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年三月初八酉初,庆城
庆城是金州境内仅次于沙阳的第二大城镇,城墙修筑得极为坚固,四座城门皆有千斤之闸,来往商旅在城门外排起长队,由卫兵检查货节后挨个放行。
萧敬山焦急地看着即将坠下山头的夕阳,翻身下马,迈着大步往城门走去。
一个官员打扮的清瘦男子坐在城门下的罗盖伞下悠闲地品着茶,翘着二郎腿不紧不慢地看着匆匆走向自己的锦衣男子。
“萧家主,回来了?你这一去可想死我啦。”
“城尉大人,托您的福,此行平安。”
官员点点头,却并不抬眼看他,只是风度翩翩地啜饮着手中的香茶。
萧敬山立马会意,把手伸进袖口,从里面掏出来一座极为精美的镂空象牙神像,那官员端着瓷杯的手一抖,竟洒出几滴茶水,脸上的表情却是风平浪静,看不出丝毫波澜。
“王大人,这是您在京城的大侄子托我捎过来的物事,本想办好了事情,再去府上亲自拜会,今日既在这里相见,干脆早些交付给您啦。”
官员听到这话才喜笑颜开,放下手中的茶杯,小心翼翼地接过萧敬山手中神像
“我那侄子真是不懂事儿啊,竟麻烦萧先生操劳一路,回头我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家侄可有请萧先生捎些话来?”
萧敬山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令侄确实有言托我捎来。”
官员转动着那精美的雕像,不时发出啧啧的惊叹,半晌之后才恋恋不舍地把雕像塞进袖口里,站起身来向萧敬山比了个手势。
“呵呵呵,那就请萧先生驾临寒舍,万万不要推辞呀。”
萧敬山连忙拱了拱手,陪笑道
“萧某从命。”
官员又叫来两个城门卫,低头耳语几句,那两个小卒子便一路小跑地将萧敬山一行人的车队接进城中去了。
“萧先生,请吧。”
“请!”
萧敬山跟在官员后头走进了城池,一进内城萧敬山便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惊,除去先行的车队外,城中竟然是一派萧瑟景象,和两年前的熙熙攘攘的街道相比有着云泥之别。路上尽是些老幼妇孺,极少有青壮男子,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明显的菜色,被夕阳照耀着的面庞看起来极为憔悴,若非前方健步如风的城尉,萧敬山真疑心来到了传说中的鬼城。
“这是怎么了?”
城尉听见萧敬山的询问,一脸惊讶看着他
“你难道没听说吗?陈王兵临曲风关,曹将军听调前去征讨,把庆城的壮年男子统统带走了。”
萧敬山只感觉头晕目眩,似乎天地都旋转了起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倒了去
“萧家主?”
城尉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他,直到锦衣男人恢复了气力,萧敬山的眼中蒙上一层厚厚的雾,嘴里不停嘟囔着
“沙阳,沙阳……”
城尉叹了口气,扶着萧敬山摇摇欲坠的身体,缓缓往城中走去。
“依我看,曹将军不仅不会征发沙阳的青年,反而还要派人接管沙阳的城防,况且沙阳城主也不会让贵公子亲赴前线的,你就放心吧。”
萧敬山感觉喉咙里像是钻进一条毒蛇,火辣辣的疼,他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都吐不出来,只能无力的呻吟。
“唉,我派人速去沙阳,今夜子时之前便见分晓。”
萧敬山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感谢,却被城尉一把按住。
“不必谢我,某若是连这些小事都不肯去办,岂不是愧对你我多年交情。”
城尉把事情交代给侍卫后,一路上不停地安慰着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萧敬山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只是不停叹息。
两人在一座破旧的府邸前停下了脚步,城尉走上前去扣响只剩半边的铺首,不多时一名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敞开了府门
“夫人,贵客驾临。”
那女人望了望萧敬山,眼中闪过一抹惊喜的光芒,随后又有些为难的看了一眼城尉,两人低头耳语几句,她忙换上了笑容
“萧家主快快请进,我这就去准备饭菜。”
萧敬山的声音仍然有些沙哑
“嫂子不必客气。”
城尉把萧敬山带进客堂,两人席地对坐,那女人端上来一壶酒,替两人满上,又从城尉手中接过象牙神像后便转身离去了。
两杯烈酒下肚,城尉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萧家主,你这一去两年,不知金州沧海桑田啊!前线临阵几番换将,边境丧城失地,陈国蛮子成群结队深入我州,劫掠村镇,前些日子竟有几个抢到庆城来了。如今天子调来了曹承,又四处征发傜役,巩固城防,又是调粮又是调兵,唉……”
萧敬山没想到这两年形势会恶化得如此严重,两年前襄国虽和陈国有些冲突,但大体算得平静。现如今整个金州都被卷入了战火,他不由得担心起更为靠北的沙阳,自己的孩子们还呆在城中。
“曹将军既然来了,总归是能挡住陈王的军队,他素以善用兵而闻名……”
城尉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像是萧敬山说了什么可笑的话一般。
“萧家主,我奉劝你赶紧动身前往南方,带着你的孩子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等你卷进来后再想走就太晚了。”
“萧某谨记。”
“不,你根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我是被死死按在这里动弹不得。而你只是为了那毫无意义的执念。别再把南府往火坑里推了,老老实实去南方做个正经商人不好吗?”
萧敬山没有说话,而是一口饮尽杯中之物,城尉赶忙继续相劝
“即便是不再从商,你的身家也够吃上几辈子了。”
萧敬山从怀里取出一块儿错金铭文的竹节,放在了桌上,城尉忽地站起身来,把桌上的酒都晃洒了不少
“你疯了!你,你”
萧敬山看了看脸涨得通红的城尉,叹息道
“四皇子有令,待到事成之后,他会把南府带在身边。”
城尉甩开了袖子,冷哼一声
“就为了这个?”
“南卿也会嫁给四皇子,这次回来的首要大事便是这个。”
城尉不安地在客堂踱起步来,时不时甩甩袖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若事不成,你一家三口岂有活路?”
“四皇子文韬武略兼备,智勇双全,天子有意托付社稷。”
“智勇双全怎么了?天子倾心又怎么了?你知道太子的势力有多大吗?除了金州十四城,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地盘,四皇子拿什么跟他斗?”
萧敬山决绝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曹承手握二十万精兵,在军中威望极高,只要说服他,大事必成。”
城尉又坐回桌边,死死地盯着桌上的竹节,眼中织出浓密的血丝,突然,他按住桌角癫狂地大笑起来
“你以为有了曹承就能赢吗?你想过失败的后果吗?你想让南府南卿落的跟我儿子一样的下场吗?什么高官功名,全是假的,我曾经也像你一样贪恋这些东西。可等我悔悟过来已经晚了,如今窝在这破地方,守着一群寡妇,抱着儿子的棺材孤独终老……”
城尉直挺的腰板佝偻起来,声音也逐渐变得细微,萧敬山感觉他鬓角又添了几分斑驳。
“我是个商人。”
城尉也不再和他争辩,只一味地灌着酒。
两人相对而坐,良久无言。
直到城尉夫人端上冒着腾腾热气的饭菜,城尉才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趁热吃吧,我也算是沾了你的光,这两月头一回闻到肉味儿。”
桌上摆放着一盘烧鸭、半碟羊肉、两块蒸饼,萧敬山没想到他堂堂一城之尉官的日子竟过得如此艰难,哪里有从前锦衣玉食的模样。
“城主大人呢?”
“他去找曹承了,城外的田要是指望这些老幼去种,那都不用等陈王打过来,今年秋天便要统统饿死了。”
城尉夹起一块儿羊肉塞到萧敬山碗里
“城外那些人都是行商,现在是外头看着光鲜,里头早就是一具空壳了。”
“瘸子死了。”
城尉顿了顿,一把拿起蒸饼啃了起来
“姓张的?我早警告过他,是他非要守着那个客栈,好言劝不了该死的鬼,我也没功夫管。”
萧敬山从怀里掏出来两枚金羽放在城尉面前
“起码埋了吧。”
城尉看了看桌上明晃晃的金币,咽下一大口蒸饼,把手搭在了金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