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村的村民,包括村长,乌泱泱一群人都跪了下来。
他们对着蛇山的方向叩首祈祷,满脸虔诚。
哑巴站在原地,冷眼相看,心道:罪业深重者,惧怕死后堕入阿鼻地狱,才尤其信奉神灵。
阿昭半开着竹窗,从里往外看,还在站立的只有两人。
哑巴兄长不信鬼神不信天命,所以站立不动,他低垂着眸子,不曾言语。
村民们都以为他是因为父母去世,过于悲痛而失魂落魄,没人敢责怪他。
村中教书的老先生也站立不动,他一身灰白的布衣长衫,束起花白的头发,脊背有些佝偻。
因背对着竹屋,瞧不清正脸。
阿昭上一世对这位老先生记忆不深,依稀记得这是哑巴的启蒙师长。
似乎是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老先生微微侧身,和蔼可亲地对着竹屋的方向一笑,笑容温和,仿佛纯良无害。
阿昭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
上一世,她在花楼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自然是看出这位老先生眸中对她的敌意。
这绝非是简单的敌意,而是杀意……阿昭愣了一会儿,她从窗子里往外看,外边的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她唇角一弯,露出孩童天真无害的笑容,心里却暗道:这位老先生,来者不善啊。
在她的印象中,自己是第一次和这位老先生正式见面,倒也不知何处惹恼了他,竟然引来了杀意。
阿昭心中毫不畏惧,直直地看着对方。
她扪心自问,从未得罪过对方,对方对她有敌意,那也肯定是老人家为老不尊的缘故。
院子里的村民团团围住院子,他们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要求哑巴交出养父养母的尸体。
看似大义凛然,实则只是想要祭奠蛇神。
从前,村子里的人靠拐卖孩童发家,手底上或多或少沾过人命了。
如今,他们误以为养父母是因为被蛇咬了,所以才中毒身亡。
又因为回想起自己从前做过的恶事,惶惶不安,他们认为哑巴的养父母在这冬日里被毒蛇咬死,只觉得是蛇神降下责罚,心中不胜恐惧。
村民一步步逼近,大声斥责道:“哑巴,还不速速将他们的尸首交出来!若是蛇神发怒,再次降下神罚,你担待的起吗?!”村中也有恐惧者,指着哑巴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杀千刀的臭小子,都已经是死人了,还护着他们做什么?!”“是啊,是啊!若非他们往日作恶多端,又怎会引来杀身之祸?”“就是就是,哑巴小子,你快将他们的尸首交出来吧!”……哑巴闻言,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眸子通红,似乎敢怒不敢言。
他若是什么表情都没有,村子里的人只怕会心生疑窦。
村民们见他没有反抗,如同一个木头人。
他们一拥而上,将夫妇二人的尸首搬走,村口放置着火台,恰好是前几日为了烧死阿昭而搭好的、还未拆除的火台还。
这夫妇二人也算多行不义必自毙,不免有人唏嘘。
不过村子里大多还是冷漠麻木的人,看见眼前的尸体,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大多是麻木和冷漠。
若是火化他们的尸首能换来蛇神息怒,这也算是这对夫妇的福泽了。
村长冷哼道:“哑巴小子,算你识趣。
”能够带走尸首,村长立马换了一副嘴脸,扬起一副笑脸,满脸和气,“待他们的尸首化成灰烬,蛇神定然息怒,你们家福气在后头呢。
”少年不想与他们争论,他跟着他们,前往村口,看着前几日架起的高台。
原本这高台是意图用来烧死阿昭的,如今报应落到了他们的身上,自食恶果罢了。
哑巴怕他们还没死透,站在村口处,远远的瞧着,直到看着那夫妇俩化为灰烬,只剩下黑色的骨头。
他慢慢往回走,在无人处遇见了他的启蒙先生——赵伯。
老先生压低嗓音,弯着腰,低声说道:“你竟恨毒了他们,挫骨扬灰还不能解你心头之恨?”他原本是哑巴家中的一个账房先生,后来王府突遭横祸。
他忠心耿耿,打听到小主子被人拐卖到这处山旮旯,便冒着杀头的风险,隐姓埋名考了个秀才,跑到这大山里教书。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哑巴冷声说着,他目光冰冷,脸上也没有多余的神色。
这老儒生信奉孝道,即使是养父母。
赵伯认为,虽然这对养父养母十恶不赦,那也应当由官府定罪,怎可被这民间私刑挫杀?他想过小主子会要了这二人的性命,却不曾想过,他手段残忍,竟然将这夫妇二人挫骨扬灰!这是要这对夫妇魂魄消散在世间,永世不得超生啊。
对此,哑巴嗤之以鼻。
老先生书读多了,满脑子圣人言论,之乎者也。
或许他不明白,有些人活着已是不易,苟延残喘地活着,礼义孝廉皆可摒弃。
更何况,不是什么人都配做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早已魂过忘川,这对夫妇不过是拐走他的阿昭的人贩子罢了,有什么资格称作他的父母?当他们意图杀死阿昭时,可曾想过今时今日会落得如此田地?那些无辜被拐卖入这深山老林被磋磨致死的幼童,又何其无辜?如今他们自掘坟墓,又怎能怪他心狠手辣?阿昭获得了哑巴的许可,这竹屋内的东西她都可以随意使用。
阿昭仔细地瞧着这屋子,走了两步,忽然脚底下声音不对劲。
地下似乎是空的?她趴下,小手敲了敲地板,听着声音分辨……确实,地底下有东西!阿昭在地上摸索了好一会儿,打开了暗格,她借着微弱的光亮看清了暗格里的东西,顿时间小脸煞白,吓得浑身颤抖,手脚冰凉。
门外传来哑巴的脚步声,很轻很慢,踩雪声窸窸窣窣。
“吱呀——”竹门被推开,阿昭一颗心提起来。
若是让兄长发现她知道他想嫁祸给她,恐怕她命不久矣!“扑通——”与此同时,阿昭盖上了暗格,装作从床上滚落的模样。
哑巴一进门便看到阿昭滚落在地,唇上没有血色,小脸苍白,一脸难受之态。
他冷脸抿唇,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将小孩抱起来,放到床榻上。
“伤到哪里了?疼不疼?”哑巴冷着一张脸,眸中也无过多的神采,只是手臂微微颤抖,透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阿昭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
那暗格里的东西,若是她上报给村长,那么她的哑巴兄长……必死无疑。
可那东西,是用她的帕子包裹的,不免引火烧身,她不能这么做。
即使明知道……她的哑巴兄长想要她的命。
哑巴眸子一冷,忽而看了一眼地面,只一眼,他便知晓为何阿昭这么反常。
小孩以为自己伪装得极好,可是眸子中的躲闪,还是刺激了敏感多疑的哑巴的心。
原来……被发现了啊。
“我不会伤害阿昭。
”哑巴伸手摸着阿昭的脑袋,乌黑的头发柔软,他眸中是正色,信誓旦旦。
阿昭却是半个字都未曾听进去,男人的话,是这个世界上最甜蜜的刀刃,刀刀割人心。
倘若哑巴的计划没有更改,那么今日被火台烧死的就该是自己了。
“早些睡吧。
”哑巴为阿昭盖上被子。
暗格的开口处夹了一根头发,阿昭打开时未曾注意,这才让他发现了端倪。
三日前那个冬夜,阿昭奄奄一息跪在村口,受旁人唾骂,甚至险些被架上火台活活烧死。
那时他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不择手段,他也一定要带阿昭离开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山。
哑巴回想起来便一阵心悸,他不愿让他死。
阿昭背对着他,心中警戒,闭上眼睛也不敢睡。
阿昭的心跳加速,她回忆着在暗格里看见的东西,那是一些草乌,村子里的人不知这草乌有毒,可她上一世在花楼里,亲眼看见一个姑娘因为爱食草乌炖肉,心悸而亡。
那些草乌……用的是阿昭的帕子包裹。
村里的孩子,人人都有一块帕子,上面绣了孩童的名字,听说是儿时父母回去蛇山寻找蛇的唾液,滴在帕子上,封存起来,可保孩子百毒不侵。
阿昭只是一个捡来的孩子,养父母自然不会为她做这些,是村里的一个老婆婆看她可怜,给她绣了这一方帕子,虽并未沾染蛇液,但是也寄托了老妇人对阿昭平安成长的期望。
不久之后,老婆子寿终,八十八喜丧,可村子里也传出阿昭是灾星的流言。
阿昭不曾理会,却不曾想到,这一方帕子,居然会险些成为送自己上黄泉路的屠刀。
她心中渐渐浮现恐慌感,她这哑巴兄长真是面冷心冷。
不过束发之年,便已心机深沉,怪不得上一世待他年纪轻轻,就已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权臣。
哑巴兄长说他不会害自己,可是险些她就要化成灰了。
上一世的这时,她在山中奄奄一息,没有人救她,昏迷了很久,差点落入虎口。
走了很远的山路,才回到了这处偏僻的山村。
错过了许多事情,听闻她的哑巴兄长在山中丧身,无人为他收尸,阿昭可怜他和自己一般无依无靠,冒着风雪去为他收敛尸骨。
回到村里不久,养父母便中毒而亡,但似乎并非蛇毒。
她便听到村民们对她的唾骂,听说要纵火烧死她这个不仁不孝的妖孽。
她急匆匆跑路,却不曾想到,中了蒙汗药,被人识破女儿身,辗转卖到了花楼。
这一世,或许因为她的重生,有了许多不同,兄长屡次出手相救,竟让她渐渐放松了防备,幸好这次看到了那暗格里的毒药……她不会再轻易放松警惕了,她只想利用哑巴走出这片荒芜的土地,出去之后,她自会想法子活下去。
年幼时被拐卖,她身上带了一枚玉珏,埋在了山上。
等逃离了这里,她就将那玉珏典当,足够她维持生计。
上一世被辗转卖到锦都城,她逃不脱,也没有通关文牒,那枚玉珏也就葬在那荒山上来。
哑巴虽然在看书,但视线却不时的落在阿昭的身上,看得出小孩脊背僵持,分明就是对他心生芥蒂。
那暗格里的东西,他尚未及时处理,却不想会被阿昭无意撞破,哑巴目光幽暗。
他要将阿昭带出这片土地,有些事情应当提前准备好,老先生近日也会离开了,他的计划也可以施展了。
窗子里的幽光落在哑巴俊美的侧颜,他目光清冷,心中已有决断,神色神秘莫测。
夜深了,阿昭睡着了。
哑巴缓缓打开暗格,发现里面除了草乌以外,还多了一块手帕,是阿昭的帕子……他眸中闪过一抹错愕,这不是他放的……能进入他竹屋的人,除了阿昭,就只有一个人了——村口教书的老先生,赵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