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忱院,东厢房。
这是从前林家小少爷林忱的房间,房间内,侧墙上高高挂着一把宝剑,上面满是划痕,历经了岁月的沧桑。
林老爷子苍老浑浊的双目,满是泪水,他双唇嗫嚅,脸上满是无比懊悔,“当年之事……终究是我有愧于你,也无颜去九泉之下向你母亲赔罪。
”“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可你从未入我梦中来,我以为你在怨我。
你如今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就好。
”林老爷子泪流满面,声音哽咽,他看不清楚故人的容貌。
忘尘的声音和当年完全不一样,容貌也大改。
林老爷子当年的一时义气用事,把家族令牌失去了,引起旁支子弟的反叛,也因此无法管教孩子,导致亲生儿子逼死儿媳,那是当时的一大丑闻。
最后儿媳熬死了儿子,纵火自焚……而看到父母貌合神离,父亲因纵欲过度而死,母亲自焚于祠堂之中的少年林忱,负气出走,整整十几年未归家。
林老爷子心中无比悲痛。
“事已至此,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忘尘手中握着林老爷子递过来的琴骨玉,冬暖夏凉的暖玉象征着林府家主的身份。
他不需要这一份迟来的爱。
少年时林忱看见母亲被父亲殴打,不止一次恳求林老爷子能够出手相助,哪怕他只是出口劝阻,父亲也不会如此跋扈嚣张。
可是林老爷子没有,他甚至连祖父的面都无法见到,老管家总是在说老爷子在忙。
林老爷子握住了忘尘的手,紧紧地握住不肯放,“我知道,你还在怪我,在怨我……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年,音讯全无。
我派出去的探子来报,说你已经……已经命丧寒川。
”林老爷子这半生都在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苍老了许多,面容看起来也憔悴清瘦。
忘尘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眸中看不出什么神色,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可是当年的事情远远不是一句道歉,可以掩埋的,他如今回来本家,也从未想过要再入族谱。
只是赈灾一事,需要他的帮忙而已,林老爷子在银陵守望极高,能做到一呼百应,他只是来求他出手相助的,也仅此而已。
但是老爷子悲痛不已的样子,忘尘的内心也没有什么波动,若说不怨恨,那必定是假的。
可是他真正该怨恨的,应该是他父亲,可是如今他父母双亡,对于这个冷冰冰的的家,他只觉得无比陌生。
他无法忘记过去的悲痛,无法忘记温柔的母亲最后脱口而出,怨恨他们林家所有的话。
最后他只依稀听到母亲说了一句朦胧不清的话语,“来世不为女儿身……”他的母亲一生都在被压迫欺凌,却因为没有母族,失了依靠,就连和离都无法做到。
大量的嫁妆被父亲挥霍,可是没有人能救她,他也救不了她……母亲总是用身体庇护幼小的他,最后一把火烧了祠堂,满含怨恨的在火中自焚而亡。
这也许算是她反抗命运唯一做的一次出格的事情。
忘尘深深的吸气,这座宅院他无比熟悉,可却也是母亲饱受痛苦之所,但没有办法,心安理得的在这里长居下去。
“老爷子,我如今归来,只是想要拜托您对赈灾一事,出手相助。
并非为了争夺家产。
”忘尘将琴骨玉归还给,他低敛着眸光,神色淡淡地说道:“这琴骨玉,应该交给林家的下一任家主,而不是我。
”林老爷子脸色满是懊悔,到处为人家主职位,儿子疏于管教,也没能及时干涉儿子的家事。
最后铸成大错,孙儿也与他彻底离心。
林老爷子眼中满是泪水,手中握着的家主令,是如此的烫手,他内心无比焦灼,“可你是我唯一的孙儿,这家主之位不传给你,又该交给谁呢?这些年为了赚钱,我将旁支一众,得罪了一个干净,我还能交给谁呢?”忘尘微微叹了口气,他本不想将话挑明,把事情做绝了,对自己没有益处。
也是担心隔墙有耳,幸好他在院子之外设置了机关阵法,能够防止外人误入。
相信老爷子也给阿昭和谢遥送去了“安神汤”。
“我如今是忘尘,是当朝国师。
当年的林家少主林忱早已负气离家,背弃家族,再也回不来了。
”忘尘目中闪过一抹决绝,他如今来求林老爷子出手相助,只是为了防止他对赈灾一事出手干涉。
林老爷子素来性子乖张,想一出是一出,忘尘只是担心他会阻挠赈灾之事。
毕竟他本人和谢宣那个老头有些臭味相同,性子相近,同样讨厌神神叨叨的道士。
而阿昭赈灾需要调动民意,“顺承天意”,只怕会跟老爷子意念不和。
“你既然出口相求,我定然倾尽全力,保全赈灾之事顺利进行。
”忘尘抱拳对林老爷子鞠躬,“那便多谢老爷子出手相助。
”林老爷子慢慢地说着,心中却像是明镜似的,“我派人查到孙儿更名林惊羽,领兵出征,赢得满身战功。
还娶了王家女儿为妻,有一个孩子,至今下落不明。
后来扶持当今君主登上高位,奈何遭奸人所害,战死疆场。
”林老爷子混迹商场多年,除了家事纠缠不清,脑子从未糊涂过。
他慢慢的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测,“可今日,我摸云笺那孩子的骨相,同从前我的孙儿,像极了。
”林老爷子没有说出,他从前万分思念孙儿,曾经去过一趟锦都城,见过孙儿的孩子一面,自然也摸过那个孩子的骨相。
他断然不会错认!那就是当年他亲眼所见的那个孩子,所以今日才会忍不住痛哭一场。
忘尘唇角溢出一抹苦笑,“她与我一般,不愿认亲。
”林老爷子突然对自己的孙子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狠狠地压了压自己止不住上扬的唇角。
忘尘这话算是默认了,林老爷子哪能听不懂话中之意,只是觉得两个孩子还真是一样的倔强。
林老爷子喝了口茶水,感叹道:“难怪有故人之姿,竟是……故人之子。
”林老爷子如今也不再强求孙儿能够继承家产,只要他能平安归来,就已经是上苍垂怜。
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这些年……你受苦了。
”林老爷子脸上满是怜惜,忘尘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最后成为大将军,再被封侯,这一步一步,皆是他的孙儿一人走过来的。
最后被奸人设计,中毒战死。
林老爷子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跨越寒川,平安归来。
可就凭忘尘现如今被迫隐姓埋名,容貌大改、声音大变,其中万般苦楚,哪里是言语能说道的?忘尘沉默不语,他心中暗道:苦吗?从寒川死里逃生爬出来,可是其他的将士却再也无法睁眼看这人世一眼……再苦,他也要撑着活下去!他容貌俱毁,幸得神医相助,可是回到锦都之时,一切都变了。
一步步设计走上现如今的位置,他再不是从前的安北侯林惊羽。
过去的日子……终究是回不去了。
忘尘耳朵微微一动,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飞快从侧墙上拔剑,闪身从门口出去。
他没想到自己的机关阵法居然有人能闯入,若是被听到了方才的话语,只怕这些年的筹谋,都将功亏一篑。
唯有,杀之!剑身锋利无比,忘尘出的是杀招,他衣袂翻飞,全然不似往常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模样,如同从战场上经过千百场厮杀,最后满身鲜血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忘尘面色冷峻,握着熟悉长剑的手没有分毫颤抖。
阿昭站在院子里赏花,突然地感觉到一阵风从耳畔拂过,一阵破空之声传入耳中。
随即她蓦然侧身,想要查看究竟。
忘尘看见少女面色白皙,手中握着昏暗的纸灯笼,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
他忙不迭地收剑,可是来不及了!剑身颤抖,像是渴望鲜血的恶鬼,宝剑一出,不见血不回剑鞘。
忘尘身上的杀气收敛,冰寒的眸光也变得柔和。
阿昭恰好侧身,没有被一剑封喉,只是颈侧留下了一道轻微的血痕。
阿昭一身白衣,不染纤尘,站在梅花树下,右手紧握着灯笼的握杆,细长的指尖微微颤抖。
阿昭抬手碰了碰脖子,确认自己的脑袋和身体没有分家。
不过颈侧应当是留下了一道轻微的伤痕,阿昭不知道为什么忘尘突然满身杀意的从里面冲出来。
她迷路至此,看见院中有光亮,还有两个人的剪影,猜测在这里面应该是忘尘和林老爷子在商谈要事。
她便耐心的在远处等候,不知哪里惹恼了国师大人。
阿昭讪讪一笑,悄悄后退一步保持距离。
国师大人似乎剑术高超,打是打不过的。
她暗中观察逃跑路线,似是不在意指尖触碰到的鲜血,她半开玩笑地说道:“国师大人好剑法。
”“你没事吧?”忘尘面露关切,他眸中闪过懊恼,他刚才过于警觉了,早知该看清楚来人再出手的。
忘尘紧张地看着阿昭,眸光恳切,眸光落在阿昭受伤的颈侧,她的颈侧留下了一道细细的伤痕,鲜血溢出。
忘尘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原地踌躇,几乎不敢和阿昭对视。
阿昭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手帕,按了按伤口,擦去流出的鲜血。
“小伤而已,不碍事。
”阿昭露出一抹淡然的笑容。
忘尘见她没有生气,这才放心,他突然想起了攻击她的缘由,试探性地问道:“夜深了,怎么走到这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