是辜鸿剑,若他有什么闪失他一出这个屏风定会被众副将砍成肉泥!
快!辜鸿剑嗜红的双眼低喝军医。
烛火燃尽大半,连营帐外的蝉鸣也坠入梦乡。柔伽缓缓睁开眼睛,朦胧的光影里映入模糊的面容,然后她听到辜鸿剑熟悉的声音低唤道:醒了。
目光逐渐聚焦,只见辜鸿剑面容消瘦地穿着宽松的大褂披散着头发坐在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手心传来一阵冰冷的紧握,柔伽垂眸看到他一直握着她的手。
是你……救了我
白木说过,星宇散除非以命换命,以血换血,否则除了他们的秘制解药无药可医。看到辜鸿剑如此憔悴,柔伽动容地睁大眼睛。
是他救的你。辜鸿剑看向营帐门口。
幽池端着药走了过来,沉声道: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体内残毒未清,需要多服几贴汤药。
柔伽眼里的光在瞬间便灭了:不是你救的我……
将军,您照顾了红儿姑娘一天一夜,定也累了,这里有我照顾,请将军放心。幽池示意辜鸿剑去休息。
辜鸿剑微微颔首,试图放开柔伽。
柔伽用力地握紧他的手,看到他缓缓下移的目光,迟疑放开。
辜鸿剑起身,长袍的袍尾飘起一团长雾,萦绕在柔伽虚弱的视线里。
待四下无人,幽池俯视着柔伽,冷漠地说道:在你昏迷期间,大洲和星斐发起两次进攻,辜鸿剑为你星夜不寐,守着你,便是他能为你做的最多可能。
柔伽双手交叠在胸前,明媚的脸因为虚弱多了几分破碎的美感,犹如一朵彼岸花孤傲地开在无尽忘川,趟过了生死却早不在乎生死。
鹿灵怎么样了对于幽池的话,柔伽并没有进行任何反驳,而是话锋一转问起了鹿灵。
幽池微微启唇,欲言又止。
短暂的静默中,响起柔伽突兀盘旋的笑声:幽池啊幽池,原来你也不过是一个虚伪至极,只知道站在高处指责他人的修道之人!
三世为辜鸿剑不放执念作孽集丹的她在他出现后,陷入深深的失望中却突然关心起毫不相关的鹿灵,幽池便隐隐感觉到不对。
鹿灵和她同时被星宇散所袭,柔伽又特意说那样的话。他原本以为是柔伽不甘心被人说是执念,想要让他做出选择来拿捏答案。不想还藏着更深的一层淤泥——幽池若救了鹿灵,便不能再救她。
降魔维心,幽池不能干预她的命数,若是干预了她的命数会遭反噬,又怎能再去救鹿灵反之亦是如此。
只是,幽池作为修道之人,还做错了一件事——他撒了谎。
柔伽醒之前的小半炷香时间,辜鸿剑主动找到他,希望让他来圆这个谎。
幽池问他何意。
辜鸿剑坚定地说道:我是将军,守着万千将士,古月城中又家有贤妻,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该是我做了这个善人。
你不想让她知情,当真只是因为这些
辜鸿剑顿了顿道:我知晓她心里有人,或许只是把我当成影子。我不想干预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因为有当局者的嘱托,幽池才能说这个谎。
于是便成了柔伽嘴里的虚伪至极。
而幽池听到这话时第一反应竟不是委屈,或许潜意识里,他是不想让柔伽知道真相的,就像从一开始他虽然给了柔伽机会,但其实是想让她自行死心,自行从辜鸿剑的沼泽里出来。
从这一点来说,他的确虚伪至极。
这个世上自是有你们这些自诩标榜高高在上的修道之人,才会加注在我们身上诸多痛苦!没有体会过感情又怎么明白感情的可贵和诱惑,凭什么你们嘴唇一张一启就决定了我们十恶不赦!若是体会过了你们又怎么可能做到清心静气你们,你们不过是披着高人一等的仙袍说着一些连你们自己都做不到的肮脏道理!尽管十分虚弱,可柔伽仍旧放肆地指着幽池痛骂,她气愤至极,恨不得动用全身的力量来将眼前这张可憎的面目撕成碎片。
当初你说给我机会,我还以为你和别的道长有所不同,原来你不过是对我阳奉阴违,你根本就是想我跟辜鸿剑再无可能!你,你……咳咳咳咳……
事情不是你想得这样,我……幽池却不知从何解释,满心满腹的话到了嘴边成了一团软塌塌的棉花,极为无力。
滚。柔伽不想再多听他辩解一个字。
幽池无奈地微微叹息,只好转身离去了。
走到帐门口,幽池听到身后柔伽轻蔑地怒笑:幽池,你看到了,辜鸿剑舍不得我,他为了救我的性命喝下我身上带有星宇散毒性的血,为我寻得解药。这一局,是我赢了。
幽池含声叹息,不想再多说什么,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回到营帐内,已经苏醒无碍的鹿灵在吃白萝卜咸菜大口喝粥,抬眸看到幽池一脸苦闷地走进来,她含糊不清地招呼道:哎,你去哪儿了过来一起喝粥啊。
幽池进来后静静地坐在榻上,摆手作罢。
鹿灵把碗底干翻,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巴,双手背到身后弯腰看着腰不自主弓成桥的某人:怎么了谁让你的情绪这么低落的
她竟然能从他这张毫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低落,倒也是十分厉害。
柔伽欺负你了
没有。
我去帮你打她!
谢谢,不必。
幽池又是一声叹息,他把鹿灵虚弱却故意逞强的胳膊给按下,我只是……罢了。
只是无法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又好像给柔伽添了一道新执念。
这一局,她并没有赢。
因为辜鸿剑并没有舍身救她。
虽然不知为何如此,但若辜鸿剑真是舍身,他给柔伽设定的三次真心,每一次可消弭一部分柔伽的罪孽。三次消弭,柔伽才可跟辜鸿剑守这百年之约。
师父说,凡人之所以是凡人,便是凡间种种都系在心间,所谓的求而不得,所谓的权衡利弊,所谓的纷纷扰扰,皆让真心变得难得。
奋不顾身的真心,愈发难得。
难得,难得,极难得之。
哎呀,人啊,最要紧的便是开心了。匆匆数十载光阴,一晃即逝。像我这般突然害了病差点过去的更是多如恒河沙数,更要抓紧开心了。鹿灵摆摆手,受不住幽池这一言不合便送葬一般的神情,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都想不通,白瞎了您是修道之人呢——
幽池微怔,侧目看向她。
很少有人在经历生死之后能如此坦然豁达,鹿灵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女,能做到如此,当真是难得。
若此番你真的挺不过来,可有遗憾
有啊!还来不及把这边界的沙石带回给我老爹,告诉他这里的奇美风光;格外想念的石桥旁钟阿婆的糯米糕若是再吃一次便好了,还有我出来的时候撒籽下去的菜园子本可以在来年看到的紫薇花……
说的都是小事,在幽池听来是微不足道的事。
幽池刚要开口问为何都是这些小事,外边的营帐突然传来疑似士兵的哀嚎声。
幽池和鹿灵面面相觑,立刻起身出帐。
只见营帐门口一匹白马形态怪异,在原地左摇右摆地打转,身上远远看去像是一个作画之人在它身上画了不规则的密密麻麻的散落的绿点。
而从它身上下来的主人被守帐的两个将士托抱在地上,浑身抽搐,伸手指着一处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刚才的哀嚎声便是从他们这儿发出来的。
不多时,马儿仰头虚弱地鸣了一声,便重重栽倒在地,死了。
几乎是同时,被叫着名字的将士也落下了手臂,踉跄着赶到的军医跌跪在地,看到他的样子时面容猛地一怔,神色惊惧。
幽池和鹿灵双双上前,却被军医大喝:别过来!
他,感染了瘴气……会,会传染人的。
果真,只见他的脸肿如发胀的馕饼,从里透出隐隐的绿色,双眼外突,嘴唇发黑,死状十分恐怖。一听到会传染人,方才托抱他的两个将士顿时脸色发白,面面相觑。
军医用袖子挡住口鼻,颤声道:需要立刻报告给将军才行。
这士兵是踏白侦查的暗哨,临终前传递回来重要情报——
星斐挖了一条瘴气通道,想要以此作为屏障悄悄杀入他们内部,对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说出具体方位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星斐擅长奇门遁甲和偏冷门的制造之术,辜鸿剑分析这瘴气多半不是寻常瘴气,非肉眼可见。所以哨兵才中了招。
如果真是这样,那便有大患了。
他们打定主意要用这卑鄙之法,只要前方两面夹击,他们势必要退到林里深处。届时,不知道哪里是瘴气,稍有差池便会全军覆没。
而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出这瘴气所在。
深夜,辜鸿剑准备轻装出行,柔伽也换上了男子装扮。不等辜鸿剑开口,柔伽便认真说道:若你不准,我便告知全部人,我们一个都走不成。
辜鸿剑眸色微垂,只好说道:跟紧我。
柔伽欣喜抿唇,用力点头。
踏着夜色,两人离开军营,一直往哨兵指的西南方向小心移动。
路上,辜鸿剑递给柔伽一颗药丸:服下吧,提防瘴气的。若感到不对,立刻退出去,明白吗
柔伽接过,说道:鸿剑,我的星宇散之毒是你试药救的我,为何不愿让我知晓
走在前边的辜鸿剑身形一紧,停顿片刻后,继续往前。
我不管世俗眼光,亦不想要什么名分,我只是想陪在你身边。你心里明明有我,为何不愿承认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柔伽忍无可忍,冲他的背影提高了声音。
寂夜密林,风声烈烈,风过去后犹如一座幽谷,任何细碎的声音比风声还要更胜,惊到熟睡的飞鸟和蝉鸣。
柔伽的质问,摇曳了树枝,半夜鸟儿飞起划过上空。
既然你问我了,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
辜鸿剑缓缓转过身。
夜色太黑,仅是隔着寥寥几米,他们都在彼此的眼中和苍穹夜幕融为了一体。
红儿,你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柔伽微怔,不禁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知道了
辜鸿剑的眸色一沉,一直以来心里的疑惑终得确认,欺骗自己的别扭和侥幸统统盘旋消散,化作可笑自嘲。
可你怎么知道的你不可能知道……柔伽第一时间想到幽池,但再次摇头,她上前去慌乱地同他解释道,不,我心里的那个人一直是你,辜鸿剑,我喜欢了你很久很久,久到你无法想……
够了。辜鸿剑目光绝冷地打断她,沉着一张脸说道:我们还要赶路,这些之后再说。
柔伽伸手想要抓住辜鸿剑的臂膀,抓到的只是虚无的空气。
不知为何,望着他头也不回走进密林深处,柔伽总有一种彻底失去他的感觉。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
天知道她费了多少力气才回到他的身边,她耗尽了多少心血才换回站在他身侧的资格。
为了他,她抛弃了家族,堕入了魔道。
只要他一个微笑的肯定,她便生死相随。
为何如今,与他的近在咫尺也远成了海角天涯
为何……她拼命地想要抓住他,却始终都是抓不住
第一次,柔伽的心,裂出绝望与动摇。
西南方向的灌木丛林,是一个巨大迷宫,但凡不熟悉地形的人会被困在倒刺的树丛里出不来。幸好辜鸿剑随身携带的布条绑于树上再加上对这里的熟悉,这才避开了无谓的折返和盘旋。只是仍然没有找到瘴气所在……
突然,柔伽脚下一软,几乎是一瞬间地,面四周的树叶像碰到吸石一般,往她的脚背冲去。辜鸿剑听到动静后回身伸手来拉,然而为时已晚,她已经掉入陷阱,随着一阵漫天的树叶雨浇头落下,仰头间辜鸿剑已经在上边俯视她了。
猝不及防地掉入隐秘陷阱,柔伽拍了拍身子起来,看到这洞约莫三米高。
辜鸿剑赶忙问道:如何可有受伤
柔伽摇摇头。
辜鸿剑眼底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考量:你便待在这里吧,我回来再寻你。
你要丢下我独自去找瘴气!柔伽大惊。
辜鸿剑不语,转身要走。
不要!辜鸿剑!啊——柔伽着急地要踩上一旁的乱石往上攀爬,决计不让他丢下。忽然,一条蛇不晓得从哪儿钻了出来,吐着蛇信便要攻击她。
她害怕地松了手,余光里蛇像离弦之箭飞扑过来。
跌到地上的柔伽用手背挡住眼睛,却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
缓缓地从指缝间望去……辜鸿剑跳下来,徒手抓住蛇的三寸,把它狠狠地甩在石头上。
蛇在角落蠕动一会儿,没动静了。
他像一个守护神一样挡在她和危险之间,犹如第一世时,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睁开眼睛看到如月光美好如太阳温暖的少年郎。
他和她,根本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缘分!
柔伽眼眶一湿,冲过去一把抱住他,拼命地抱住他,像是抱住失而复得的全世界。
辜鸿剑后退一小步站定,他感受着她对自己的依赖和抱怨地哽咽。他的心,也因此而情不自禁地揪起,抬起手想要安慰地拍拍她剧烈起伏的肩。
红儿,你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你……知道了
那几句话令他心头一痛,手掌落在半空中,到底还是放下了。
别把我丢下!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你是生我便生,你是死我便死!辜鸿剑,我恨你!我恨你!柔伽握拳捶他的胸膛,发泄着刚才心里的不满和害怕。
他凭什么总是让她患得患失,凭什么总是让她害怕!
辜鸿剑拧眉,随她发泄片刻后握住她的手腕,好了,该办正事了。
既然命中注定不能把她丢下,那便继续按照原先的计划,不必再浪费时间。
辜鸿剑带着她从洞里出来往前走,示意柔伽用袖子挡住口鼻,步伐警惕道,瘴气多半就在这附近了。
刚才那条蛇被甩后,吐出来的绿气恰恰提供了线索。
两人一前一后寻着蛇吃的蛇果草,又避开七叶一枝花的方向,待他们碰到脚边的异物,低头一看,是死掉的兔子和地鼠,再望向不远处遍地的尸体时,明白已经置身在瘴气之中,再出去已然来不及。
辜鸿剑和柔伽对看一眼,迅速按原路折返。
尽管已经吃了提防瘴气的丹药,但走出去没多远,柔伽还是感觉到自己身体不适,她呼吸不顺,双脚也如灌入千斤铅般提不起来。
很快,柔伽瘫软跪地,用力呼吸,她担忧地看向辜鸿剑。此时的辜鸿剑虽没有感觉自己的身体产生异样,但也是时间问题。他拿出腰间的短刃扎在地上,试图保持平稳。
他们找到瘴气所在,必须要活着把消息带回去,否则徒劳无功。
柔伽自然是希望他们两个都能平安无事,但若只能活一个,她定会想要辜鸿剑活下去,哪怕……自己死去。
她用自己的意念灵识召唤幽池。
下一秒,幽池便出现在了他们身边。
意念里的柔伽跪求幽池救救他们:幽池道长,我错了,我不该算计您,都是我的错,您要打要罚都随您,求求您,救救我们!
幽池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柔伽。
执念的柔伽,疯狂的柔伽,幸福的柔伽,脆弱的柔伽……她的悲喜皆因那个男子,甚至是现在的磕头下跪,仍是为了辜鸿剑。
她失去了自我却无暇顾及。
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之。
柔伽终会失去辜鸿剑,在她失去自我的那一刻开始。
就算您不愿意救我,也请救救鸿剑,他中了瘴气,他还要替我朝的百姓打仗,他不能有事对不对若您不救他,您便是放弃了天下和百姓!那一样是罪孽啊!
幽池欲言又止地看着死死抓着自己衣角又跪又求的柔伽,让她看一眼辜鸿剑。
其实他有解药,他不会随便以身试险,不过这解药确实只有一颗。若是他让你活,这一关你便过了,那便是我输了,我会救下他来,也会放过你。但,若是他……幽池望向辜鸿剑,他坚持着想要起身,双腿的力气没能支撑着起来,这时他颤抖地把手伸向腰间掏出了一个小瓶子。
柔伽果真看到辜鸿剑将瓶子里的药丸倒出来,落在手心只有一颗红色药丸。
意念里的柔伽睁大眼睛,不哀求也不说话了。
刚刚中毒痊愈的她,身体虚弱至极,瘴气所袭,根本撑不了多久,她看着自己率先倒下,即将要倒下的辜鸿剑拿着药丸看向她。
只是看向她两秒之后,他一丝疑迟都没有地把药丸送进自己的口里,并且迅速吞下。
待原地运功,平顺气息后,辜鸿剑起身收起匕首,拍了拍身上的杂草、整理了一下披肩,再向柔伽倒地之处瞟了两眼,面部神情没有丝毫的改变,然后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柔伽用神识死死地盯着他的脸,想要从他的眼眸里看出痛苦和不舍,哪怕是在选择自己和选择她这件事上能有挣扎与犹豫。
哪怕是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就那么一点点,足够让她不去怪他!
足够让她心里的那份疑惑和动摇得到解释和填补!
为什么……
为什么连一点点,都没有
为什么……
为什么连一个不舍或是愧疚的回头都没有
为什么……
柔伽看着自己置身在满目荒凉的夜色里,一袭黑在凌乱的长草上可以忽略不计,她誓死追随到这里却被最深爱的人弃之荒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过往的一幕幕,这三世的倾心相随,犹如万马千军踏过心头。
柔伽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凄厉地回荡在半山腰。
幽池垂下了眼眸,对她说道:柔伽,你看到了,你……
余光里,柔伽化为虚有,意念进入身体,地上的柔伽倏地睁开眼睛,闪过红光的眼眸打开地狱之门。
幽池猛地皱眉,柔伽心里的魔性释放开来,不可控地支配她的身体。
——虚弱的她一跃而起,踏着云火,要追上辜鸿剑。
幽池下意识地想要去拦,他突然想到什么,低声咒骂:意念不比身体,不可抵挡住真实的法力,必须意念身体合一,才能制服柔伽。
待幽池的意念回到营帐内,又移步追影地回到柔伽那边,鹿灵问他去哪儿要跟他一起去的声音迅速响起,又迅速地被他甩到了身后。
方才掉入的陷阱旁,柔伽追上辜鸿剑。
燃着红光的眼眸,此刻除了吓人再也没有温柔可言。
柔伽一击掌力把辜鸿剑推倒在地,用所剩的神识之力在他面前勾画了水月幻象,幻象里面是他们这三世情缘的片段画面……
与此同时,她用悲伤绝望的声音,在他耳边细数着这段过往。
我心里的那个人,一直是你,始终是你,从来都是你!柔伽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听过之后久久愣神的辜鸿剑,你呢你心里可曾有我你刚才是选择自己还是我的时候,你心里可曾有一丝的痛你把我扔下丝毫不回头的时候可曾有过一丝丝的不舍!你这辈子,你……可曾对我有过一点点的情义……
质问到最后,柔伽的愤恨说不清是想要听辜鸿剑的答案还是想要听清自己内心的声音。
难道你为我试药,彻夜不眠地守在塌边都是假的吗……难道你跟我相处时眉眼的温柔都是假的吗……
难道我的三世相守,当真毫无意义吗
柔伽,你不要一错再错了!如今我们约定期满,辜鸿剑的三次选择,都没有选择你。按照约定,你需要自行放下执念,随我离去。赶到的幽池拿起后背的长剑,剑刃围绕蓝光,指向柔伽沉声劝告,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他答应给她选择的机会,在此期间不对她使用武力,可若她要伤害无辜,他决不能袖手旁观。
彼时笃定身份不明的红儿竟是妖,沙漠上捡回去的人竟是降魔道人。辜鸿剑震惊之余也迅速冷静下来,捂着吃疼的胸口试图站起身来。
柔伽缓缓用手背擦拭眼角的泪痕,掌心聚集红光看向辜鸿剑,似乎没听到也没看到幽池一般嘶声喊道:辜鸿剑,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选不选我!
只要你选我,便是上山入海,便是杀遍三界,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只要你选我,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只要你选我,你说你爱我……
放下吧,柔伽。辜鸿剑面露不悦,踉跄起身,方才柔伽的一袭掌力让他吐了一口血,胸口像是被震塌大半。
柔伽神色慌乱:你,说什么
虽然我记不起来……过去两世你说的我和你之间的故事。但是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何必强行为之呢我是辜鸿剑,但我不是第一世救你的药府少爷,也不是第二世辜负你的穷书生,我现在是将军,是没有跟你有任何约定的宰相的乘龙快婿。你实在……不必如此执着。
辜鸿剑的眉眼似天边皓月,冰冷的光泽看不出半分起伏。他让她放下,就像给将士们发号施令,就像那一日在府中问她他娶旁人她可否会恨她。
他是那样的理直气壮,是那样的不可一世。
仿佛这个天下,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说了算。
柔伽怔在原地,凄然地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媚惑的凤眼犹如暴风烈雨后的玫瑰,伤痕累累中释放着独有的美,她哀伤不已地问道:所以,即便是这一世,你也没有想要爱我。比起我,你更愿意选择萧娉婷……是吗
她的身上,布满伤痕,那是她为了收集内丹和同道之人搏杀之后,无数次的九死一生留下来的。她甚至被其他的道人追击到忘川,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待上几个月之久,泡烂到膝盖的骨头都露在了外边,很长一段时间走路都一瘸一拐,她的脚底趟过烈焰之火,只为摘取山上的仙草以作贿赂道人之用。
她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整的了。
唯有她的心,还热着,因为辜鸿剑这个名字这个人。
如今,她念念不忘的人,却对她说放下。
她拼尽全力奔赴而来的人,却要跟她散了。
辜鸿剑微微启唇,到底还是杀人诛心般地说道:对不起,我……
柔伽目光一凛,五指指甲噌地张开,变成锋利的武器直取他的心脏:我不要你的道歉!
说时迟那时快,幽池的长剑从另一边同时过来,形成拦截之势。在柔伽的指尖插到辜鸿剑胸口的瞬间被冰冷的剑面挡掉。
柔伽腾空前空翻,越过剑身,避开跟幽池的正面对打,依然不放弃要直取辜鸿剑的性命。
幽池挡在辜鸿剑身前,低喝辜鸿剑快走。
眼看着辜鸿剑拒绝转身,她忙于应付束手无策之时,匆匆而来的鹿灵终于赶到,气喘吁吁道:怎么回事!怎么打起来了
幽池听到鹿灵的声响,猛地回头。
柔伽抓住机会向鹿灵施了一波灵力,为了保护鹿灵,幽池必须用剑劈掉这波灵力,柔伽一个半空飞身,抓住跑出去百米的辜鸿剑。
昔日的深爱,化作如今烈焰般灼灼燃烧的仇恨,柔伽死死地掐住辜鸿剑的脖子,将他举起离地。
辜鸿剑抓着她瘦弱的手腕拼命挣扎,而他越挣扎,她便越恨!
是他亲手砸碎了她的梦,亲手把事情弄成这样!
突然,辜鸿剑的眼神猛地一变,一阵蓝光急速闪过,方才他以凡人之力无法挣脱的痛苦,随着一记掌力,便把她推到了两米之外。
幽池俯身辜鸿剑,留了肉身保护一旁的鹿灵。
柔伽冷笑:你以为这样,我便不能杀你了!
今天,她就是弃了辛苦得来的脱胎丹,就算坠入九幽地狱,也要杀了辜鸿剑这个负心人!
红光蓝光交错,柔伽步步杀气,幽池次次防御。
他们打得电光石火,天昏地暗。
鹿灵焦急观战,为温吞的幽池提心吊胆。她不解,幽池又不是打不过柔伽,为何如此退让。
在她看来,既然动手了,自然是要拼尽全力的。幽池说的什么知常容,容乃公她可不懂,也不想懂。她只知道再这么下去,柔伽就要杀了他了!
眼看柔伽的狐狸利爪把辜鸿剑的胳膊划出了三道口子,鹿灵急不可耐地骂道:幽池!你到底行不行啊!我爹说了,过度宽容,可不是君子所为!而是懦弱的小人所为!
她不骂还好,这一骂,反而引起了柔伽的注意,抬手一道红光如海浪一样袭来,立刻撑大鹿灵黝黑的眼眸。鹿灵害怕地大叫一声,交叉双臂挡在脸前。
只听当啷一声,幽池的长剑落地。
红光不见,地上的长剑又迅速飞走——不远处的辜鸿剑被柔伽拿幽池的长剑架在脖子上只等最后一刻的制裁。
辜鸿剑看向柔伽,不再做抵抗,大义凛然地说道:你要杀便杀吧,让他陪你一起在九幽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轮回。这样一来,你们便有无数个三生三世可做纠缠。你再也不必费心去大开杀戒,夺取旁人之内丹拿去无界阁做此等天理不容之交易。
柔伽眼里的悲愤交加同手上紧握的长剑一样在颤抖,不舍和果决犹如跷跷木上的左右两端,面前的这个男人于她是春日暖阳,夏日冰河,如今却成了冬日冰凌扎进内心最深处,无法拔出!
爱恨交织,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在这个滚滚红尘中,她宁愿伤害天下所有人,也不愿意伤他半毫!
而现在她却要亲手杀了他……
来啊,你还犹豫什么
辜鸿剑闭上眼睛,抬起脖子,势必要跟柔伽做最后的了断。
柔伽的面容无比狰狞,她的心在滴血。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像巨人手握长鞭一下一下打在她的身上。
理智牵念的一线,在崩溃间来回穿梭。
最后只听啊——的一声痛苦惨叫,寒光闪过,幽池睁开眼睛,柔伽拿着他的那把长剑自刎在他面前。
柔伽到底还是没有舍得带走辜鸿剑和他同归于尽。
她造孽那么多,即便是爱和恨都泯灭了,也保持着对辜鸿剑最后的仁慈。
血溅当场,柔伽柔弱的身体拿着和她不相配的突兀的长剑结束了自己的性命,那双美到不可方物的眼睛在失去生命的时候彻底终结光彩。
从第一世,她是北元山上无忧无虑的小狐,若不是遇见无意途径的辜鸿剑,她依然还是那只慵懒开心的小狐狸,不知情为何物,即便不羽化成仙也当是快乐无边;第二世,她若能在辜鸿剑爱上梨儿之后潇洒转身,即便痛过一时也不会执念一世;这一世,从幽池给她机会开始,每一次她只要肯放手都还有机会……然而,世间没有如果。
从此,世间再无柔伽。
幽池从辜鸿剑的身体里出来回到自己的身体,收回长剑。
辜鸿剑看着倒地的柔伽,汩汩的血液从她的脖颈浇灌了旁边的荒草,她的眼睛含泪地望着他,亦如当初从古月城的屋檐之上跌入他怀中的初见,迷恋,不舍,又带着穿越几世的悲伤。
天边的鱼肚白泛起一丝光亮,似乎是从柔伽眼里承接而来。
辜鸿剑的眼底终于涌起悲伤,像后知后觉的晨光,他缓缓踏步来到柔伽面前,似乎很努力地想要回忆起一些什么,可是他只能费力地看着柔伽,伸手把她的眼睛合上。
她,死了吗鹿灵怔怔地看着柔伽,半晌开口。
她目睹了整个过程,依然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结果。
幽池的声音似有一丝动容,回道:死了。
她会去哪里
造孽太多,堕入恶道,不得轮回,在九幽地狱赎清罪孽之后,也只能永世徘徊于忘川河畔。幽池平静地回答,他本无七情,自然也无法和柔伽共情,更不与鹿灵同伤。
幽池看着没了生息的柔伽,想着柔伽用自刎这样强烈的方式将辜鸿剑放下,待她在九幽地狱赎清罪孽之后,成为徘徊在忘川河畔的一丝游魂永不超生。或许哪一日她有机缘能受仙人点化,能有机会重得生机。
爱也好,恨也罢,该散则散,似黎明终归覆盖黑暗……
幽池,你说他会记得她吗鹿灵望向将柔伽抱起的辜鸿剑的背影,痴痴地问。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局者会随着故事结束而抽身,反而旁观者会久久陷入故事本身不得出。
这个问题幽池没法回答,也不能替辜鸿剑回答。
他只是看向头顶的天空:天亮了,回去吧。
没人知道辜鸿剑把柔伽葬在了何处,只知道他回到军营后整装待发,带了一支队伍把瘴气改道,引星斐和大洲的军队进入他们设置的陷阱。
白木的争强好胜再次被辜鸿剑拿捏利用,大获全胜。
待他回到古月城后,大洲递来止战和书。
一年后,将军府迎来新的生命,听闻千金得名忆柔。
辜忆柔。
彼时在九幽地狱受尽酷刑来赎罪的柔伽,再也不记得辜鸿剑这个人,也不记得自己的来处。
幽池想,柔伽若是知晓,当会安慰。
可她已不必知晓。
这世间的错过,何尝不是一种过错
幽池轻轻拂拭自己的长剑,似对着曾经的柔伽说:安去吧,去寻你新的故事。
豆大的灯油,风吹歪了灯芯,一滴油落下,像是柔伽的回应。
突然,他的肩上,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