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翌日。
幽池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鹿灵拍打着窗户,声音急促:不好了!幽池,你快醒醒!别睡了——
幽池睁开眼,下床找到草鞋,去开门也不过是片刻的工夫,可鹿灵心急如焚,他一开门,她拍门的拳头就重重落在他的胸口。
咳!幽池躬身,差点被她捶出内脏。
鹿灵一愣,下意识地收回拳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不知道拳头不长眼吗哎呀……我跟你说,大事不好了!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他往外走。
幽池感觉到她的手心隐隐透着凉气,和她的急火攻心竟是相反。他虽觉得奇怪,但暂且来不及在意,只是问道:发生何事了
辜鸿剑的新府邸起火了!鹿灵语气忧虑,眼神紧张。
幽池微怔:着火可有伤亡
虽算到柔伽第一次的劫快到了,不过,却也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呈现。而如今,辜鸿剑府邸起火怕是个预警。见鹿灵突然压低声音,他想不出着火这样动静不小的事情为何要小声地讲,便大概做个猜测。
不,没有伤亡。说话间,鹿灵拉他到了一楼,清晨的光从敞开的大门洒进来,温暖明亮,街对面的店铺有小二在做开门营业的准备工作,街上往来人头攒动和一楼大堂里用着早膳吃着早茶的客人交相辉映,这又是一日晨起的好时光。
没有伤亡,只是烧了祠堂,你说邪门不邪门
幽池循声望去,说这话的人好生面熟,之前议论辜鸿剑将军回城被鹿灵任性地污蔑成是登徒子的便是他了。
他和他的那群朋友仍是坐在那张桌子旁,说起辜鸿剑府邸昨儿个起火的事时,满脸神秘,且绘声绘色,仿佛他亲眼所见:大约子时左右,火光冲天,主街巷弄里的百姓起夜,睡得半梦半醒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姐姑娘放的孔明灯呢!守夜的打更人最先发现的走水,慌慌张张地拍门叫人,还去府衙那边报官搬救兵。你们猜怎么着等衙役们到了的时候,辜将军家的管事儿居然跟他们说没有走水,是打更人看错了,子虚乌有的事儿!衙役们不信,却也不敢进府察看,只是看到府里的不少家丁提着水桶都从东边那儿回来。我一老友的小舅子便是参与辜将军新府建造的工人,他知道东边那儿是辜府祠堂……
他正说着,突然旁边有人猛地拍桌,低喝道:官家的事,哪儿轮得到寻常百姓置喙了
他拍桌的响声太大,惊得这桌说着话的几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扭头去看。
这位小哥长得英气俊朗,一双漆目炯炯有神,眼角有着细微的一寸伤疤,为他的英气又增添了一丝痞气,一身黑色锦袍,如墨发丝梳得光滑,用一根黑色发带全然束起,不言而喻的贵气似是某家翩翩公子,可不知为何眼底的淡淡阴郁把他束之高阁,令人难以亲近之感。
只见他缓缓把手挪开,抿茶斜目道:就不怕惹祸上身吗
他拍桌的掌心之下,是一块衙差的令牌。
原来是正儿八经的官家人,怪不得满嘴官家话。
百姓自是不敢与官斗,即便是个小衙差,还不是有多远躲多远方才还说得津津有味的他们,这会儿相互使个眼色,赶紧起身走人。
幽池蹙了蹙眉。
旁边的一袭粉影猝不及防地晃了过去。
哪儿来的浪荡子敢招摇撞骗起衙差来了本姑娘在古月城待了二十年,这城里过街的老鼠都能打个招呼聊上几句,你很面生啊,说话口音又不是本地的,还没穿衙差制服,我看这令牌是从哪儿偷来的吧鹿灵一向胆大妄为,若说别的她不敢夸大,可若说认人她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她笃定这厮是在说谎。
小哥放下茶杯,缓缓抬眸打量鹿灵。
鹿灵见他不语,认定心虚,瞪大眼糊弄他:看什么看!再看小心本姑娘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小哥倏地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结账,起身走人。
哎!本姑娘跟你说话呢!你被识破了就想走人啊鹿灵伸手就要按住他的肩,却被他用手里的剑轻松打掉。
他勾唇,侧目身后:你若觉得我是骗子,不如随我来衙门确认一番如何
鹿灵一脸犹疑地沉默了。
她没来由地想到跟幽池初识的那天,把幽池逮到衙门笃定他是坏人,结果搞了个乌龙……推及此景,仿佛有重蹈覆辙之嫌。
鹿灵迟疑了片刻。
也就是这个片刻,小哥一步三迈离开了酒肆。
鹿灵生气跺脚,转过身瞪幽池,正要埋怨他刚才怎么不帮忙,却见幽池眉头紧锁,一动不动。
喂你,你进意念里了鹿灵气不过地跺脚道:你怎么不带我一起进去!等等,昨儿个晚上你是不是也自己进了意念没叫我所以我跟你说辜鸿剑家着火你早知道了是不是幽池你个大混蛋……
……
鹿灵扳着已经给不了回应的幽池的双肩,又是拍打又是踢他,气不打一处来地努力找补。不过,幽池已进入意念,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也根本感觉不到她的粗暴。
他要去找柔伽。
若昨晚辜鸿剑府邸真的起火,他完全不知道,那就是柔伽把和他连接的意念掐断了。
他要共享的意念是无法终止的,除非……
彼时,西厢院。
幽池竟看到了两个柔伽。
一个坐在绿植院里喝茶,一个在祠堂里等着他。
他为了确定鹿灵说的情况,所以亲自前来一探究竟。
不想柔伽跪在烧毁的祠堂里,扭头冲他笑:道长,您来了。
喝茶的则是柔伽本尊,这位跪地朝拜的是柔伽的意念。
她主动这样一分为二,必然另有目的。
祠堂里还来不及重新整修的漆黑一片,存放辜家牌位的壁龛已经是一堆黑色木屑,柔伽跪地的蒲团也露出了里边的棉絮,一地走水后的狼藉疮痍。
幽池走上前去,沉声质问她道:昨晚这场火可是你放的
是。柔伽毫不犹豫地承认。
你有何目的幽池不得不提醒她,你答应过我,事情有结果之前不可伤人,不可妄动恶念!
我不曾伤人。柔伽起身,带他去到祠堂前厅。
辜鸿剑上座,老墨带着辜府一众家丁跪了一地。
少爷,昨夜走水,祠堂遭难,辜家祖先牌位无一幸免。这是上天警示,不可不听!自从红儿姑娘被带到府上,府里便怪事横生。西厢院的草植无故坏死,池塘里的金鱼活不过三日便要翻肚打捞,小杜喂养的猫发疯咬尾而死,接连三只皆是如此,还都死在西厢院里!这些都是小事,原本不想告诉少爷让您烦心!可是少爷先是被皇上收回兵权,再来跟红儿姑娘在书房待上一夜,祠堂便莫名走水至今找不到走水原因……老墨一脸凝重、言辞切切,字字珠玑。他深吸一口气,抱拳叩地,心有戚戚道,……老奴不得不说一句,还请少爷把红儿姑娘送走!以保府中上下安宁!
其他人纷纷附言:请少爷把红儿姑娘送走——请少爷把红儿姑娘送走——
辜鸿剑沉着一张脸,抓起茶杯往地上砸去:笑话!别人说出这种怪力乱神的污秽之词也就罢了!老墨!你是跟随着我爷爷打天下的人了,竟也沦落为无知妇孺之见!红儿不过是区区女子,还有排山倒海的本事不成不过是祠堂走水,也能牵扯出这些说辞来你当真是把这个家管得极好!
为了保少爷的平安,老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茶杯的瓷片飞溅,滑过老墨的脸,老墨抬起头时眼角下方出现了血道子,他的坚定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反而越发有种赴死直谏的意思:当初少爷怀疑红儿姑娘是细作,如今虽无证据,正好送出去皆大欢喜。不管她是细作还是妖孽,便不必再追究!
面对老墨的咄咄逼人,辜鸿剑盛怒的眼底透着冰冷的寒气,若我不肯呢
长廊下,幽池侧目身边的柔伽。
她勾起红唇,注视着这场为她的去留而争执的主仆大戏,轻飘飘地说道:我伤的是自己,道长不必担心。
幽池看着她鬓角出现的两根白发,默然无言。
——柔伽用脱胎丹换来的人寿暂时掐断了和他共通的意念。
私自给自己制造出这样的戏码,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世间凡种,冥冥之中都贴着价格标签,一拿一取,皆是在自己人生上的增减去留。
你算准了辜鸿剑会将你留下倘若他应了众人之意,将你送走呢幽池望着忠仆老墨一遍一遍地用头磕地,神色凛然。
鸿剑是将军,他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而且……偏要这样他才会把我留下。柔伽的声音轻如雾气,笃定中带着一丝调侃,而调侃中,却带着诡异的欢喜。
她这是拿捏住辜鸿剑的性子,置之死地而后生。
也许,辜鸿剑还有几分自己要如何处置她的心思,可老墨带着一众下人这么一逼宫,也就必须把她给留下。
那边老墨见自己把头磕破了,辜鸿剑也没有松口,只叹息垂眸道:老奴已将此事写信飞鸽给老爷夫人,少爷,您可以不把老奴的话听进去,可是老爷夫人的话您总得要听的。
忠仆忠言,忠言逆耳。
辜鸿剑恼怒地撤了老墨管家职务,并让下人把老墨带下去。
幽池看着他去往西厢院的背影,皱眉看向悠然得意的柔伽:这是你自己强加的行为,即便收集到辜鸿剑的真心也不作数的。
她若是再这样肆意乱来,便是浪费了脱胎丹还增加了罪孽。
柔伽红袖一甩,不屑哼笑道:那又如何,起码我亲耳听到了辜鸿剑非我不可。您也亲眼看到了不是吗鸿剑他爱我,他比他以为的他所知晓的更爱我!
红袖添香,群魔乱舞。
柔伽肆意的笑声随她灿烂的少女脸庞一样,怒放着她那最美好的年纪。
若从未遇见辜鸿剑,幽池想,她定然也是如这般在北元山上无忧无虑地笑着。哪怕懒惰任性,不肯好好修炼,不成仙亦不入魔。
天广地袤,做个平凡狐妖也好。
幽池的眉头皱得越发深陷了,从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到接受世间万物自有安排的妥协,他告诉柔伽:你的第一次劫数很快便要到了,届时,我会同你一起看辜鸿剑的真心所向。
柔伽上扬的眼角一点点收回肆意的笑,原地挥袖朝西厢院走去。
幽池霎时回神,鹿灵正捏着他的双脸,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咧嘴大笑。
幽池感受到她手指间的用力,自个儿的牙缝漏了风,只能眨眨眼望她。
鹿灵立刻收起笑脸,尴尬地说道:咳,你回来了。
她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迅速把手收回,走到一旁给自己倒茶:怎么样消息准确吗
幽池不便多言,只是在她身边坐下,拿了空茶杯靠过去:准确。
鹿灵见他等着自己给他倒茶,不爽地把茶壶啪地放下:不带我一起进入你的意念,还想喝我倒给你的茶大哥,你想得真美!
幽池一怔,哑然失笑:抱歉,一个人长久惯了,没有养成同人一起的习惯。下次我会记得。
鹿灵本是随口抱怨一句,没想到幽池会这么认真地跟自己道歉,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幽池以为她不信,又认真点头:当真。
还没哪个男人对她这么好脾气地道歉又保证的……
她那个老爹,除了喝酒打铁,就是揪着几个老友吹牛打发时间。来铁铺打铁的男子,要么粗枝大叶,要么火爆性子,偶尔来的文秀书生买匕首防身,说话比起来轻言细语不少,却又不及幽池这般温柔。
这,这还差不多。鹿灵扭过脸,赶紧把茶杯拿起来挡住发烫的红潮。
又过了两日,辜将军家起火的谈资很快变成他心有所属、家藏美眷的消息。
这古月城里的姑娘们大概都要哭晕在自家阁楼里了吧辜将军心有所属了。
不知道辜将军中意的是哪家的姑娘,定是国色天香,倾世的美貌!俗话说得好,美人配英雄嘛!
不尽然,我听说便是那日回城之时辜将军捡到的一舞女,来路不明,敌国细作……
哎!不可胡言!小心惹祸上身!
哼,祸铁定是祸,只怕是辜将军误入美色的祸端啊……
幽池和鹿灵坐在面铺里吃面,也能听到关于辜鸿剑和柔伽的最新动向。
要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位少年战神回来不过短短两月,入新邸,交兵权,似走水,藏美娇,哪一件单拎出来都值得好好细说。百姓们自然也是众说纷纭。
鹿灵捏着饼馕,好奇地问幽池:你不是说柔伽的劫数快来了吗到底啥时候来
幽池看她,等她接着说下去。
我、我的意思是说,晚痛不如早痛嘛,这心里怪急迫的。鹿灵生怕幽池以为她是冷血心肠之人,馕饼塞满了嘴转移话题,会不会已经来了譬如说是,辜将军为了自个儿名声不娶柔伽
你……
又不是我要这么想,是按照现在的走向分析嘛,再说本子上也是这么……呕——
还是先把嘴里的饼顺下去吧。幽池到底还是说慢了,手里的水杯也递慢了。
她俯身在一旁吐起来,老板闻声大惊失色:哎哟姑娘您这是做什么,我这里还要做生意的呀,麻烦姑娘您去旁边……
幽池的注意力转移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几乎是同一时间,当幽池注意到几匹快马从城门那边过来时,他们已经马蹄飞扬地踏过街道,飞驰过鹿灵和老板的身旁,暂时压下了所有的喧哗,带着一股马不停蹄的紧迫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幽池注意到这是京城来的官马,坐在马背上的是兵部衙门的人。
柔伽的第一个劫,到了。
鹿灵还在跟老板解释不是他家煮的东西不好吃,而是她吃噎到才吐的,并没有听到幽池的话。
很快,大洲再犯我朝边境的消息不胫而走。
这次大洲嫁了三个公主到星斐,以此换来星斐的支持,星斐同意让大洲的军队从他们的天目河趟过来,进攻我朝的软肋,用他们最擅长的水战来攻打我朝最不擅长的。
皇帝紧急召开军事朝会,希望在朝中选择良将去给狼狈为奸的大洲和星斐一个教训。怎奈朝中无人自荐,而一连递了五道折子的辜鸿剑却被皇帝忽视。
老墨飞鸽出去的家书,算算日子,辜鸿剑的双亲本该到了古月城,但如今这个局面也肯定是轻易回不来了,而奇怪的是连回书都不曾有一封。
这样的反常逼得辜鸿剑主动修书去给辜家在外驻兵的父亲母亲,希望他们可以为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他不求做领兵将军,只求可以奔赴战场。大洲已和星斐联盟,时间紧迫,再这么拖延下去,任他们趟过天目河来到我朝边境的低沼软肋,那便等于开了后门给他们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辜鸿剑在府里心急如焚,即便皇帝收回他的兵权令他心生郁闷,郁闷的是皇帝的不信任。如今大洲再犯,他的热血未曾冷却,他的心底还有百姓和天下。
他始终记得爷爷说过,辜家之子是生于战场死于战场的命格。
然而若无圣旨,他的热血也只能自焚了之。
就在百姓的惴惴不安顺着院墙之隔也落在辜鸿剑的耳里,他终于等到皇帝宣他入宫的消息。
皇帝准他带兵出城奔赴边境,但条件是他必须迎娶宰相之女萧娉婷。自然,他也可不娶,将府中的美眷红儿姑娘纳入辜府,从此安逸在家做个闲怡之人。
这宫里的事可传入坊间,坊间的事也可传入宫里。
辜鸿剑要选的,是公和私;
是天作之合和苟合之女;
是小情小爱和天下苍生。
或者更明晰一些,是萧娉婷,还是红儿。
而等着辜鸿剑做出选择的,不只是皇帝,还有全城百姓,大洲不日就要过来的敌军。
辜鸿剑拿着一道天下围观的圣旨坐在家中书房,柔伽站在书房门口。
这次,幽池带着鹿灵坐在辜鸿剑和柔伽把酒言欢的案桌旁,等着亲眼见证辜鸿剑的选择。
鹿灵看着屋里屋外的两个人,心生悲悯:一个柔伽,或许可以抵过多年的老奴和一众下人,可又怎么可能抵得过天下苍生呢
幽池给她倒了一杯茶:看来,你心里已有了定数。
鹿灵托腮看他:那你呢难不成你觉得还会有奇迹发生
奇迹幽池重复这两个字,兀自苦笑,这世界本无奇迹。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人们往往只愿意看到最后的成果,不愿意看之前那些铺垫的过程,奇迹是人创造的给自己打气的信念罢了。
幽池又是这般不出意料的无趣,鹿灵对他的说法不敢苟同:做人嘛,所望之处,所触之地都是有限的。自然是得有些虚无缥缈的想象和厚颜无耻的期待,才有盼头。否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天如此,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幽池微微颔首,又有些茫然无解:可能时间对我无用……可是能做到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难道不是一件幸事吗
为何非要有乐趣呢
鹿灵摇头叹息,认定幽池没救了。
吱呀——门被推开了。
柔伽托着亲手泡的茶,推门而入。
辜鸿剑抬头,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圣旨就在案板上展开放着,他辜鸿剑的名字旁边的空白之处,便是皇帝留给他自行书写要与之成婚的人的姓名。
这是茉莉桂花,知你不喜甜,我还放了一点莲子。这是配茶的点心,我亲自做的豆蔻糕,你瞧,这粉色的色泽是不是看着特别清新爽口你先尝尝若你喜欢,我日后再……
辜鸿剑却直言道:若我不能娶你,你可会恨我
她眉眼间的嫣然笑容自入府之后不曾变过,每次他不管是心烦还是忌惮,是打趣还是威胁,她都这么温柔地含笑地望着他,像是望着一座踏实可靠的灯塔,又像是望着一片她怎么都守不住的春色。
放茶杯,递点心,她怎么样都可以看到她手边的圣旨,却装作故意看不到地避开。
他不信她没收到半点风声。
他故意打断她的故意避之,单刀直入。
辜鸿剑是个铁血军人,他不懂也不屑弯弯绕绕。
柔伽捏着特意加了桃花粉末的豆蔻糕的手指,在他嘴边时顿了动作。
她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像初次跌入他怀中那般坚硬如铁的审视,陪伴他身边的这些时月往他的坚硬里加进去的柔情,不小心瞥见的一抹笑意,都是她值得大声炫耀的成功。
这一世,他有一颗极难暖热的心。
这是你的决定吗柔伽问。
辜鸿剑不语。
面对家奴老墨的坚定,他义无反顾地选择将她留下。
西厢院里,他紧紧地抱着她说:我要你留下陪我。
他贪恋她的歌,她的舞,她香软的气息,他说看着受刑过后奄奄一息的她动了恻隐之心是他做过最疯狂的事。
然而,这一切,终究不能动摇他心里的原则。
柔伽在他的沉默里缓缓垂眸,把点心放回盘子里。
她的笑容始终不曾褪去,却止不住落下了滚烫的泪。
半晌,她重新直起了身子。
若这是你的决定,我尊重便是。她伸手握住他写字的右手,拿起毛笔,陪他一起写下萧娉婷的名字。
辜鸿剑看着圣旨上自己名字的旁边,终于有了主人。
与之并肩的名字,好生陌生。
当年,母亲木兰从军进入父亲的军队,父亲一眼便看穿母亲是女扮男装却不拆穿,后来母亲为救父亲暴露了身份,父亲因审查不严收留女子而被对头告上朝堂,差点招来杀身之祸。是爷爷用自己的战功换父亲母亲这段美满姻缘。母亲问父亲可曾后悔,父亲说他此生最不后悔的便是遇见可与自己并肩同行的女子。
他自小看着父母举案齐眉、互相帮衬,在边境的漫天风沙硬是守得了一方美满,在他心里,他也总有对自己找寻到一个灵魂上可以契合之人的期待。
如若这人不是红儿,也更不可能是其他养在深闺中的千金小姐。
若非现在的非常时刻,他定会对这道赐婚圣旨厌恶至极。
可如今,看到落成,辜鸿剑的心却极为踏实了。
可红儿的体贴顺从,仍旧令他心生感动且愧疚。
你想要什么我能做到的,都会答应你。
带我去战场,我只求陪在辜将军左右。你不能娶我是为了天下苍生,我能理解。柔伽凄凄恳切的目光定定地望着辜鸿剑,紧握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那请辜将军也理解理解我不愿意离开你的心,一分一秒,都不愿意。
辜鸿剑望着她湿润的水眸,本想说战场凶险,想让她明白什么是战场什么是打仗再做决定。可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回去,终是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柔伽开心得眉眼弯弯,主动吻上了辜鸿剑。
这一次,换成幽池掩住鹿灵的眼睛,劝她非礼勿视。鹿灵却看得正在兴头上,抱怨道:哎呀,你挡着我做什么
幽池拉住她,收回了意念。
非礼勿视,不是你说的吗
鹿灵一时语塞,倒也不打算在这上头过多纠结,双手捧着脸颊惆怅道:若我是柔伽,定然离他远远的!辜鸿剑对她是喜欢的,却不是非她不可的喜欢。不是非我不可的喜欢,为何还要在他身上浪费宝贵时光
同为女子,她自然是为柔伽愤愤不平。
辜鸿剑问她是否恨他不过是给自己一个下决心的台阶,他的内心早就有了决定,即便有不满,也只是对皇帝拿婚姻来交换对他重掌兵权的信任不满罢了。
柔伽一叶障目,抓着那么一丁点甜言蜜语,不撞南墙不回头。
可惆怅后,鹿灵又想到了什么,眉眼重新注入了光芒:那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可以去边境看看了长河落日圆的沙漠,秋水孤鸿的广袤,秃鹰飞旋的残酷。对了对了,还有天目河畔跟星斐一分为二的雪山!
幽池一惊,立刻问:你去过
自然是!不曾去过了……鹿灵瘪瘪嘴,叹道:我怎么可能去过我从小到大就没出过古月城,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有去过边境回来的走商说起那里的事情,我便记下了,想着这辈子若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古月城外的世间是怎样的。
幽池默默地听着。
可若是嫁了人,就不能去了。鹿灵再叹,对了,你可曾去过你是降魔道人,有没有去过边境降过妖魔那里是不是真的如这般说的,浩瀚辽阔如仙境一般
幽池答不上来,又出神了起来。边境……他自然是去过的。随着师父遍地游历,修道之人要走两条路,一条是心路,一条是道路。脚下能走得多远,心就能有多大。有些人的一双眼只能看到一条小溪,有些人的一双眼能看到万里星河。这便是境界的不同。
一条天目河将我朝和星斐相隔在对岸,这边是沙漠,那头是绿洲。春夏秋冬随着温度的不同藏匿于风雪沙漠之中,一天之中,强烈的日光占了多半,子时的深夜是最冷的时候。夏日日长夜短,冬日日短夜长。相比于和缓绿洲,风景宜人,这种恶劣的环境非常考究人可以忍耐的极限。而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我朝的士兵们偏偏是在可以遥望到对方敌军的悠然自在下,承受着身体和心理上的落差戍守边关。
他们硬是在辜家的带领下,挺过一年又一年的孤苦,保持着坚定的信念,为了百姓安宁,从来不曾有一刻的懈怠。
这是仙境还是地狱
说是仙境,诚然说不出口。
说是地狱,谁见过身处在地狱里的人还能面带从容的微笑
他曾经在那儿遇见过一只复仇的兔子。
它的家人被驻守的士兵捉到吃了,它苦苦修炼化为女子,来到仇人的身边,仇人对她一见钟情,要将她留在身边。可是军营里不能有女子。兔子为了复仇,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希望他被军法处置。仇人为了救她,竟自断一臂跟将军求情只为保她周全。后来,又为让她全身而退不惜成为敌国的细作。
幸好,辜鸿剑的母亲发现了他的不寻常,最后兔子终于得偿所愿,看着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砍了头。
但兔子却再也开心不起来了,散尽法力重新变回一只普通的兔子后,被秃鹰追击被狗追逐被人觊觎,以此来恕罪她之前的所作所为。
那里于兔子而言,是有过心上人的仙境,也是亲手埋葬心上人的地狱。
说不清,实在说不清。
战事在即,婚事从简。
宰相之女萧娉婷披上盖头,一身嫁衣,从城南的宰相府抬向三街之隔的将军府。辜鸿剑一身爵弁坐上皇帝亲赐的汗血宝马走在前头,不时回头望花轿,在满城人的观礼中把领兵去往边境的希望接回家中。
婚事仓促归仓促,但该有的排场与流程一个不少。
三媒六礼,十里红妆。
花轿里新娘佼佼乌丝带珠花,绣凤凰的碧霞罗裙衬得她身段婀娜,颈圈项戴天官锁,手臂缠绕定天银。
花轿外大红灯笼开路,唢呐乐鼓声声扬。高歌送嫁迎亲的喜庆,铳和炮仗齐飞,吓得小孩子一边笑一边捂着耳朵往父母的怀里躲,百姓们鼓掌高呼这天大的喜事,仿佛透过这桩亲事,可以看到我朝在边境的又一次胜利。
柔伽便在这观礼的队伍中。
她是唯一一个面无表的观礼人。
在辜鸿剑身边一直保持甜美笑容的她,此时已经一点儿也笑不出了。
她依然穿着那身鲜红的舞衣,被人群簇拥着挤挤攘攘,她就这么静静地望着马背上的新郎,微微启唇,兀自呢喃道:两世娶亲,花轿里坐着的都是别人。
幽池在柔伽的对面,他和鹿灵也来赶一赶这盛世的热闹。
他看得真切,鹿灵则问:她是不是说话了说了什么我们应该用意念过去的。
幽池把她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达给鹿灵,鹿灵听后,默然许久。
半晌之后,鹿灵定定地看着幽池,神色哀戚道:幽池,我觉得我们好生残忍。
幽池重新看向对面的柔伽,此时,队伍中已不见她的身影。
当你见过真正的残忍,便不会说这样的话了。幽池轻声呢喃,但他的声音太小了,迅速淹没在周围的欢呼声中。
鹿灵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不想被人潮冲散了和他的连接。
鲜花锦簇,媒人证婚,辜家父母无法回来,宰相萧末成唯一高堂,新人拜堂,三拜成婚送入洞房。
柔伽在屋檐上坐了整整一夜。
看着烛火映窗、红烛烧尽。再看将军府所有人沉浸在喜庆之中,而那刺眼的喜庆绸条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她的心。
翌日一早,辜鸿剑就率领属下整队去往边境。
擦干眼泪的柔伽,换上了戎装隐匿在队伍中,随之一同出发。
身为新嫁娘的萧娉婷挽上发髻站在门口送夫君。
遥遥一望,鹿灵抓着背上的包袱叹道:辜鸿剑的新夫人真美。
幽池并未回应,似一种默认。
那是一种与柔伽不同的美。
她美得端正,自有深闺里养成的温婉清纯,以及颇有底蕴的坚定目光。
对于自己的婚嫁大事她没有半分怨言,对于新婚夫君隔日一早便要去往险地打仗亦没有丝毫抱怨。
萧娉婷很清楚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可能现在的她对辜鸿剑尚且没有多少感情,可日久生情,而辜鸿剑的身份高贵,自然能圆她余生安宁。
更何况……感情这一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走吧。幽池转身,对鹿灵说道:这里离边境还有好些路要走呢。
与此同时,辜鸿剑率领一支小分队日夜兼程,仅仅用了三日半的工夫赶到了边境。
幽池和鹿灵也赶到了。
鹿灵终于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仙境之地,第一反应却是往地上一躺,大口喘气耍赖道:走不动了,多一步我都走不动了。
幽池歪头看着双目放空、体力全无的鹿灵苦笑一声:我问过你是否需要我来助你一臂之力的。你偏要说自己可以,现在却要耍赖不走了吗
他虽是降魔道人,但法力不能乱用这一点他没跟鹿灵解释。古月城赶到边境以一个练武之人来说,轻功加上骑马,再加上极快的脚程,三四日的时间也要耗尽体力,休整多日。鹿灵一个姑娘家他能照顾一些便照顾一些。
是,我、我要凭借自己的力量。这就跟拜神一样,需要自个儿……自个儿诚心。所以我做到了……你瞧,我还是极厉害的……鹿灵艰难地从腰间拿过水壶想要给自己口干舌燥的喉咙加点水,可是瓶盖一开,才发现里面一滴不剩。
幽池把自己的葫芦酒囊递过去:是,极厉害,比一般的男子都要厉害。
鹿灵喝上大半壶,这才缓缓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她把酒囊递还给幽池:我给你留了一些,喏,你也喝点。
幽池勾了勾嘴角,探手接过。
他没有同鹿灵说过这酒囊的神奇之处,不过,她的善心倒是让他们继续有源源不断的水源。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这是鹿灵种的善果,他日必会报之回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