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С˵ > 南府有卿 > 第12章  阴阳两隔
    “赤轮沉山彩云散,人去樽空桦烛残。

    独倚雕栏听风语,欲对明镜恐鬓斑。”

    张姚坐在客栈二楼的房间里,安静地看着窗外逐渐沉入山下的夕阳,心中思绪翻涌,良久无言。

    小时候的张姚也是这样看着天空的。当结束了一天的劳累后,凶神恶煞的监工挥舞着马鞭将他们这些孩子统统赶进冰冷的石头屋子,二十多人挤在极为促狭的空间内,有人叽叽喳喳;有人沉默不语;有人惊恐万状……

    而张姚最喜欢弓着身子躲在房间的角落里,抬头看向窗外的霞光万道,背后坚实的墙壁让他感到安全,窗外射进来的光芒让他憧憬世界的美好。

    他工作在暗无天日的矿洞里,为奴隶主开采青石矿,那小小的脑袋里来不及思考这一切的意义,监工的鞭子抽在身上,他只知道奋力挖掘。

    泥土嵌进指缝深处,每每看到水洼里映照着的面孔,他可以除去污垢,但洗不净的唯有那段肮脏不堪的记忆。

    在遇到瘸子前他只是个卑贱的奴隶。

    那年秋天,陈王的使者来到矿上——他从没见过那样华丽的衣服,圆润饱满的珠子挂满了衣裳,颈上的金饰,腰间的宝玉,五彩斑斓的头冠,无不彰显使者尊贵的身份。

    站在淤泥里的虫子仰望天边的云彩,张姚是那样自卑,同时又那么羡慕——穿着这么干净的衣服,他每天只用挖很少的石头吧?

    湖鱼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大海,被它的辽阔深深折服,殊不知他向往的天堂正会亲自取走他的性命。

    张姚当时还小,并不知道陈王使者到来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若是被挑中,就可以脱下这身发臭的破烂衣服……

    至此张姚再听不进任何劝告,毅然决然地冲进了使者的视线。

    果不其然,使者看到面容清秀的男孩大喜过望,用扇子遥遥地指着他,监工猥琐的笑容并没有阻止男孩奔向锦衣的决心。

    他走进豪华的马车里,佣人替他洗漱更衣,使者和蔼地站在一旁观赏。

    他这才知道原来水可以这样香,食物能如此可口,衣服竟也如此柔软。

    男孩第一次见到镜子,他被镜中的自己深深吸引,桃花眼、樱桃唇。母亲赐予他姣好的面容,除去手上经年的老茧和瘦骨嶙峋的身段,再没有任何缺点。他躺在舒适的鹅绒毯子上,使者和蔼地抚摸着他大腿

    “你会和我一起去到京城,那里有吃不完的肉,喝不完的美酒……”

    一幅繁华的图景在男孩眼前展开,他畅想着未来的生活,他会幸福地生活在京城,结婚生子……

    马车的颠簸让男孩难以入睡,趴在窗口嗷嗷直吐。好在清凉的晚风抚平了男孩儿内心的阴霾,望向远方的崇山峻岭,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离开那个地狱了。

    使者从睡梦中醒来,拍了拍男孩儿的肩膀

    “快睡吧。”

    温柔的声音让他放下了一切顾虑,陈王的使者似乎并不像伙伴们说的那样无恶不作,至少自己遇到了一个顶好的人。

    使者叫人端来了一杯甜水,看着男孩喝下后,把他拉进自己的怀中,沉沉睡去。

    虽然张姚有些不舒服,但他明白现在的一切都是使者带给自己的,况且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在使者宽阔的怀抱里,男孩很快沉沉地睡去。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有一双大手不停地摆弄自己,而在梦中的他动弹不得,只能放声哭泣,然后他感觉自己的嘴也被堵住了,湿滑的触感让他直犯恶心,但他无力反抗,低声的哽咽是男孩儿最后的倔强。

    下体钻心的疼痛唤醒了他,男孩那年八岁,正是懵懂无知的年纪。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双手会被绑上,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一丝不挂。

    他哭闹着,希望陈王的使者前来解救自己,但他哪里知道,束缚住他的正是那衣冠楚楚的男人。接下来的岁月里,覆盖在男孩身上的不再是华美的衣服,而是那虚伪至极的使者。他试图反抗,得到的却只有无情的毒打。

    渐渐地,男孩又怀念起矿场的日子,那里虽然肮脏,但起码有小伙伴同他讲话。而在这里,除了腥臭无比的气味,就是无边无际的折磨。他懊悔自己的愚蠢,忏悔自己的固执,但没人听他讲话,这样的日子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他曾听说矿上有一种解脱的方法——咬舌自尽。

    他的牙齿方才夹住舌头,一股无名的恐惧便蔓延开来,毕竟男孩从未学习过自尽,他犹犹豫豫地不敢行动,若是咬断舌头还没有死去,他该怎么办?

    他在使者的支配下度过了不知多久,他只好承认自己是个懦弱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一帮佣人替他洗涤身体,他终于又穿上那套干净的衣服,走出了马车。外头的阳光刺得男孩睁不开眼睛,他只好紧闭双眼拉住使者的衣角,怯怯地跟在他后面。

    京城果然繁华,人人穿着华丽的服饰争奇斗艳,妩媚的女子摇动玉体,引动无数男人竞献殷勤。

    男孩被带到陈王的金鸮大殿上,震耳欲聋的钟鼓声此起彼伏,侧立在殿旁的诸多大人们冷冰冰地看着男孩。他害怕极了,跪在地上把头埋进怀里,止不住地颤抖,根本不敢抬头仰望那高高在上的天子。

    他被安排住在一间离王宫很近的房子里,吃喝拉撒都有专人伺候。使者再也没来找过男孩,他也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甚至觉得那地狱般的两个月是值得的。

    直到祭祀开始……

    张姚倒上一杯酒,吮吸淡淡的清香。

    他没有死在陈国——瘸子趁着祭祀掀起了一场叛乱。

    昔日被压迫的奴隶怀抱锅碗瓢盆,喊着震天的口号向座上的陈王冲去,可惜寡不敌众,很快那些奴隶便被身着铠甲的卫队屠杀殆尽。瘸子解开束缚张姚的绳子,带着他逃了出来。

    瘸子像是父亲一样教导他,告诉他做人的道理,教会他剑术。瘸子本来也不叫瘸子,他姓张名厄,张姚这个名字也是他亲自取的。

    追兵越来越近,他在一场惨烈的战斗中以一敌八,张厄也变成了货真价实的瘸子……

    张姚一口饮尽杯中之物,朝着空无一人的对座倒了倒,似乎在和已经身死的瘸子展示酒量。

    突然间他癫狂的大笑起来,那双桃花眼却是猩红无比,清秀的面庞扭曲得不像样子。

    他猛地掀飞桌子,抽出大刀一把砍烂半边窗户。

    恶狠狠的盯着窗外的夜色,指着漫天星斗,一字一句地吐出铮铮誓言

    “陈!王!血!债!血!偿!”

    乙巳年三月廿九

    张姚这天起了个大早,从客栈二楼翻出一个木箱,吹散上头落满的灰尘,这箱子通体玄色,古朴典雅,而且并没有上锁,张姚定了定心神,缓缓打开箱子

    里面躺着一柄平平无奇的长剑,约有五尺来长,剑鞘并没有什么花样,而剑柄上挂着一条长长的红丝绸缎却很是引人注目。

    这是张厄的剑,当年正是靠着它,两人才从陈王的层层围堵下逃出来。

    瘸子曾告诉他“习武之人非必要不杀生,在我去陈国之前这把剑从未沾上一丝血。”

    张姚好奇的问他“那去陈国之后呢?”

    瘸子轻抚他的头,眼里露出张姚从未感受过的慈爱“它只斩恶人。”

    “那谁是恶人?”

    “所有人都是恶人,只是藏在心底的深浅罢了。”

    小小的张姚听不懂大大的道理,只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自从瘸子有了这间客栈后,便再没用过这把剑,甚至教张姚习武时,也只是用两根笔直的树枝代替,张姚亲眼看到瘸子把剑封存起来

    “你武功那么厉害,为什么要把剑藏起来呢?”

    瘸子叹口气,意味深长的说道

    “你不懂。”

    事实上张姚确实不明白瘸子为什么放下剑,他这些天脑海里一直在重复一个念头:若是瘸子没有把剑藏起来,是否还会被陈王的追兵割了喉咙?

    张姚小心翼翼的端起剑,用袖子擦去鞘上的薄灰,拔出的一瞬间剑鸣不已,张姚闭上眼睛,回忆着瘸子教给自己的一招一式,挑、刺、劈、砍,轻盈飘逸又暗含杀招。

    一套打完,张姚长舒一口气,归剑入鞘,换下腰间挂着的大刀。

    取下墙上的斗笠和麻布蓑衣,又从客栈柜台数出三根香烛,一副火镰,最后看了一眼这客栈,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去。

    初八那天晚上,张姚噙着泪水跳上屋顶,想要借北方的烈酒浇愁,几杯下肚,心中却愈加的烦闷。

    他无意间听到萧敬山和秃子的谈话,虚伪的眼泪让他感到恶心,等到两人都回去休息后,他偷马出城,决心亲自为他视若亲人的瘸子报仇雪恨。

    他把瘸子埋在客栈后院的角落里,没有立碑。这些天他就静静地陪着瘸子,如同当年瘸子静静的陪着他一样。

    张姚披上蓑,戴上笠,牵来马匹,紧紧宝剑,翻身上马,信步而去

    “旧燕衔新泥,东风催春色。怎奈何,孤巢老燕阴阳隔。

    黄花叶未绮,焉能亲芳泽。何堪说?昔人又与桃花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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