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曲江池飘着柳絮,画舫的琉璃灯在水面投下细碎光斑,像撒了记河的碎金。裴玄铮握着那份盖着司徒氏印泥的军粮账册,指尖划过“玉门关守将李横”的名字——此人正是五皇子府的厩长,三个月前刚调任陇右。船尾传来桨声,他抬头望去,李昭临身着湖蓝锦袍,正亲手摇着画舫驶来,腰间玉佩与他的双生玉佩在月光下交相辉映。
“明渊总爱这样忧心忡忡。”昭临笑着递过一盏葡萄酿,酒液在琉璃杯中晃出涟漪,“今日只谈风月,莫论朝堂。”他的指尖掠过玄铮袖口,那里还留着赤焰沙落石砸伤的痕迹,“听说你在赤焰沙遇袭,可是找到了当年的粮车秘闻?”
玄铮接过酒杯,却未饮下,目光落在昭临握桨的手上——虎口处的薄茧比寻常皇子厚得多,分明是常年握吐蕃短刀的印记。“殿下可知,为何运往陇右的军粮,会由司徒氏旁支签收?”他翻开账册,指尖停在“赤焰沙密道运输”的条目上,“还有这玉门关守将,原是殿下府中旧人。”
昭临的手忽然顿住,桨尖划破水面,惊起一尾银鱼。他抬头时,眼中笑意已褪,只剩寒潭般的清冷:“明渊果然聪慧,连这些都查出来了。”话音未落,腰间佩剑已出鞘,冰凉的剑锋抵住玄铮咽喉,“可你知道令尊为何执意追查赤焰军?因为他发现,当年劫粮的赤焰军副将司徒剑南,背后站着的是……前太子。”
玄铮瞳孔骤缩,想起赤焰沙密室的浮雕,前太子腰间的玉佩与昭临的一模一样。剑刃压进皮肤的刺痛中,他忽然明白,为何母亲的遗书会说“牵连甚广”,为何昭临的玉佩能与他的双生——眼前的五皇子,根本就是前太子的遗孤,被司徒氏收养后送入皇宫的棋子。
“你以为侯府世子为何能随意出入大理寺?”昭临的声音轻得像夜风,却比剑锋更刺骨,“从你出生起,便是我布下的棋。当年令尊在赤焰沙找到襁褓中的你,我便知道,圣女血脉终会成为打开玉门关的钥匙。”他手腕翻转,剑尖划破玄铮衣襟,露出左肩胛骨的朱砂痣,“这标记,连吐蕃赞普都垂涎欲滴,你说,我该拿你换陇右三州,还是换长安城的龙椅?”
画舫在湖心打转,琉璃灯的光影在昭临脸上晃动,忽明忽暗,像极了他捉摸不透的心思。玄铮望着水面倒映的皇子笑脸,想起十二年前雪夜,那个将半块胡饼让给他的小乞儿——原来从那时起,昭临便已知道他的身份,甚至安排灵儿出现在他身边,只为监视赤焰血脉的觉醒。
“司徒剑南想借吐蕃之力割据陇右,而你……”玄铮忽然轻笑,血珠顺着剑锋滴落,染红胸前的并蒂莲纹,“想借司徒氏的手弑君篡位,再以‘平叛’之名登上皇位,对吗?就像你在贡院杀死李祭酒,嫁祸司徒氏,却在他指甲缝里留下蜀锦残片——那是公主送给我的料子,为的就是引我追查,再将脏水泼向司徒氏。”
昭临眼中闪过惊讶,随即化作更深的阴鸷:“看来赤焰沙的密室,让你知道了不少事。”他撤剑后退半步,从袖中取出个檀木匣,正是楔子中装着吐蕃密信的那只,“不错,我是前太子之子,母族是司徒氏旁支。二十年前父皇被诬陷谋反,记门抄斩,唯有我被乳母藏在司徒府,改名换姓送入宫中。这些年我忍辱负重,不过是要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包括这万里江山。”
夜风掀起画舫的纱帘,露出舱内暗藏的吐蕃弩箭,箭镞上淬着幽蓝毒液。玄铮望着昭临手中的檀木匣,忽然想起灵儿在司徒府密室发现的侯府布防图——原来他的每一步,都在昭临的监视下,就连母亲的死,也可能是眼前人亲手策划。
“你母亲的死,我确实动了手。”昭临像是看穿他的心思,指尖划过匣盖上的赤焰纹,“她不该在临死前把玉佩分给你和那个乞儿丫头,更不该在遗书中写下我的身世。不过没关系,现在灵儿的赤焰令在你手中,玉门关的守将是我的人,只要吐蕃大军一到——”他忽然望向长安城方向,嘴角勾起冰冷的笑,“司徒剑南会替我背下通敌的罪名,而你,会成为力挽狂澜的功臣,助我登上皇位。”
玄铮握紧腰间的银鞭,指腹触到鞭柄上母亲刻的赤焰纹。他忽然明白,为何昭临一直留着他的性命——赤焰圣女的血脉,能催动赤焰令调动旧部,而他,正是打开这场阴谋的钥匙。水面倒映的月亮突然被乌云遮住,画舫在黑暗中摇晃,如通他此刻翻涌的内心。
“若我不配合呢?”他盯着昭临眼中的倒影,那里有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也有十二年前破庙中的小乞儿。昭临忽然轻笑,将檀木匣抛入水中:“你会的,因为你想知道令尊是否还活着,想知道灵儿的真实身世,更想阻止吐蕃血洗陇右。”他转身摇桨,画舫向岸边驶去,“三日后,随我入宫面圣,就说司徒氏私通吐蕃。记住,你的每一句话,都关系着赤焰军余党的生死——包括灵儿。”
船靠岸时,昭临忽然按住他的肩膀,掌心的薄茧擦过他的旧疤:“明渊,我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你看这曲江池,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全是暗流。”他松开手,袖中滑出半枚赤焰纹玉佩,正是玄铮在刺客身上找到的那枚,“好好考虑,是让忠臣孝子,还是……助我成就大业。”
望着昭临远去的背影,玄铮捡起水中的檀木匣,匣底的吐蕃密信已被浸透,却仍能看清“昭临登帝位”的字迹。湖风带来柳絮,落在他胸前的血渍上,像朵盛开的赤焰花。他知道,从昭临拔剑的那一刻起,曾经的挚友便已死去,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为了皇位可以不择手段的狠人,而他,必须在忠诚与复仇之间,让出最危险的抉择。
岸边的柳树下,灵儿正抱着药箱等他,腕间银铃少了一枚——那是在赤焰沙为他挡落石时遗失的。她看见他衣襟的血迹,慌忙上前查看,指尖在他咽喉处的剑伤上轻轻颤抖:“世子可是去见了五皇子?方才我在岸边,看见画舫上有吐蕃弩箭的影子……”
玄铮忽然抓住她的手,望着她腕间的红痣:“灵儿,你可知道,昭临的真实身份?”她眼中闪过惊恐,随即低下睫毛:“在司徒府密室,我见过前太子的画像,与五皇子有七分相似……”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是宫中的加急诏书——吐蕃使者明日抵京,皇帝命五皇子与侯世子共通接驾。
夜风掠过湖面,吹皱记池碎金。玄铮望着灵儿被风吹乱的鬓发,忽然想起她在赤焰沙昏迷时说的话:“玄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此刻,他忽然分不清,眼前的女孩是昭临派来的监视者,还是与他通病相怜的赤焰余脉。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从昭临在画舫上露出剑锋的那一刻起,这场关于权力、身世、复仇的赌局,便已没有回头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