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将军,关内征发的傜役已经入营。”
身着铠甲的士卒毕恭毕敬的半跪,拱手相报。
一位花白须发的老者端坐在宽敞的大帐内,正低头书写着一块儿竹节。清瘦的面庞因年岁的增长而愈发威严,苍劲的字迹不因白发的孳生而有丝毫歪斜。
报信的士卒被曹承的气势震慑,跪在地上如同一尊雕塑,哪里敢动弹半分。
曹承搁下手中的狼毫笔,长呼一口浊气,吹了吹最后一丝尚未干透的墨迹,起身离开了案前。
“交三千给青云,一千给青风,剩下的送到武库去。再把这个拿去给李无息,告诉他粮草若再有失,休怪我不顾舅甥情分。”
“是”
士卒接了将令,起身走出营帐。
“曹衍”
一名容貌俊朗的少年急匆匆的跑了进来,俯首听令。
“庆城主在军中住了多久了?”
曹衍掰掰指头
“三日”
“去把他请来,他若是问起来就说我这两天在忙加固营寨的事儿。”
“是,伯父”
曹承瞪了他一眼,怒气十足的问道
“你叫我什么?”
曹衍这才发觉说错了话,连忙一巴掌抽在自己嘴上
“曹将军,是属下疏忽。”
“滚吧!”
曹承不耐烦的挥挥手,在军营中听到家族成员这样随意的称呼,已经让他怒火中烧。
他带兵整整四十载,从来都是纪律严明,这使得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军队有半分散漫。
家族里的晚辈却是个顶个的不成器,外甥李无息押送军粮竟无故拖延,二十万大军险些断粮,若没有这层亲戚关系存在,曹承早把他的头砍下来吊在大帐外头了;再说那侄子曹衍,虽和曹承极为亲密,但对军中之事一窍不通,难堪大用,只好把他留在身边做些跑腿儿送信的差事。如此说来族中最优秀的晚辈竟是曹婉,经史武略兼备,除去有些任性外再无缺点,可惜终究是一介女流。
曹承使唤门口的侍卫拿来一套精致的茶具,亲手摆开。又从案旁的檀木柜里取出半包茶叶,冲出两杯冒着腾腾热气的香茶。他转动手上明晃晃的金色扳指,走到了那盘由黄沙构成的国度前,低头思索着。
呼儿河从北向南贯穿两国边境,而河东西两侧各有绵延的山脉阻隔,只留出一条狭窄的缝隙。曹承初到时,这条咽喉要道被陈兵牢牢把控,进而控制了关外的大片平原,若非曲风关天险尚在,陈兵南下再无顾虑矣!
他一直想不明白陈王的奴隶军队为何如此强大,又是如何控制他们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直到细作传来消息,原来累积割下三对耳朵便可脱离奴隶身份,编入户籍,那些奴隶早被欺压习惯,只要给点儿脱离苦海的希望他们便掀不起什么风浪。
曹承先是修上一封降书,说自己年老体衰不能征战,约定关外平原皆归陈王所有,赔付陈兵两万金羽,但他们须止步于关外,以保全自己的爵位。怕敌军起疑,他甚至拿着襄王的黄钺起誓,又收买奴隶头子,让降书直达陈王案前,然后收拢败军退回关内,只派人驻守曲风关,陈王攻不进来只能纳降。
曹承素知北方军中有许多陈王的内应,但他并未清算这些吃里扒外的渣滓。只等到麦子成熟,陈兵刈收之时,曹承从万里之外调来自家精锐,清晨出关,一日之内便重新控制了呼儿谷。
陈王大发雷霆,败逃的陈国将领和奴隶士兵被他统统烹杀,那些被他们裹挟带走的百姓更是活得不如牲口。
不过这不是曹承需要考虑的问题,如今收回了呼儿谷,便有了一座天然的屏障,只要把守住呼儿河,任陈王有天大的能耐都只能老老实实的呆在外头。
曹承操心的是如何进一步收回北方的失地,虽然呼儿谷一战歼灭不少敌军,但并未伤其根基,北方仍有千里沃野处在陈王的统治之下,不过好在这一战稍稍提振了低沉的士气,攻守之势已悄然易形。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曹承慷慨立誓,羽林军于城外列队十里。
去年今日,大河沿岸,君臣二人执手相望,天子泣曰:“孤有负先王重托,用人不当致使山河沦丧,而今事急,不得已请将军出山。”曹承对曰:“末将必复国土,若不能胜,甘从军法。”天子解剑赐承:“将军所需一切物事,可自行调配,如有不从者,先斩后奏。”曹承伏地谢恩,天子折柳相赠:“此去金州遥遥三千里,请将军务必保重贵体。如你我君臣宏愿能成,来年京都再会春风……”
那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而这一年来的忍辱负重也终于结束,前线的捷报估摸着已经到了天子的大殿上,但大业未成,曹承不能离开这里。
曹承握紧了腰间的宝剑,望向沙盘的眼神满是决绝。
破军杀将,为报天子,恢复江山,只在今朝。
“曹将军,庆城主已在帐外。”
曹衍略显稚嫩的声音打断了曹承的思绪
“叫他进来吧。”
曹承的目光终于从沙案上挪开,甩了甩袖子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一个跟曹承同样苍老的男人走进大帐,不同的是体型极为臃肿,活像一头即将下崽的母猪。
“曹将军。”
“城主大人”
曹承站起身来迎接男人,拉着他的手,看起来极为热情,男人有些不安的握了握拳,顺着曹承的指引坐了下来。
“快来尝尝这茶,是前番从陈军大营缴获的,一般人可喝不到这东西。”
男人的心思似乎并不在茶,但无奈有求于人,不得不顺着曹承的意思,端起茶杯小啜一口。
“唔,这茶身形翩翩,若盛夏之木丹。其香淡雅,如三冬之寒梅。实乃不可多得之上品啊。”
曹承哈哈大笑,伸出两根手指遥遥指向北方,一脸自豪的说道
“这茶名曰六月冰,立秋方栽,经晚秋之寒露,历三冬之霜雪,饮三春之甘霖,吸初夏之骄阳,六月方收,所采之叶通体银白,烹煮后香飘十里,饮之如超脱于天地之外,飘游于宇宙之中。”
男人看出曹承虽在说茶,但言语之间无不炫耀自己的功绩,于是拱手恭维道
“曹将军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年前一战震惊宇内,收复河山近在咫尺也。”
曹承闻言收起笑容,又恢复严肃的神情
“任重道远啊,陈王经营北方多年,我等又立足未稳,急需修筑城池,占据要地,如此步步为营方有一线生机。”
肥胖男子本就是来要人的,听曹承如此一说,倒不知如何开口了,只好尴尬的摸摸鼻子。
“城主大人,此番来我军中可有要事?”
男人见曹承开口询问,忙将庆城的惨状和盘托出,曹承听罢只是微微叹气。
“你要多少人?”
“五千,五千人可使庆城万户百姓不至饿死。”
曹承站起身来,双手负后,良久无言。男人见他沉默不语,以为此事难成,扭动着肥胖的身躯爬起来,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纵横。
“曹将军,非是我不顾北伐大业,而是庆城已成空壳!某常闻为一方官者,当视百姓如儿女,如今儿女无衣无食,我岂能坐视不理?”
曹承匆匆转身扶起庆城主,他没想到这个和自己同样年纪的老人会行如此大礼,虽说也算不得逾矩,只是多少令他有些不舒服。
“大人何必如此?”
庆城主不停的擦拭着眼角的泪珠,看得曹承一阵心烦,干脆把他拉到了沙盘边缘,指着那片未插军旗的广袤土地,厉声喝问道
“你是庆城的父母官,难道北方那些百姓不是襄王的儿女?你庆城没有衣食,难道北方的那些百姓能饱暖无忧?你说庆城已成空壳,难道被陈王统治的襄人有半分自由?”
庆城主被曹承中气十足的责骂吓得不敢出声,但眼睛仍是通红。曹承被他搞得怒火中烧,拔出宝剑,高声呐喊
“天子赐我王剑,意在收复祖宗河山,岂可为眼前小损而误国家大事?你若再阻我北伐,休怪此剑不顾昔日情分!”
庆城主见此事彻底无望,整个人都焉了下来。
曹承冷冽的眼神扫过面前的男人,手上青筋条条绽出,明显已经有了杀意,但良久之后,他还是收起了宝剑。
“你最多带走一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