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然头一回进怀王府,他低头跟随在蔚仲身后,眼睛不敢乱瞟,王府管家在前方引路,义父说怀王性情深沉难以捉摸,与当今圣上为一母所生,亲厚非常,如今京城治安和宫中半数禁军皆归他管辖,兼任吏部尚书,洞察秋毫手腕雷霆,绝非游手好闲泛泛之辈。
刘清鹤将他们引至灵堂,一口硕大漆黑的棺材置于正中央,侍女正在小心擦拭烛盏、供奉新鲜果品、补添香火蜡烛,却不见怀王人影,也并无其他前来吊唁之人。
许是因为灵堂严肃,更添一层庄重之意,蔚然稍显拘谨无措,刘清鹤道:“蔚大人、蔚公子请在此稍候,王爷随后便来。”
不知等了多久,只见一人从灵堂侧门进来,一身素服,只束银冠,相貌堂堂,威仪出众。
蔚仲和蔚然随即跪地向来人请安:“微臣叩见王爷。”
“起来吧。”
“谢王爷。”
蔚仲从蔚然怀里取过一卷经书:“王爷,微臣悲闻王妃薨逝,特携犬子前来吊唁,并令他亲手抄录《孝经》一份,以表尊意,还请王爷过目。”
刘清鹤捧过那卷《孝经》翻开呈给楚昕,楚昕粗略一扫,抬眼望向蔚仲身后低眉顺目的蔚然道:“蔚大人有心了,不过据本王所知,蔚大人膝下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好儿子?”
蔚仲道:“回禀王爷,他是微臣远房亲戚之子,因家中遭逢变故,特接至身边照料,以亲子相待。”
“蔚大人真是菩萨心肠。”楚昕语气无有一丝起伏,“你叫什么?”
蔚然迟愣片刻,才反应过来怀王是在问他话,他答道:“回王爷,蔚然。”
“抬起头来。”楚昕道。
蔚然抬头,不慎对上楚昕的眼睛,对方目光凛然锐利,他被吓了跳复又低下头。
楚昕一直不出声,刘清鹤及时小声提醒:“王爷。”
“你这份亲手抄录的《孝经》,此等心意难得一见,令本王的心甚是欣慰。”楚昕拿过刘清鹤手里的经书翻看,“不如往后你每日都抄录一份送来直至王妃下葬,也好安慰吾妻在天之灵。”
蔚然跪谢斟酌道:“谨遵王爷吩咐,多谢王爷抬爱。”
刘清鹤送蔚仲和蔚然出门,回来时见楚昕仍站在灵堂前似在出神,他道:“王爷,可要注意保重身体。”
楚昕将那卷字迹极为漂亮的经书交给刘清鹤:“传令,城门守卫尽忠职守,赏黄金百两,下去吧。”
回府的路上,蔚然询问蔚仲自己方才的回答有无错漏。
蔚仲拍了拍蔚然的手背让他安心:“你答得很好,王爷让你每日抄录《孝经》,你安心照办就是,尽量做得好看些。”
隔天清早,蔚然只身前往怀王府,蔚仲要去户部处理政务,他叮嘱蔚然只需将东西转交给王府管家即可。
然而当蔚然将经书交代妥善,正欲离开时,刘清鹤却笑道:“蔚公子且慢,王爷有请。”
蔚然心下一惊,义父此刻不在,叫他独自面对怀王,不知会发生何事,但蔚然未敢违抗,今日王府管家带的路不是去灵堂的,而是会客的正堂。
楚昕赫然正等着他。
“拜见王爷。”蔚然至楚昕面前行礼。
“不必拘礼。”楚昕十分客气,态度与昨天截然不同。
蔚然惶恐:“谢王爷。”
楚昕一笑:“今日请你是因昨日见你觉得颇有眼缘,中年丧妻实乃人生之大不幸,更无一子半女承欢膝下,不知你可愿意陪我说两句话?”
蔚然的心快要蹦到嗓子眼,他害怕怀王会借机问责他假讣闻一事,垂于身侧的手握紧:“是。”
楚昕坐在主位,见蔚然站着不知所措,手里的红玉珠一指:“坐吧。”
蔚然觉得那串一晃而过的红玉珠有些眼熟,他小心坐下。
刘清鹤给蔚然上茶。
楚昕忽然道:“蔚公子不必将我当作王爷,把我当成商贾文人之流,蔚公子是否会觉得我平易近人许多?”
蔚然因心乱如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拱手怯道:“我……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你不用那么紧张。”楚昕走下主位,到蔚然旁边的座椅坐下,“你在沅城的发小至交谢懿,他知道你要进京,当时就和你说了我曾去过沅城探听你近况的事吧?”
蔚然点头。
“也许在外人眼里是很奇怪,好端端的,非亲非故,我为什么要关心你?”楚昕继续说道,“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你满月的时候,我还给你送过礼。”
蔚然道:“满……满月?”
楚昕笑道:“那时你还来过我府上玩,你爹带着你来的,他跟我年少相识,我们十分要好,可惜你应该都不记得了。”
“我确实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蔚然道。
楚昕道:“不记得的事就不记得了吧,不过眼下还有另外一事我想问问你,如果我让你回到沅城,过回以前的生活,你愿意吗?”
户部。
蔚仲放心不下,他抽空遣人到蔚家去打听蔚然回来没有。
回来的人道:“大人,府上的人说他还没回来。”
蔚仲倒也不十分惊讶:“怀王今日可在宫中?”
那人陪笑道:“大人,王爷在哪儿,岂是奴才得知的?”
蔚仲又给了他几两银子。
“谢大人。”那人捧过改口道,“据说怀王今日并未进宫,不过奴才也不晓得真假。”
怀王府。
楚昕的话让蔚然怔住:“什么?”
“我是说让你回沅城去,不要再进京。”楚昕又说了一遍,“至于你义父那里,我会出面去说,你即刻可以走,我保证他不会再去找你。”
蔚然问道:“为什么?”
楚昕正色道:“为你好。”
“那王爷可知我为何要进京?”蔚然道,“因为有人要杀我,檀娘被他们活活烧死,我很怕,怕凶手回来杀我,我在沅城只有一个年迈的师父,我都不知道该如何保全自己和师父,王爷何以见得回沅城是为我好?”
楚昕似乎早已有答案:“如果你是为此忧虑,我还有一个提议,我有一位友人,他恰好也在沅城,你不妨先待在他身边以求保全,说来你应该也认得他,他叫阮琼。”
蔚然惊诧:“阮先生?”
楚昕道:“我和阮琼认识了十数年,你权且当我托个朋友照顾你,直到你能够自食其力,至于凶手我会派人去追查,如何?”
蔚然问道:“阮先生知道吗?”
“越俎代庖的意思我还是知道的。”楚昕调侃道,“阮琼说他临走前去净水观找过你,只是晚了一步,但我以为现在仍有回头的余地。”
蔚然暗自讶然,原来那天晚上阮先生的话是这个意思。
“你好好想想,今日做不了决定,明日再做也不迟。”楚昕道,“平时下了学到阮先生的医馆打打下手,顺便也可以学点东西,无忧无虑,无论如何也比待在京都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书念完。”
蔚然追问:“敢问王爷,我为什么不能留在京都?”
“我说了,是为你好。”楚昕道。
不料蔚然起身跪地,他说:“王爷,我想好了,我要留在这里。”
楚昕脸色有些不好看,再三问道:“你果真想好了?事关你一辈子,这等关键时刻你不用觉得过意不去,阮先生话是少了些,他决计不会介意的。”
“我介意。”蔚然坚决道,“王爷,我留在蔚家因为义父需要一个儿子,我也需要蔚家的庇护,可我在阮先生身边仅仅是因为我有求于他,而他对我无所需求,就算去住客栈好歹也要给钱,先生对我已是恩深义重,我如今一无所有,让我死乞白赖拖累先生,我心何安?两者都是寄人篱下,如果没得选,兴许我会接受王爷的提议,可我有得选,我就一定不会这么做。”
“如此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待在蔚家。”楚昕起身负手踱步,手里的珠串又露了出来。
蔚然这回看清了那串手钏,他突然想起他家走水前那日下午,曾有一人上门讨水喝,那人手腕的红玉珠串与怀王手里拿的仿佛差不多,可是那人不仅身形瘦削,而且声音也和怀王对不上。
“也罢。”楚昕有些喟然,“不过本王警告你一句,你的身份只是蔚家的义子,不管你日后知道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你也只能维持在这个身份之内,否则本王也救不了你。”
蔚然默不作声。
楚昕望着蔚然,像是在看一件珍贵无比的易碎之物:“起来吧,你家的事我也让影卫去查了,不管怎样,不要操之过急,来日方长,蔚仲还是挺疼惜你的。”
蔚然恭谨道:“多谢王爷教诲。”
楚昕突然问道:“还有,你那模仿别人字迹的本事是你自己练就的?”
蔚然本已放下去的心又吊了起来:“是。”
楚昕冷冷道:“有本事是好,但不要再用来干一些为法度不容之事,下不为例。”
“……”蔚然攥着手不敢吭声。
楚昕让刘清鹤送蔚然出去。
片刻,只见阮琼从正堂一侧的一座雨过青山屏风后走出。
楚昕拨弄着红玉珠,半晌感慨道:“如先生所言,阴差阳错非人力能改。其实我刚才还想过最后一个办法,直接把他打晕绑起来送出京城再说,我不信他还能诓进来第二次。”
阮琼道:“阻止一时,难阻一世。”
楚昕笑了笑,又叹气:“我岂不知,我也不想让他怨恨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