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沉默了许久,眸光晦暗不明,他脑海中一片刀光血影。
年少时,他因为贪玩,在倾华节私自出府,去买一串酸酸甜甜的糖葫芦。
当他回到府中,却发现自己全府上下都被下令斩杀,母亲为父鸣冤,自缢而亡。
鲜血流了一地,整个府邸血流成河。
后来,他下意识遗忘节日。
每逢佳节倍思亲……每到倾华节,他都会给自己找些事做。
从前,阿昭缠着他一起出去玩,他也总是用温书的借口推脱。
如今,时过境迁,年少时的仇怨深埋心底,慢慢的,他可以接受亲人因构陷含冤而死的事实。
阿昭见他走神,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兄长?”沈墨回过神来,垂眸,望向阿昭眸光总是多了几分温和,现在,他的身边只有阿昭了……“……喜欢。
”沈墨温声回应。
阿昭在他身边一天一天长高的,不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笨蛋。
没等沈墨多想,阿昭十分自然地牵着他的手,一路向前走。
街道上人流拥挤,摩肩接踵,阿昭却能巧妙地领着沈墨在人潮之中自由穿行。
天空中打铁花的景象,只有在节庆之时才能看见,高温滚烫的铁花,被焦黑的木棒打到半空中,朵朵绚丽夺目的火花在夜空中闪耀绽放。
这一天,全城姑娘们都可以肆意出游,不会被规矩约束,她们换上美丽的衣裙,脸上或戴着面纱,或戴着串着珠玉的面帘,或以扇遮面。
她和沈墨一路走到河岸边,河面上倒映着皎洁的月圆,宛若一块无瑕的瓷盘中放了一块白玉糕点。
连接河水两岸的是一道石拱桥,衣着华丽的姑娘们在桥上缓步走着,她们的身姿娉婷婀娜,模样俊俏的小公子,提着一盏莲花灯,正趴在桥上,不知在等着哪位佳人。
一盏盏莲花灯在河面漂浮,花灯上写着少年们对未来美好的愿景。
阿昭在闹市之中格外闹腾,与往常在府中乖巧安静的模样截然不同。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大抵如此。
上次阿昭失踪后,沈墨第一次如此惊慌。
即使他已经在暗中安排了人手保护阿昭,可上次帆船失火的事,依旧给他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阿昭,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沈墨眉头紧蹙,太阳穴突突的疼。
“兄长!我们去放祈天灯吧。
”阿昭手里抓着两个粉色的孔明灯冲他招了招手,她的眸子映照着他的模样。
在沈墨的视线中,少年越过汹涌的人潮,向他飞奔而来。
当阿昭向他靠近之时,他清楚地看见,阿昭的眼里全是他,也……只有他。
沈墨紧张阴翳的脸色渐渐缓和,冷淡的眸,染上了几分暖色,他向前走几步,靠近阿昭,接过她手中的天灯,缓缓道:“好。
”阿昭的白色面具上反射着花灯的光亮,明亮的火光仿佛人心的希冀,少年眸光澄澈,倒映着温暖的烛光。
沈墨能猜到阿昭该是怎样的喜笑颜开,感受到阿昭的喜悦,他身上清冷的气息也渐渐被笑意驱散。
不知不觉间,他的唇角缓缓弯起。
阿昭将笔递给沈墨,笑着说道:“人们说,将心愿写在祈天灯上,燃放天灯,天神便能知晓人们的心愿,让其愿望成真。
”沈墨不信神明。
比起虚无缥缈的神灵,他更相信自己。
可是,阿昭声音清亮,高兴时眉眼弯弯,就连束起的墨发,都在随风飘摇。
阿昭满眼期待,他不忍拒绝。
他温和一笑,似冰雪消融,接过笔,却不知自己有何求。
不得已,他想偷觑阿昭写下的内容,本想要照着写下来,却不料阿昭反应极快,连忙侧身躲避他的视线,顺带着遮挡了祈天灯上面的字。
“兄长,仔细想想心中所愿。
这心愿若是叫旁人看了,可是要不灵的。
”阿昭脸颊微红,声音也低了不少。
她的心愿倒不是见不得人,只是不好让沈墨看见。
原本,她也不信神灵……可是她重生一世,很难解释这件怪力乱神的事情,她心里对神明多了几分尊敬,即使……她依旧不信神。
沈墨低声说道:“我不信这些,若是你信……”我也会试着相信。
沈墨还未说完,便止住了。
他已经想好自己的心愿了。
沈墨低垂眉眼,提笔写下自己的心愿。
在他们点燃火绳后,两盏祈天灯渐渐膨胀,松手后,祈天灯带着他二人心中的希冀缓缓上升。
他们看着祁天灯缓缓升到二层后,便携手离开了,晚市热闹,还有许多新鲜活动还未参与。
阿昭缓步上桥,她的手心细嫩,三年来都未曾沾染阳春水,小手被沈墨略带薄茧的大手牵着。
阿昭眨了眨眼,放天灯之后,兄长一言不发地牵着她,许是怕她走丢了?虽说两个大男人牵手有些奇怪,不过锦都城民风开放,对断袖也能宽容。
在行人偶尔的侧目中,沈墨和阿昭缓缓走在石桥上。
河岸一侧的临江小楼,二层处开着窗子。
雅间内,端坐着一位青衣公子,他的脸上戴着白色狐狸面具,眸光缓缓落在石板桥上……牵手缓缓行走的两个少年。
他抬起指尖,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茶盏,杯底雕刻着洁白无瑕的水莲花,漫不经心地听着手下禀报的内容,“果然是……兄弟吗?”沈墨习武多年,洞察力也比寻常人更加敏锐,当探究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下一刻就被他察觉到。
瞬息间,他转头望着江岸的木楼,只是看到了一扇半开的窗子,里面似乎有两个人。
不过,今日是倾华节,他既然答应了阿昭,陪他出来玩,就绝对不会食言,沈墨也不想被俗事烦扰。
这个时间,有闲工夫观察他的,只怕……是那位名动天下的大公子吧。
岸边阁楼上,青衣男子也收回了视线,慵懒地抿了一口茶水,他漫不经心地问道:“沈十七,祈天灯上写了什么?”沈十七,从前在外姓王手下训练过,也是沈煜身边的护卫,他习武多年,因为任务能力出众,被赐予主人家的姓氏。
沈十七对这位救他一条性命的新主子无比忠诚,他看了一眼夜空中的祈天灯,恭敬地回道:“阿昭远离纷争。
”“兄长金榜题名。
”“灭了。
”男子懒懒地开口,他低声笑了笑,“他们二人自启程赶往锦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身陷棋局,竟还妄想能够独善其身。
”青衣公子轻轻转动茶盏,垂眸,淡声道:“本就无法实现的心愿,就算告知天神,又有何用?”“是。
”沈十七从腰间取下一枚暗器,飞快地掷出,在空中飞快掠过。
街道上人群熙攘,热闹不凡,喧嚣的人声掩盖了利器的破空声。
下一秒,两盏祈天灯熄灭,缓缓地掉落在河上一盏未曾写下心愿的莲花灯上,随着水流渐渐漂远。
阿昭和沈墨的背影渐行渐远……青袍男子睥睨着街道上渺小的行人,百无聊赖地想要收回视线,却不料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的目光落在石板桥上身着淡黄衣袍的公子,那少年面容妍丽,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过了一会儿,身穿淡黄衣裳的少年拎着下摆,蹦蹦跳跳地走下石板桥。
而临江小楼的青衣公子眸光微微转变,目送着那雌雄莫辨的小公子离开……阁楼上的青衣公子慵懒抬眸,又开口问道:“她呢?”“嫁与沈煜,愿得一心人,白首不……”沈十七还未说完,便听到男子冷淡地开口:“灭了。
”“是。
”沈十七再次出手,将祈天灯灭掉。
只是这一次,祈天灯落到河中,渐渐被河水浸湿,融化消无……夜晚风过清冷,他家公子体弱多病,自小体寒,不适宜习武,更不能见风。
沈十七沉默不言,将白色的斗篷盖到男子肩上。
青衣公子敛下眉眼,不去看那被河水吞没的祈天灯,拢了拢厚重的斗篷,低声说道:“起风了,回去吧。
”……阿昭和沈墨二人,已经站在墨染楼门口,此处围了许多人,都是想要得到高挂楼阁的那盏流光溢彩的走马灯。
走马灯用金水涂层,在花灯映照下闪闪发光,高高挂在楼阁的屋檐上,楼主还搭建了台子,供文人雅客上台对诗,谁若能在台上坚持一炷香不败,则可获得这盏流光溢彩的走马灯。
挂在高处的走马灯,灯盏分为两层,上层放了一颗价值不菲的夜明珠,下层则是一颗流光溢彩的宝石,灯罩上画着两个少年,同窗读书,共同骑马,同赏桃花……阿昭看着总觉得这些场景格外熟悉,像是在画她和沈墨的故事。
画中稍小一些的小少年隔着远了,有些雌雄莫辨。
她看着那盏走马灯,并不知晓灯芯宝珠的名贵,只是觉得画上的少年和她幼时十分相似,令她心动。
“我想要那盏灯。
”阿昭拽了拽沈墨的手。
“想要什么,自己去取。
”沈墨和阿昭自幼一同长大,一起读书习字,他知道,阿昭并不愚笨,至少在诗书上天赋过人。
那盏灯,是他亲手做的。
“诸位,这盏走马灯,乃是我家楼主亲手所制,只为在倾华节博个好彩头,这上头点缀的夜光珠,千金不易,绝世珍宝自然配得上世间一等一的文客墨客。
曾听闻,八年前,沈家大公子九步成诗,名动天下,我家主人对其心向往之。
得到这走马灯的条件,与诗词有关,倘若诸位能站在台上留到最后,那么,这盏灯便是您的了。
”副楼主还说了许多注意事项,不过众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价值不菲的走马灯上,许多人都露出了贪婪的目光。
这夜光珠价值不菲,若能将这花灯拿到手,荣华富贵还不是应有尽有?三年前,副楼主受沈墨之令,前来锦都城经营产业,他在这里经营了整整三年,也因为文采出众,所以在寒门子弟中声望极高。
天下文人墨客也都以在墨染楼留下笔墨为荣,寒门子弟若是科考落榜,又无高官引荐,难以入朝为官。
可如今,墨染楼横空出世,两年前谢丞相亲临墨染楼,举荐了一介布衣为官,虽只是八品芝麻小官,可那毕竟也是官位!这无疑,又给寒门学子多了一条出路……那便是在这墨染楼留下诗文,若能入了世家大族的眼,便可被举荐为官。
副楼主戴着面具,他只是偶尔出现在楼中,也没什么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墨染楼护卫森严,不论是布衣或是豪族,只要有真才实学,都能得到敬重。
此地,是文人墨客聚集的地方,在天下文人心中的地位,仅次于元后创立的鹄立学宫。
阿昭和一众参与者共同上台,比赛内容与桃花有莫大关联。
阿昭素来喜爱桃花,也了解过不少桃花相关的诗文,大多铭记于心。
对这场比赛,她胸有成竹。
经过第一轮淘汰了贪图宝珠、来凑热闹的人,第二轮则是淘汰了不少沽名钓誉之辈,到了第三轮,只剩下包括阿昭在内的七人。
阿昭的身旁坐了一位身着淡黄衣袍的少年,她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这少年有些面熟,似乎在何处见过?阿昭思来想去,忽然记起,似乎是方才在石板桥上惊鸿一瞥,小少年模样妍丽,一双含情眸,格外撩动人心。
少年自称沈凝顷,他面容俊秀,浑身气度不凡,风度翩翩,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风范,口中吟诵的诗句,也有许多是沈家大公子沈煜所写的。
还有不少是临时提笔落墨写下的好诗。
众人惊叹他的文采,竟能在短时间内作出这样精妙绝伦的诗文,且对仗工整,文采斐然。
文人墨客都心中猜测这是不是沈家的哪位公子。
不过沈家家族庞大,关系复杂,又有诸多旁支子弟,在锦都城居住的沈家公子,似乎没有哪位沈家公子,名唤“沈凝顷”?阿昭注视着这位文采出众的“沈公子”,不由得想起了在帆船和天时阁时不太愉快几日游。
虽然沈凝顷和那位沈家大公子不是一人,但是他口中许多出众的诗句,都出自那位少年成名的沈大公子笔下。
阿昭对于锦都城中盘根错节的世家权贵,并不是特别了解,心中猜测这位应是沈家旁支的子弟,她并未多想。
沈凝顷手里握着一狼毫笔,歪头看着阿昭,一双含情眸,唇角勾着笑容。
“小公子,你这般看着本……我,莫不是对我……一见钟情?”少年笑容妍丽,像是一朵盛开的桃花,格外天真烂漫。
实则话语中暗含揶揄,在笑问阿昭一直看他,莫不是有断袖之癖?阿昭回以一笑,此处是文人墨客聚集的地方,为了不引人注目,她不会在这样的地方和对方针锋相对,更不会贸然出头。
这三年,阿昭和沈墨的相处平淡自然,她猜测到沈墨的身份特殊,渐渐的,她学着兄长成熟稳重的模样,慢慢掩去了身上的锋芒,安心做个“平庸之辈”。
黄衣少年的话语有些轻佻,若是脾气暴烈的人,估计要抡起拳头上去干架了。
不过,阿昭不是男子,自然不会担忧被旁人误会。
不过,她仔细看着小少年的面容,对方可以压低了声音,面容雌雄莫辨,阿昭看出了几分端倪。
这少年眉眼如画,为了掩人耳目,用上好的螺子黛,画粗了眉毛。
只不过,公子若是真郎君,因何耳上有环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