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观晨空轻舟作星诗
行婚礼洞房听唱词
江南深冬,虽然是月落乌啼霜满天,却也是腊梅怒放芳香送、山茶含苞欲开时。
因为新年将至,探春、李绮原来准备腊月初三打道回府的,听到秋实的婚礼定在腊月初六,认为参加她的婚礼后回去还来得及,所以高兴得拍手叫好：很好！这次来得很巧,正赶上实儿的婚礼！
正巧三姑姑、绮姨两位在姑苏,这给婚礼增彩添色！只可惜宝太太不在。黄岚说。
这么多人参加婚礼,实是难得！就是大年初一回不到家也得参加。探春说。
只是仓促了点,半个月的时间,够紧张的了,发请帖也来不及了。黄岚说。
嫂子是聪明人,怎么今天糊涂起来了,哪有嫁女儿发请帖的事探春大笑说。
今天真的犯糊涂了,也许是太紧张的原因吧！黄岚也自觉好笑。
不是紧张的原因,而是你太兴奋、太激动的缘故,也许是看道儿长大了,想娶媳妇的原因啦！探春开玩笑道。
还请三姑太太指教！半个月的时间,怎么安排从何入手呢黄岚说。
大女儿已经出阁了,你有经验了,嫁妆、酒水照秋华的一样办吧！探春说。
这样也好,免得说我有轻有重。黄岚道。
当然！两个孪生女儿,人貌一样,嫁妆相同,一手端平。探春说。
说得极是,一视同仁。棉被、蚊帐、床单、衣服等都一起做好了的。黄岚说。
这就方便了,主要是酒水的事,究竟客人有多少不知要办几桌酒菜探春说。
上次主要的是在苏州、扬州的老亲故交,老爷的朋友很少请,这次还没准儿。黄岚说。
老爷的由老爷定,老亲旧友的由岚嫂子定。李绮说。
我与史姑娘明后天回扬州去,桂哥儿和花蓉、李黛我代请了,到时与他们一起过来吃喜酒就是了。这里由你们忙着。雪雁说。
这几天确实十分忙碌,黄岚把箱箱笼笼做了细心的整理,尤其是被褥、衣服逐一装箱入笼。探春、李绮她们一边帮助黄岚准备嫁妆,一边考虑送何礼物。探春说：薛芬、梅菲、秋华她们的婚礼没有赶上,正巧碰上秋实出阁,我们俩送些什么呢
李绮说：我看衣服面料她都有了,还是送金银玉器类的东西比较合适。
探春说：我也这样想,走！我们到街上去。于是她俩走到苏州龙凤祥银楼,正好薛芬和梅菲也在,四人碰在一起。探春问：菲儿、芬儿,你俩怎么也在这里
两位前辈有所不知,这银楼是我家开的。我俩也正想选件首饰送送。梅菲说。
哦！咱四人都想到一起、来到一块了。探春、李绮异口同声。
四人经过仔细挑选,各人均买了一件。探春选了龙凤金手镯一对,李绮挑了蓝宝石钻戒两只,薛芬择取项链一条,梅菲要来绿宝石耳环一双。这四件都是该银楼上档的纯金珠宝饰品,式样是最新潮的,当时在苏州也算很名贵的了。
秋实虽有各式金银宝贝,但还比不上她们送的饰品精致和考究。她爱不释手,又心存感激地向三姑婆、绮姨婆等道谢了一番。
不觉是腊月初五了,酒宴与秋华出嫁时相似,设在知府府上。所不同的是提前在初五中午举行。雪雁、贾桂、李黛和史英提前一天就到达,花蓉同样送了贺礼,借故未来。其中四桌是亲戚旧交,另外两桌是贾兰的同僚好友。酒宴的热闹场面无须细表,最重要的是苏州到绍兴路途遥远,一日赶不到,又不能影响拜堂的日期和时辰,这边婚宴因此提前。
初五傍晚,刚好酉时,新娘就乘上特快专船。随船陪同的有探春、李绮、秋华、贾道、周芳、薛芬、梅菲。雪雁既是媒人又是领路人,一切由她盘算。李黛怀孕在身,由贾桂与史英陪回扬州,未能同往绍兴。
刚巧,那天北风劲吹,顺风行舟,船上不仅配有双桨,岸上还有三个纤夫。婚船以最快的速度,摇的摇,拉的拉,风风火火地朝杭州方向航驶,须赶在初六酉时前到达绍兴。
初六凌晨,弯月早已下山,河面一片漆黑。船夫高举火把,冲破夜幕的宁静,照得古运河水光隐粼、亦幻亦真。
晨曦初露,星光仍闪闪烁烁,北斗星在船的后方笑送,织女星正渡银河鹊桥。她们一行长期锁在深闺,很少见过如此浩瀚的冬天晨空,湛蓝湛蓝的。探春兴味盎然,丝毫没有睡意,兴致勃勃地吟了一首：
船行夜水瞭苍天,牵火生粼共映妍。
北斗莹风相笑送,南穹猎户贺婵娟。
李绮见探春作诗,也作一首：
蓝天苏醒妙无穷,浩瀚星光眨暮中,
织女芊芊河上渡,牛郎携手下苍穹。
秋实心中激荡着甜蜜的波澜,遂笑逐颜开地跟了吟：
启明冉上现晨曦,弄巧纤云映澜漪,
旭日煌辉帆尽染,人间无处不飞鹂。
贾道已经熟睡,雪雁、秋华、薛芬、梅菲她们打了个盹,所以没有作诗。因为嫁妆已先发了,轻舟重摇橹,纤夫用大力,加上顺风行舟,船如梭射,快到中午,便在杭州卖鱼桥停靠。她们上岸后,匆匆吃了点儿中饭,五辆马车早在等候着。她们转乘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前行,下午申时左右,到达柯桥。
在柯桥,上百人的迎亲队伍已在候列了。船一靠岸,唢呐、锣鼓、琴瑟、鞭炮一齐响起,五色旌旗迎风招展。秋实坐进八人抬杠的龙凤大轿,其他人上小轿,大轿在前,八顶小轿随后,浩浩荡荡地向绍兴前进。至红日含山,轿已到达周家。此时鼓乐喧天,鞭炮齐鸣,接新娘、看热闹的人山人海,一派喜庆而热烈的气氛。
新娘由伴娘扶下轿,紧接着按绍兴风俗举行婚礼。绍兴是重文化讲礼义之地,婚礼的形式蕴涵着深厚的文化。新娘必须一步一跨地越过九条凳子,才到达华堂。越过九道凳栏的含意是,跨越障碍,步步登高。当时的官阶为九品,最后一栏为一品；民间传说中,天界有九重,人称九重天,似有九天仙女登上九天的意味,当然也包含戏新娘的乐趣。
新娘到达华堂时,鼓乐再起,新郎出来携手并肩,再同步从华堂回转,又跨越过九道凳栏,走到天井,双双向天地神明行三跪九叩礼。此时以凳作栏的已经撤了,表示康庄大道、一路通畅、飞黄腾达！新郎新娘再回到华堂,拜祭祖宗。
这里的新娘不盖红盖头,却头戴凤冠,身着霞帔。这种饰品是租来专用的,据说新娘成婚这一天与皇后娘娘并级,以正宫娘娘的名仪。不仅新娘如此,新郎头戴乌纱,脚穿朝靴,帽插花翎,以状元及第和驸马爷的身份。结婚过后,这种服式就不能穿戴了。
接下婚礼正式开始。堂桌上点燃套金大红蜡烛一对,桌上放有桂圆、荔枝、红枣、花生、红蛋、瓜子、红杏、梨、柿和糖果等十多个盘碟。桂圆象征团团圆圆,荔枝、瓜子、花生、红蛋表示早生贵子,红枣代表健康长寿,红银杏祝愿幸福快乐,梨、柿寓意一切顺利,糖果祈福夫妻恩爱、生活甜蜜！总之是预示红红火火、兴旺发达！
真是无巧不成书,主持婚礼者原来是演说荣国府的冷子兴。人们还记得他是个生意人,是贾雨村的朋友,是周瑞家的女婿,经常出入贾府,所以探春、雪雁等都曾认识。他的出现使人联想到周鹏可能与荣府有什么瓜葛
冷子兴边念贺词边主持仪式,这里把他的贺词记录于下,其礼仪形式也在其中了。这些句子虽不十分高雅,也谈不上格律、声韵,却是有趣。为了还其原汁原味,因而不作润色,就称作顺口溜：
好年好月好时辰,福禄寿禧进门庭。
风调雨顺国安泰,五谷丰登稳乾坤。
新郎新娘拜祖宗,美满良缘喜盈盈。
新郎新娘拜父母,子孝媳贤早生孙！
新郎新娘相对拜,夫妻恩爱心连心！
新人同饮交杯酒,天长地久福满门！
随着贺词读完,婚礼也基本结束,接着是散发糖果、花生、瓜子等。这里也有学问。子兴边散边朗诵着顺口溜：
先把瓜子撒向天,早生贵子中状元！
二把花生撒在地,宅第代代是富贵！
三把红枣撒向东,紫气东来五谷丰。
四把红杏撒向西,新郎鹏程万千里！
五把红蛋撒向南,金银财宝堆成山！
六把桂圆撒向北,明年买地起新屋。
七把荔枝撒向中,金字牌匾挂堂中！
八把梨子撒向前,前门两旁竖旗杆！
九把喜糖撒左右,左邻右舍福多多！
礼毕,大家前去喝喜酒。至于喝酒、行令等前面有所叙述,这里无须多言。要说的是正当举行仪式时,雪雁、探春、李绮同时惊奇地发现一位老人,说是周鹏的祖母,很是面熟,似曾相识。婚礼结束后,她们就快步上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见她精神饱满,尤其是嘴唇下的一粒黑痣丝毫不差,肯定是周瑞家的了。雪雁她们不约而同地说：老人家莫非是……
贵客莫非是荣府的三姑娘、李绮姨和雪雁我就是当年贵府的管家周瑞家的啊！
老总管好！周瑞家的好！二三十年了,老人家眼力不错,还认得我们。贾探春说。
三姑娘！你们大驾光临,难道鹏儿的媳妇是你的什么……周瑞家的说。
是我的内侄孙女儿,是兰哥的女儿。周鹏难道是……探春说。
他是我的孙子,真想不到！周瑞家的说。
想不到在此见面,更想不到成了亲家！巧巧巧。李绮说。
老总管好！我也可算是大媒,已经来过你家几次,根本不知你就是鹏儿的老奶奶。雪雁正在说着,周瑞家的心情无比激动,嘭的一声膝盖落地,跪在探春跟前,向她连磕三个响头后,热泪盈眶地说：三姑娘,真想不到啊！
快起来！快起来！倒是我向你老人家行礼才对呀！探春拉起周瑞家的手,接着问,听说你的老家在苏州周庄,怎么又在绍兴呢
说来话长,现在忙着,等会儿向您说明情由。周瑞家的说后,一手扶着探春,一手挽着李绮,招呼雪雁和薛芬她们入席。席间,周瑞家的简要地叙述了离别荣府后的情况,说：周庄是祖籍,女婿的家也在那儿。
你与周瑞俩从荣府走出后,就来绍兴还是先回周庄雪雁问。
是先到周庄,女儿的家就住那儿。那里有水田十几亩,水塘一口,桑园两块。也可算得上中等人家。周瑞家的喜洋洋地继续介绍道,因为托荣国府的福,凭我在贾府做总管的权柄,托人为我儿子在绍兴谋个差事。后因贾府一时败落,我儿子——就是周鹏父亲的差事也没了。好在绍兴有许多从周庄迁徙的周姓族人,好歹有个照应。他娶来绍兴媳妇,也在此安家落户了。
周瑞夫妇在荣国府做总管的时间长达二三十年,这么多年中除了应得的俸银外,还有不少外快收入,所以在周庄置有小庄园式家产。自贾府遣散后,周瑞家的就一直住在周庄,有时来绍兴住上几月半年。
今年多大岁数了周老先生他好吗雪雁问。
我与邢夫人同庚,五十三岁离开荣国府,二十五年了,今年是七十八岁了。周瑞家的用右手敲了两下背,接着说,老了老了！老头比我大两岁,他八年前去世了,抛下我这个老太婆。
酒席散后,紧接着就是闹洞房。亲朋好友,尤其是年轻朋友向新人要红蛋、讨喜糖、戏新娘,热火朝天,喧闹取乐,别有一番情趣,充满丰富的地域文化内涵。新娘坐在床的中央,左右坐着伴娘,她们已经准备了很多红蛋和糖果等。欲讨喜糖者争先恐后,依次坐在新娘前面,其实他们是来比口才、作诗歌、对联句的：说得好的给红蛋,一般的只给糖果,差的不给或者重来。其间,还要以历史和民间故事及戏曲故事为题材,展现各人才赋,虽然用语、格律、音韵、词汇上并不十分高雅、准确和严格,但也好在通俗易懂,有着当地特色,仔细听听别有一番韵味。请看他们如何逞才：
先来一位小伙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新娘对面,笑嘻嘻地唱喏：
东方日出满天红,三国英雄赵子龙,
关羽华容曹氏捉,孔明赤壁借东风。
张飞吓断坡长板,黄老将军箭百中,
刘备东吴招快婿,新娘夜晚蛋双丰。
他唱的《三国演义》中英雄人物,把他俩的新婚比作刘备东吴招亲,内容恰到好处。新娘给他两个红蛋和其他糖果。新娘随即和上一首：
云长的确是英雄,赴会单刀最威风。
捉得曹操又且释,荆州失却过难容。
第二个来的也是小青年,他笑容可掬地唱说：
周游列国笑春风,父子武文基业雄。
姜尚钓鱼君主遇,文王狩猎宰相逢。
纣商无道江山失,周武重仁国力丰。
昔日英雄忙治国,今朝送蛋乐由衷！
新娘点头笑笑道：这位客官唱得也不错,红蛋应该成双。接着她也作一首：
武王伐纣继成康,传十宣王灭箕桑。
褒姒骊山诸侯戏,平君洛水大权傍。
此时众人对这位新娘投以钦佩的目光,认为她学识非凡、才智出众、对历史及人物有独到的见解。
第三位上来坐在新娘面前的是成年男子。他唱道：
唐代明君李世民,贞观治世国昌盛。
昔日唐王忙理政,今晚新娘喜蛋呈。
秋实兴致勃勃地评论说：唱得很好,谈古论今,红蛋该发。
第四位过来的却是一位青年女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新娘面前,把凳子移到最近处。她的膝盖与新娘的膝盖相碰在一起,眼睛仔细端详新娘一会儿后,笑说：真是天仙下凡！她接着吟咏：
越国都城名美扬,绍兴也是姐家乡。
西施救越吴邦苦,勾践卧薪尝胆香。
紧闭深宫何受罪,稳居湖岛实堪伤。
那时一去无消息,今日回来送蛋忙。
众人听后称好,新娘十分满意地说：唱得不错,谢谢你的光临,欢迎你常来坐坐。说后送她红蛋一双和些许糖果。
下面讨喜者仍接踵而至,他们照样作诗唱歌。有讲西汉高祖刘邦,有说北宋太祖赵王,也有唱水浒宋江,还有颂西厢记的张生莺莺、桃花扇中的李氏香君。个个都说呀唱呀,可惜没有时间全部记录。一直戏到半夜子时,待新娘已现劳累,开始连连呵欠,众人方一一退出。
这时,才开始送洞房。此地送洞房的仪式也有特色：由两位年轻男士手捧红色圆盘,盘中放有花生、瓜子、红杏、红枣,茶叶和茶盏等,陪送新郎、新娘进入洞房。两人分开共念洞房经,甲念上句,乙念下句。凡是成亲人家,千遍一律这样念,但在用词上有所不同。他俩唱的也是原汁原味的顺口溜：
洞房里面红艳艳,好比万岁金銮殿！
朝南铺放龙凤床,早生贵子中状元！
八扇橱门金灿灿,金银珠宝成山堆。
箱箱笼笼成双对,荣华富贵千万年。
郎才女貌结良缘,恩爱夫妻大团圆。
今日洞房花烛夜,明年定生小官官！
探春她们对绍兴的结婚仪式很感兴趣,兴致勃勃地听完洞房经后,已是凌晨了,就匆匆地吃小饭。其实吃的不是米饭,而是鱼肉酒菜,这里说的小饭,寓意是万代富贵、万事如意。
她们吃了小饭后,步行一里多路程,回到雪雁家中,简单地作了洗漱,便上床睡觉。由于头天夜里在船上异常兴奋,又忙至现在,大家一躺下都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已是中午,周瑞家的早在门外等候了,请她们去用中饭。谁知大家都不想去,反而留她一起在雪雁家吃些面食素菜。晚餐仍到新娘家里吃。
周鹏原来打算安排她们几天时间,去越王陵、羲之兰亭和柯岩景区等名胜古迹一游。只因年关将近,探春、李绮又急着回京,游览只待下次了。
按绍兴风俗,新娘本当婚后回娘家看父母一次,当地俗称走三日。只因路途不便而没有安排。
探春一行于初八早晨起程,周瑞家的本想随同去苏州一趟,表示对荣府中人的敬重,也拜会下其他主人、故友,但毕竟上了年纪,没走多少路就感不适,只好回去了。雪雁陪着她们一起回来。周鹏、秋实和众乡亲百余人热情相送。还有无数人涌向路口,一睹苏州美女芳容,看到如此气质美貌的太太、小姐,无不咋舌赞叹！
那天天气晴好,阳光灿烂,绍兴、杭州、苏州一带沿路、沿河风景怡人,她们仍感惫乏困倦,未留诗篇。
她们于初九午后到达苏州。探春、李绮俩稍作休息,就紧张地整理行装,初十早上动身回家。临行时,李纨、黄岚领着在苏州的亲眷好友前来送行,依依难舍。
这时,突然有一姑娘在码头问路：请问,苏州府李太太家往何处去
哪个李太太姓李的多着呢。李纨只顾望着登上航船的探春、李绮,心不在焉地说。
就是京城来的李太太,是苏州知府大人的母亲。姑娘说。
听口音你是北方来的,你找她有何事体李纨问。
我与她是亲戚,特来拜望！姑娘说。
是吗你与她是何亲戚李纨说。
是……姑娘说。
此时去京城的船已经起航,众人凝望客船缓缓向北移动。大家招手,异口同声地说：祝你们一路顺风！请多多保重！这位姑娘也跟着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