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幽池做了一个梦。
梦里回到了不名山上见到云阶大师的那个混沌之境。
云阶大师请他入座喝茶,茶香伴着悠扬暗沉的曲调,周围的流云如同仙女的广袖流仙裙一般环绕流动。云阶大师微微一笑,嘴唇一张一启,可是却什么也听不到。
他伸出手去,试图触碰大师的肩,突然手指穿入一层波光水雾之中,坐在对面的大师飘然远去,流云像歌舞毕的仙侍飘然而走转眼换上黑色幕帘,一个身着素衣的普通男子从黑幕里走来,看他的样子年约三十有余,面相憨厚自带微笑,耳垂奇长,虽双手布满种地耕田的老茧,但却是个有福之人。
他的笑容僵住,在他三米开外的地方站着一对男女,男子和他面容有几分相似,但比他年轻不少,他怀里抱着的美娇娘虽身着粗布麻衣,却遮掩不住其年轻貌美。那一双美目含情脉脉地看着抱着自己的儿郎,而那年长的男子笑容褪去,目露凶光,举起锄头就朝他们扑过去。美娇娘吓得捂嘴跑开,两个男子很快扭打在一起。
扭打的二人,一个拿匕首扎在心口的位置,另一个伸手插进对方的眼睛里,画面血腥恐怖——近在咫尺。
幽池望见这一幕,神色动容!
只是,还没等幽池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却忽然看向了幽池!
幽池猛地惊醒坐起,他瞪着眼睛,顿有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之感。
此时,房内点着驱蚊熏香,半开的窗柩透着外面深夜的月光,幽池背脊一片凉汗,窗外的蝉鸣声真实可闻,割裂了梦境和现实。
他捂着加快的心跳,意识到自己在酒肆二楼休息,当下已是深夜时分,子时过半。
幽池确定自己不认识梦里的这两个人,他们为何会入他的梦
修道之人极其讲究因果,梦不会像凡人那样无缘无故,若非他们出现过他的命路之中,那便是和他有所关联。
幽池垂着眼眸,从怀里掏出云阶大师留给他的书简,缓缓打开,里边的人齿在微弱的光线里折射着诡异的光。
他缓缓伸手触碰它们,忍不住想,入梦的二人会和这书简有关吗
咚咚咚——
重重的敲门声响起。
幽池抬头,看到倒映在门上的剪影是一个窈窕身影,他迅速收起竹简放回怀里,下床去开门。
鹿灵双手抱臂靠在门边,一脸不悦。
有事都这个时辰了,幽池很是诧异鹿灵来敲他房门。
你问我鹿灵指着自己不可思议地说道,这话不该是我问你吗夜深人静的,你吵吵嚷嚷地喊什么这房间隔音不好,我就睡在你隔壁,刚睡着就被你吵醒了!
幽池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沉默。见鹿灵始终不走,他只好说道:抱歉……
哼,我来可不是为了听你说抱歉的。鹿灵性情直爽,随意摆摆手,又问:你真没事堂堂降魔道人,妖魔鬼怪都不怕,是什么样的梦会让你吓成这样我倒是有些好奇。
自从她知道他是降魔道人后,便对他充满了好奇。偏偏幽池是个没有七情的人,自然是理解不到鹿灵的喜怒哀乐。且说她这般靠近幽池面前,幽池都不为所动,反倒是令她自己不知所措得满脸潮红。
幽池凝视着她脸颊上的绯红,平静地说道:你还是回去睡吧,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不便多待。
鹿灵听了这话,眉头一蹙,嫌弃地嘟囔着:你明明跟我一般年纪,怎么说起话来比我老爹还要古板
不送。幽池顺势要把门关上。
鹿灵气不过地看着他关上门,一脚踹了门框,数落道:亏我好心跑过来看你的状况,好心当成驴肝肺!
看到她终于回屋,幽池缓缓长吁一口气,决定先不去想刚才的梦。
老子云:治人事天,莫若蔷,夫唯蔷,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
说的便是一个机缘。
当下困惑,会有解困之时。
翌日。
幽池一早到一楼选了角落的位置,跟小二点了早膳。待又来了几桌客人后,鹿灵提着裙摆快步从二楼下来,原本神色匆匆,望见幽池后又立即如释重负,她小跑过来,埋怨幽池一句,我还以为你不声不响地撇下我走了呢。
幽池想到她昨晚听到他在梦里的喊声迅速过来叩门是因为她也同他一般,和衣而眠。现在又生怕自己跑了的紧张模样,似乎是铁了心要当他的尾巴了。
于是,幽池无奈地摇摇头,他倒是不知道该怎样露出笑脸,也不明白该如何体现自己的情绪,只是随手给她倒了一杯茶,问道:你这是赖上我了吗
正是。鹿灵毫不犹豫,一脸得意。
幽池看着她那双胜似朝霞般明媚的眼睛,倒也觉得十分漂亮。
可你家人——
放心吧,我跟老爹交代过了,他很赞成我多学习修道,也好增加自己的作为。你也别觉得我是女子就不如你了,我的功夫你可是见识过的,除了法术不如你,我可样样比你强。鹿灵抓起一块馕饼往嘴里塞,所以,我绝对不会当你的累赘!
幽池没想过她说的这些,他只是不习惯有人对自己如此亲昵。除了师父,陪伴他最久的活物是一只乌龟,不过乌龟活了十年就死去了。
师父说他是修道之人,是超时间的存在,所以会折伤身边的长寿之物。那时候他不过十五岁,不愿接受这个事实,试图强行用法术将乌龟唤活。师父没有强行劝阻,而他逆天而为的结果的确救活了乌龟,几年后乌龟成为遗祸附近村落的魔物,他又亲自杀之,自此大病一场后再也不敢逆天改命,也没有再亲近过任何生灵。
如今,他早已习惯了自己孑然一身,鹿灵却毫无征兆地闯进了他的生命,这令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话说回来,那个柔伽怎么还没有动静她理应迫不及待地去找第三世的辜鸿剑才对啊,怎么一个晚上过去了,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呢鹿灵自然不知道幽池出神在想什么,只顾着问自己在意的事情。
幽池回神,抿了一口苦茶:大抵是近乡情怯吧。
什么意思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立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幽池想,对经历了二世情缘的柔伽来说,她那颗迫切和辜鸿剑重逢的心和迟迟未曾出现在他跟前的消失并不矛盾。
鹿灵不懂,大口大口地咬着馕饼。
降魔,最重要的是耐心。幽池这言下之意,是告诫她不能操之过急。
鹿灵却振振有词:这便跟茶座里听故事一样,刚听到关键点兴头上,却给掐断了,说书先生说要过七天后再开书,这七天的抓耳挠心好不难受!
可你在等,便意味着故事不曾结束。若你不必等了,故事也便完结了。
鹿灵恍然,无法辩驳:嗯……确实如此。
这句充满禅意的话像是一杯清茶浇灌在她焦躁不安的心口,令她也不自觉地降下了自己的急迫。
用完早膳,幽池便到集市里去体察人间烟火,鹿灵自然是跟着去的。
小桥之上看流水;桥尾之下望人潮;
商贩摊上挑花簪;集市中陪孩童笑;
同霜发老妪聊天;随善男信女入庙……
一连三天,幽池和鹿灵不务正业地玩闹着。
第四日,天微雨,不放晴。
商贩们停了出摊,街道比以往冷清不少。但酒肆茶馆却比之前热闹很多,聚集了不少外地人。
他们在眉飞色舞地讨论着同一件事:辜将军要回来了。
鹿灵听到这名字,下意识地去问:辜鸿剑
她的声音过大,引旁几桌的人纷纷侧目。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她,皆是不满。谁人这么大胆,竟敢直呼将军名讳便忍不住对这黄毛丫头打量了一番其中有一个小生最先反应过来,见鹿灵一脸茫然,哼笑一声道:不是他还能有谁古月有少年,年少为将军,大洲有克星,归来为英雄。这辜将军打完胜仗回来复命出宫又去了边郊巡视兵营,这会儿才回来,好不辛苦!
鹿灵立刻放下筷子,起身奔小生的那桌去。
且来说说听!她太想知道关于辜鸿剑的事了。
迄今为止描绘出这位主人公形象的,都基于柔伽的说辞。柔伽喜欢他,自然会带着一些偏爱去形容。可从局外人的嘴里,才能听到不一样的一面。
小生愣了一下,见鹿灵这么期待,也就来了兴致,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咳咳,听闻辜将军在大洲一役里被敌军埋伏受了伤,差点丧命。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辜将军今日得以回城,正好住进新府邸,接下来就是娶妻生子,也能过几年太平日子。
太平日子我看未必——这时,有其他人接下这话,连连摇头。
小生不满地用手肘推了他一下,怎么你不盼辜将军好吗
持不同意见之人,年纪和小生差不多,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朋友,身形约莫一张桌子这么宽,手肘撑着桌面在啃瓜子被人一推,瓜子落桌面上。
他轻蔑地用绿豆眼瞪一眼小生,拾起瓜子啐道,呸呸呸,你少诬赖我。我的意思是说,自古功高盖主者皆没有好下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事还少吗辜将军名气至隆,大家只道将军不道王,皇上心里会没半分想法我可不信。拿府邸换兵权,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吗
大家各自面面相觑,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如何接话。
鹿灵眨巴眨巴眼睛:你的意思是说……皇上要打压辜将军
小生立刻伸手掩住鹿灵的嘴:哎!姑娘,慎言。
鹿灵一愣,皱眉垂眸看着他手放到不当之处,猛拍:知道我是姑娘还随便碰我!
小生一脸局促,瞬间哑言。
鹿灵挺直腰板,大拇指穿过肩头指指后边坐着的幽池:别对姑娘动手动脚的,听到没小心我哥打扁你的脑袋。
说着她就扭头,笑眯眯地看幽池:哥哥,色狼管不管
小生羞恼起来:哎!你这姑娘怎么如此乱说……
哎呀,你坐下吧,姑娘跟你开玩笑呢,哈哈哈——
就是,瞧你德性倒真像是不打自招了。
七嘴八舌间,门外一个身影突然闯入,气喘吁吁地挥手报信道:来了来了,辜将军的辜家军到城门口了!
刹那间,幽池竟感觉到了柔伽的气息。
她也来了!
一声高喊,酒肆里人头攒动,纷纷起身往门口涌去。
幽池看到对面的街道上也涌出很多人,大家都得到了辜将军即将进城的消息,自是想亲眼目睹少年英雄的风采。
这时,他的手背传来温热的触感,鹿灵握过他的手,快,我们也去看看!
幽池的视野里闯进鹿灵的脸,她乌黑的柔顺发丝随着红色的发带摇曳生辉。再次回过神后,他被拉进拥挤的人群中摩肩接踵,立即嗅到了周遭不同的人混杂的气息,幽池全身紧绷。
人头攒动中,幽池越发清晰地感觉到柔伽的存在,他使用意念寻找到了柔伽的眼睛。转眼间视线相同,他抬高眼睛,立在屋檐之上。
柔伽站在高处往东南方向看去,古月城的城门口,一匹白马载着一个青年,身后尾随着一众士兵,浩浩荡荡地列入城中街道。
她的视线眺望得极远,远到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转入第三世的心上人。
柔伽用她的目光,谨慎、怜惜又无比温柔地端详着辜鸿剑的脸。
他头戴盔帽,略显黝黑的脸颊被盔甲衬得更为清瘦,唯独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得近乎凛冽了,左眼角处那轻微的伤痕竟为他增添了清冷的气韵。盔甲之下的身体瘦而不弱,抓着马绳的手背,青筋暴起,结实有力,自然是千古难寻的少年英雄。
幽池能感觉到柔伽悲伤的呼吸,蓬勃缓慢的心跳。
像是爆发的冰山在等待着最后一道闸口的打开,满满当当的感情覆水难收,亦不想收。
你怎么了鹿灵的声音让幽池回过神,他暂且放下了与柔伽相通的意念。
我找到柔伽了。幽池低声道。
在哪儿鹿灵的手猛地握紧幽池。
幽池被身后的人挤着往前踉跄了一小步,问:你要去吗
鹿灵点头,当然!
话音未落,幽池回握住她的手,让她跟着他念:嘢,唦縛嘙縛秫驮,唦縛嘙縛秫驮。
鹿灵乖乖闭上眼睛,有样学样:嘢,唦縛嘙縛秫驮,唦縛嘙縛秫驮。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眼前所景已不在酒肆之中。
天……风呼啸而过,吹过没有遮掩的屋顶,鹿灵踩在陡峭的灰白瓦片上感觉自己险些要掉下去了!
她牵着幽池保持平衡,望着身边的柔伽,不由得瞪大眼睛:这……
只见柔伽一身红色纱裙随风而动,犹如涅槃重生的凤凰,她及腰的长发编成粗粗的辫子,头顶戴着一串极具异域风情的宝石链子,那垂在额心的一颗红色,仿佛是她那双似水哀烈的眼眸之外第三只的眼睛,帮她看清这世间的事,看清未来的路。红色纱巾系住下半张艳丽的脸,若隐若现之间,欲诉出其主人缠绵半世的情事。
鹿灵被柔伽的美,惊艳到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好像突然明白幽池说的那句近乡情怯是什么意思,耐心等待又是什么意思了。
你要在这里去跟辜鸿剑遇见吗鹿灵忍不住脱口而出。
幽池看向她,提醒了一句:我们是以意念来得这里,她不能听到我们说话。
鹿灵抿唇,这是她第一次进入道法还不熟练,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下次我会记得的。
浩浩荡荡的队伍徐徐而行,穿过长街,越来越接近,待辜鸿剑快要到屋檐之下,柔伽深吸一口气,脚缓缓抬起,身体微微后倾,玉白的脚背和腿呈笔直一条线,落地时脚腕上的铃铛链子发出清脆的响声,随着跳舞的动作越来越放松,进入状态的她把古月城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屋檐当成是展示的舞台,空中跳动,落地前侧翻越过幽池和鹿灵的跟前,轻盈地像天上落入凡间的精灵。
她看似兀自起舞,不曾有一眼看向屋檐下骑马而来的辜鸿剑。但当她脚腕上的铃声吸引到辜鸿剑的注意,而他抬起头的刹那,幽池和鹿灵清楚地看到面纱之下缓缓上勾的红唇。
红纱屋檐舞,郎君檐下观。不慎掉入怀,何处不可怜鹿灵眯起眼睛,凝望在屋檐边随时都会掉下去的柔伽,笃定她便如戏文上说的那样,制造命定般的意外,辜鸿剑对其一见钟情带回府邸。
幽池没听过这样的诗句,听她颇有感慨,长吁短叹,不由扭头看她。
这时,余光中,柔伽一个原地旋转,真如鹿灵所说那般坠落下去。
慢于须臾之间,快到定睛之时,柔伽像覆灭的烟火,坠着满身璀璨径直落下。
幽池踏步往前,便见柔伽正好,不偏不倚地跌入辜鸿剑的怀里。
英雄配美人,一见自钟情。
鹿灵对自己的经验之谈得到验证非常满意,挑眉看向幽池:怎样如何我的戏本子没白听吧
话音未落,嗖地一阵冷声。
幽池循声望去,辜鸿剑竟对怀里的柔伽拔出了剑。
鹿灵猜对了前面,没有猜中后面。
哪里来的狐媚舞姬,居然敢当街戏弄本将军!辜鸿剑吞下沙场铁血,半城烟沙的烟嗓冷声无情地责问柔伽。
柔伽勾过他的脖颈,眼角上挑:辜将军少年英雄,今日归来,有人唤我对将军使一招美人计。
她丝毫不怕他坚固硬铁般的盔甲,和手中浸染了成千上万性命的寒剑,只管伸出涂着红色豆蔻的手指,轻抬他的下巴。
辜鸿剑剑眉行压迫之势地倾斜,抓住她尽显挑衅暧昧的右手,令道:来人!
他将她推下马,让士兵押送到他府上。
鹿灵着急地惊呼:哎呀,我们是不是要救她怎么会这样这一世的辜鸿剑一点也不温柔!
幽池伸手拦住她:我答应给她一次机会,我们作为旁观者,只能旁观,不可介入他们的发展。
否则,这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柔伽的魔性生生世世不能剔除。
鹿灵听罢,直跺脚百感交集:进入局中却不能入局,真是让人焦急……柔伽若是被辜鸿剑一剑赐死,还唱什么戏啊!啊——
鹿灵跺脚太用力,踩穿屋檐掉下去了。
幽池顺着本能追她而下,在意念共享里幽池没有法力,只是一个寻常人,他拉住鹿灵抱住她用身体去垫,即便是意念,身体的重量也是真实存在于相对于意念的世界中。
幽池紧紧抱住鹿灵,背部砸上了一张桌子,再重重地摔在地上。
鹿灵紧闭双眼,全身紧绷在落地的刹那感觉到的是幽池温热的身体,幽池则是被坚硬的地面和凸起的碎板硌得不轻。
鹿灵惊慌失措地问道:幽池哥,你有没有受伤
意念回归。
幽池和鹿灵被人群挤到了酒肆最里边,那种疼痛感也被带了回来。
幽池按着自己的腰,站姿有一点点倾斜,看上去比平时更冷漠了一些。
鹿灵想笑又憋着,惦记着他到底是为自己受的伤,有些不好意思:第一次意念……共享是吧我这次没经验,但下次就不会了,我再也不会跺脚。幽池道长,你别怪我。
初次见她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这次她略显怯懦的样子,反而特别不像她。
幽池打趣她一句:刚不是喊我幽池哥的吗既然是兄长,那哥哥保护妹妹,自是应该。
我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你别占我便宜啊。谁是你的妹妹我们同岁!我叫你一声哥不过是尊称罢了,不是真让你当我哥……
幽池揉了揉腰,再顺便揉揉耳朵,毕竟鹿灵吵起来是十分聒噪的。
将军府。
檀红木的长方匾额,镶金的字体彰显着这个府邸的贵气与其主人的身份。
大门两边的石狮子威风凌厉,脖上挂着的红色绸带又多加了几分柔和。衣着不俗的仆人们一字排开,迎新的鞭仗炮竹都准备就绪。
辜鸿剑一从拐角处走出,管家便命令他们点燃火星。
瞬间炮竹喧天,仗火乱飞。
管家老墨过去牵马,辜鸿剑抬腿一跃下马。
老墨是随辜鸿剑爷爷一起长大的,照顾了辜鸿剑的父辈,再被父亲亲自派来照顾辜鸿剑主持新府,脸上的每一条纹勾都是他对辜家的忠心。
少爷,辛苦了。这位是……老墨年近六十,眼不聋耳不花,很快发现了队伍里特别存在的红衣女子。
我也想知道。辜鸿剑淡淡启唇,目光投向柔伽,把她关进后院柴房,派两个人在院子里看守。
老墨懂得分寸,立刻应道:是,少爷。
柔伽被带进后院柴房,门粗暴地被关上,她跌入冰冷坚硬的地面,只能透过纸糊的窗户隐约看到外边的光线和逐渐远去的人影。
可是她却开心极了,她终于进入了辜鸿剑的家,来到心上人的身边,哪怕此刻的她四面楚歌。
她想好了,如若必定要魂飞魄散,如若这一世是她和辜鸿剑最后的机会,那她宁愿死在辜鸿剑的手里。
所以,当她跌入怀中的那一刻迎上辜鸿剑冰冷警惕的眼神时,她没有失落,只有视死如归的欢愉。
柔伽开心至极,忍不住轻声吟唱。
受命看着她的两个家仆狐疑地扭头看向柴房,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女子着实奇怪。
待辜鸿剑沐浴完,换上舒适的衣衫在老墨的带领下熟悉了自家府邸的大小,各处所在后已是暮色黄昏。
他用完晚膳便来到了后院,一脚刚踏入,就听到了柔伽缥缈的吟唱。
那歌声悠扬悦耳,像是带着迷幻,在他的心里悄然地酿出了蛊。
第一眼认定的身份成谜、不怀好意,在这一刻竟然动摇了。
尽忠职守的家丁见主人来了,拱手行礼后应声把柴房的锁打开。
吱呀——
房门打开,柔伽微微眯眸,抬手遮住双眼,从指缝间望过去,辜鸿剑一身白衣站在如血的夕阳中,负手而立,脸颊的线条只剩下影影绰绰的轮廓。
他缓缓走来,在她跟前蹲下。
靠墙抱膝而坐的柔伽对上他审视的目光,看到他清洗过的俊逸脸庞,忍不住抬手想要抚摸。
辜鸿剑顺着她的手指重新望向她的眼眸: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柔伽并不言语。
大洲还是星斐,拓哉还是……辜鸿剑欲言又止,及时收声。
柔伽倒是很感兴趣地追问:还是——什么
辜鸿剑目光泠然,刚才的试探她一点反应都没有,若不是都没说中,便是她的心坚如磐石。
见他不说话,柔伽如蝶翅般的睫毛微微垂下,语气慵懒地说道:辜将军,你若是怕我,便杀了我,你若是喜欢我,便留下我。不然,我是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的。人生苦短,何必浪费时间呢
说完,她歪头一笑,嫣然生姿。
辜鸿剑目光一凛,当即起身。
水刑,鞭刑,烫烙……他静坐在木椅之上,眼睁睁地看着柔伽受尽各种拷问手段,那一身的红色舞裙被血染红一遍又一遍,明亮又黯淡,而她始终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这些残忍手段根本不能伤到柔伽的性命,鹿灵是知道的,但仍旧会有切实的痛楚,鹿灵都能够感受到她沁入骨髓般的疼。
她为何还能笑得出来这究竟有爱辜鸿剑爱到什么地步才能这般执着,她甚至都不吭一声。鹿灵托腮坐在将军府的台阶上,哭丧着脸替柔伽打抱不平。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幽池望着高墙之上爬满的紫藤萝,想起师父的话,淡淡地回道。
鹿灵眨巴着盈盈的眼眸,看着他:此话何意
有一古人名叫鲁侯,养过一只在他那里不曾见过的海鸟。他把海鸟视若珍宝,自己舍不得坐的马车让给海鸟坐,自己舍不得吃的牛肉拿给海鸟吃,甚至让家中的乐仆演奏美妙的音乐给海鸟听。三日后,海鸟郁郁而死。鲁侯的热情,是海鸟的悲伤。因为他是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
鹿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是说,如同我不爱吃橘子,可橘子却是我老爹的最爱,所以老爹给我橘子时我才会不屑一顾。
幽池微笑颔首:孺子可教也。
鹿灵抬手挡住他下意识伸过来的手,吸吸鼻子,把眼角的湿润迅速抹去。
经过一天一夜,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柔伽昏死过去三次,辜鸿剑依然没能从她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最后,辜鸿剑放了她,命人将她抬到西厢房,还拨了两个丫鬟伺候她洗漱,再让老墨请大夫为她诊治。
西厢房连着绿植小院,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汲取天地之精气,柔伽乖乖服药,乖乖疗伤,尽量多睡,睡累了便到这林子景园里坐一坐。辜鸿剑在书房里处理完军务后,便会去西厢房看她。
每次,辜鸿剑出现的时候就是柔伽最开心的时候。
仿佛月亮照进了迷雾,深海涌进了苍穹。
许是精心照顾的缘故,许是柔伽心里有着记挂,过上小半个月,她又可以重新跳舞了。
辜鸿剑不再问她是谁、她从哪里来、抑或是到他身边有何目的。
他给她取名红儿,让其随侍左右。他没有限制她的自由,甚至不让旁人进入的书房也允许她进入,并准她打扫。
红儿没有做任何引他怀疑的举动,而是尽职尽责地做好一个侍女的工作。
他累了,她会替他揉肩捶腿,吟歌跳舞;他饿了,她会亲自下厨,烹饪佳肴;他在院子里舞剑强身,她会坐在一旁的秋千上默默相陪;他要出门会客,她会乖巧地站在门口为他穿戴披风。
慢慢地,柔伽在府里的身份变得微妙起来。
说她是丫鬟,她又比寻常丫鬟高人一等,在少爷面前不必行礼,还特许穿着鲜红的锦衣华裙。
说她是小姐,她又做着侍女的活,住在靠近后院的西厢房内。
说她是女主人,少爷待她既亲厚又疏离,入夜后从来都是回自己房间睡,没有丝毫越界之举。
最后,大家对柔伽的形容是:少爷爱慕的人。
鹿灵看到辜鸿剑对柔伽逐渐转变的态度,也是好生欢喜,甚至开始期待地问幽池:如此依赖,算不算是柔伽心愿得偿他们好像回到了前两世的岁月静好,像是一对平常夫妻一般,相濡以沫相敬如宾……
未必。幽池冷声打断她。
为何鹿灵见幽池的神色古怪,甚至有些许凝重。
辜鸿剑此世是少年将军,三代武将,祖上宗亲更是在朝中为官,上过战场抓过细作,见过女人也遇过小人,死都是死过几回的人了,柔伽说自己是细作的戏言过了最初的刑法在辜鸿剑的眼里也成真了。而这些天的温柔,多半是温柔刀罢了。和鹿灵不同,幽池更为关注本质。
幽池不懂七情,但他懂人心。
辜鸿剑看柔伽的眸光始终透着淡淡的杀意,他是能看得出来的。而柔伽,自然也能看得出来。可是,即便如此,她也选择视而不见。前两世,她都是如此骗自己。幽池在心里叹气,或许对于柔伽而言,能跟辜鸿剑相处的时间便是头等大事,最为珍贵。
而柔伽第一次的劫,掐指一算,很快就要来了……
又过了一个月。
这天辜鸿剑从宫里回来,脸色不佳地钻入书房。柔伽端着茶过去,还未走近就看到老墨被赶了出来。
房内传来辜鸿剑的怒吼: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和老墨一起被赶出去的,还有一堆漫天散落飞舞的宣纸。
那宣纸上是一张张的美人画像。
柔伽上前帮老墨一起捡,听老墨叹气道:这些是城中媒婆递上来的与少爷适配的良家女。不是出身高门大户,便是深闺淑女。可惜了,少爷一个都看不上。他顿顿又望着紧闭的大门道,许是今天去宫里受了什么委屈吧,少爷很少发这么大的脾气。
柔伽让老墨先走,自己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再推门进去。
坐在内厅的辜鸿剑拿着笔在纸上不停地写着字,案桌右边放置的檀香犹如反映他的心境,袅袅香烟像热气一样急促地升腾、纠缠。
柔伽恍然出神,脱口而出地唤道:鸿剑……
前世的辜鸿剑,第一世的那个少年郎便喜欢在书房里点上浓烈的檀香,心情不好时便如这样低着头奋笔疾书。第二世的那个文秀书生,也是如此。
三世的辜鸿剑在这一刻,重叠成柔伽心里最柔软的位置,与她此生漫长的牵挂碰撞出情难自抑。
那条一直系在心头的线,断了。
握笔的辜鸿剑蓦地顿住,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确定刚才听到她唤他鸿剑,一种从未有过的语气却又说不上来哪里的熟悉。
辜鸿剑抬头,见她的眼神穿透自己身躯,似看向了远方。
这一夜,辜鸿剑没有回房睡,也破例让柔伽留下。
他让柔伽烫了两坛酒,烛火明桌,一分为二。
相对而坐的两道身影宛如一颗莲花两个粉头,半开的窗柩下,一股淡淡的暧昧,浓浓的试探在推杯换盏中逐渐展开,形成一个只属于他们之间的游戏。
身为辜将军的侍女,红儿关心他今日的心情为何有异;
身为辜鸿剑的小狐狸,柔伽关心他对自己真实的情意。
酒烫情谊,气息升温。
辜鸿剑望着柔伽的红唇,心头一动,握住她给自己倒酒的手,红儿,今日入宫我已交还兵权,于你而言,我没有任何价值。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就此离开我不会追究你分毫。我辜鸿剑,说到做到。
柔伽却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幽池听到她的心声在说:傻瓜,于我而言,你是我的生生世世。
窗柩的木条随着柔伽柔软的身影扑倒辜鸿剑后,趁乱掉下来了。
微微晃动的窗柩好像在对站在庭院里的幽池和鹿灵宣告房内的氤氲爱意。
鹿灵捂住通红的脸,赶紧转过身去,识趣地守住作为旁观的底线。
你怎么还能看赶紧把脸转回来!她还不忘把一旁的幽池也掉个面。
月光下,鹿灵的身影上仿佛多出了一点躁动,等幽池想看仔细一些时,听到她重重地啧了一下,对他不满道:你可是降魔道人!心里得有廉耻和敬畏!这……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不懂吗
幽池有些怔然地说道:你倒是懂得多。
鹿灵晃动两根长长的马尾辫,得意一番后想起了什么:你呢,有喜欢的女子吗
幽池回答得非常快:没有。
那……你可有喜欢过人
幽池根本不需要考虑:从未。
降魔道人不能动情言爱吗为何没有为何从未鹿灵疑惑歪头,轻推幽池。
幽池尚且不愿说出自己丢失七情的事情,只一个意念闪离,回到了酒肆房间。
留鹿灵一个人在庭院里破口大骂:喂!幽池——幽池你个混蛋!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下!喂——
最后,鹿灵只能依靠自己的双腿走回了酒肆,再找到房间回到自己的身体内。
隔着房间,幽池都能感觉到鹿灵充满怨念的气息。
他侧过身,枕着自己的臂膀,回想着鹿灵的话。
身为修炼之人,可以动心谈情,因为情爱也是修炼中的一种。
不过师父说,他不许。
并非是因为他丢了七情,而是情爱是这个世间上最不可控制的东西,只要是人,一旦碰了这个都容易走火入魔,更别说他身上已经有不可控的魔性。
亲眼看过万千为爱破戒,堕入魔性的人,他们或惨烈或悲壮,或被丢弃在三界轮回之外的彼岸沼泽中。
以他们为戒,幽池警告自己千万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他的使命更不允许他成为那样的人。
不过,鹿灵的话让他再次面对了自己搁置在内心不愿深想的问题:不尝爱,是否真的可以超度为爱痴狂的入魔之人
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也。
而这一切,也只有当他找回了自己的七情才会得到结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