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年三月初八亥正,庆城官栈
“闫镖头,这两年多亏了你一路操劳我等才能平安归来,我敬你一杯。”
队里的马夫喝得面红耳赤,踉跄着步子给秃子敬酒,秃子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说道
“我不喝酒。”
马夫被驳了面子,脸又涨红了几分,扶着大梁悻悻地一口饮尽杯中之物
“老刘,有人一朝得势,看不起我们这些老伙计,咱们也不必贴人家冷屁股,似你这般重情重义的人不多了,来,我敬你一杯。”
张姚端着酒壶,笑嘻嘻地走过来给马夫重新斟满,马夫喝得晕晕乎乎,也没看清来人,酒杯一碰仰头便喝,一杯烈酒下肚,干脆顺着梁柱躺下,直接醉倒在了地上,看着地上躺得四仰八叉的伙计,秃子放下了筷子。
他抽了抽鼻子,屋外的风吹动酒气,竟让他的脸上也沾上几分潮红,许是燥热难耐,秃子抱起刀,离开了遍地狼藉的大堂。
院里被莽莽榛榛的野草包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虫鸣,月光映照着娴静的小亭使人心中无比宁静。初八的月儿并不圆满,好在有星斗陪衬才不显得孤独,深夜的风轻拂过秃子的脸颊,他抬眼凝望着璀璨的星河,那锃亮的脑袋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响声,长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声音极为独特,秃子不用看便知道是谁。
萧敬山站在门口,遥遥地冲着秃子说道
“瘸子的事儿我安排好了,你好生歇息吧。”
秃子闻言自顾自的坐到了小亭里,翻开石桌上的酒杯,萧敬山见状也跨进小亭,静静地看着他摆弄。
见萧敬山落座,秃子又从屋里取来半壶清酒斟出两杯,两人轻轻对触,一饮而尽
“多谢。”
“不必谢我,瘸子也算是我的朋友。”
秃子把刀放在双腿之上,轻抚刀身,一脸平静的直视着萧敬山,似乎在等着他开口。
萧敬山取下头上的玉簪放在桌上,整个人也松弛下来。
“我一直很好奇,你当镖师之前究竟做些什么营生。”
“什么营生都一样,不过是为了衣食保暖罢了。正如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你、我、瘸子,都是如此。”
“我只是个商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秃子拿起萧敬山的玉簪,借着屋内传来的微弱烛光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做工考究细腻,浑然天成,实非凡物
“商人可不能戴这个。”
“只是个簪子罢了,我看着喜欢就买来了。”
“呵呵,民执木,士执玉,虽无定法,但萧家主致仕之心,人皆可见。”
萧敬山笑了笑,话锋一转
“何必执着这些死物,还是讲讲关于瘸子的事儿吧。”
秃子放下手中的玉簪,抑扬顿挫地讲了个奇怪的故事
“师傅那年游历归来时带回来一个八岁的孩子,长得很俊,天赋也很好。师傅曾说那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同门的师姐师妹整天围着他转,不是让他指导剑术就是让他教笛子。”
“是瘸子吗?”
闫镖头并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抛过去一个复杂的眼神
“我们师兄妹八个,山桃熟了八次,梧桐落了八回,那年我十七岁。师傅要挑出一个最优秀的弟子接管宗门,人选毫无疑问的是他最喜爱的小徒弟,我们八个关系极好,所以没有人反对师傅的决定。但是在他继承宗门之前,还需要一次历练,作为老七的我跟着他一起下山……”
“我们走遍了山川大泽,也闯过豪门深宫,两骑两剑一双人,何等的意气风发。什么高门大姓,什么屡世公侯,从没放在眼里。后来走到边境,他说想看看异国的风情,我哪里能拒绝小师弟的请求呢,况且少年的眼里从没有恐惧。”
“你们走过曲风关了?”
秃子掂了掂空空如也的酒壶,苦笑着摇了摇头。
“当时还没打仗,我们伪装成马夫,跟着商队走进了陈国腹地。在那偌大的都城里,我们看到了最残忍的一幕,他们把奴隶绑在石坛上,活生生剜出心脏,抛入烈火之中,将灵魂与肉体献给鸮神,哀嚎与挣扎,痛苦与血泪,不断地冲击着我们的内心,最后我们回到了曲风关。”
萧敬山听出秃子言语间细微的变化,似乎是带了些哭腔
“师弟站在关前,我记得他浑身都在颤抖,他说这个世界不该有奴隶,不该有如此残忍的祭祀。他说要推翻陈王的暴政,他说要让所有人不再受王公贵族的欺压。我跟他大吵了一架,我说他疯言疯语,他说我心中无道,从此两人分道扬镳,他去陈国,我回宗门。”
萧敬山好奇地追问
“后来呢?”
“后来师傅病死了,大师兄继承了宗门,我下山当了镖师,再遇见师弟时他已经瘸了一条腿,走路一拐一拐的,我用多年的积蓄帮他买下了那间客栈,算是让他有个生计。”
萧敬山啃了啃指头,一脸的难以置信,他没想到那个憨态可掬的瘸子还有如此过往。
“他去陈国之后到底做了些什么?”
“他没告诉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那不切实际的梦想破灭了,我早告诉过他的,做人还是要切实一些。”
“他怎会突然死在客栈里?你觉得会是谁干的?你难道不想为他报仇?”
秃子的泪水再也憋不住了,晶莹的泪珠划过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谁。他不肯告诉我他的过往,我又如何替他报仇?如今他已身殒道消,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
萧敬山望着面前的男人,嘴上平淡的叙述和他那悲伤的神情极不匹配,萧敬山不由得怀疑他是悲伤过度。
“可他是你的师弟啊。”
“从他和我背道而驰开始就不再是了,师傅也不再有他这个逆徒。给他安排个营生便是我最后的仁慈了……”
萧敬山忽地想起今天下午张姚和他的争执
“那张姚呢?”
“他是瘸子在陈国收养的孤儿。”
萧敬山顿时想通了一切,瘸子死在客栈,恐怕除了秃子,最伤心的便是张姚了。
而他对秃子的突然发难,或许是对秃子冷漠无情的不满。这倒也无可厚非,若自己是张姚,恐怕也会对这个师伯心生芥蒂。
“我从来不明白,为何你们这些人看待生死都如此冷漠。”
“因为人终有一死,学着接受离别和痛苦是第一步。得之坦然,失之淡然则是第二步。自从有了家室后,我明白了金银的重要,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后一步。”
“你很缺钱?”
“我们都很缺钱,像你这种富贾怎么会知道我们的感受呢?”
萧敬山哈哈大笑,取下扳指排在桌上
“我就是太明白这一点了。这个铜的可以找来两个轿夫抬着我逛遍沙阳;这个银的可以买来一名窈窕女子做妾;这个金的可以在京城置下一栋院院相接的府邸。”
“这个玉的呢?”
萧敬山把玩着玉质扳指,眼中已有几分狂热
“这个玉的可以让任何人为我做事。而所有的加在一起,便是属于我的刀剑。正是因为你们都需要钱,而我恰好有些银两,不然我怎么请得来大名鼎鼎的闫镖头呢?”
秃子有些无奈,若不是幼子天生多病,需要药物调理,自己早就远离这份危险且四海为家的活计了。
“奇怪,萧家主如此有钱,为何不纳两房小妾?”
“钱需得花在刀刃上,况且我已有一儿一女,又何必纳妾?”
“那些京官便是你的刀吗?我不太明白。”
“各取所需罢了,他们并不在乎一个贱商,只是在乎我手上的金银,而我也只是在乎他们手中的权力和地位。”
“那些当官的最是无耻,满口扯谎,你能从他们手里得到什么呢?”
“呵呵,豺狼虎豹皆可驭也,只要把控得当,我可以得到任何东西。”
萧敬山戴回扳指拿起玉簪,转身走出了小亭,又对秃子吩咐道
“我这些天有事要忙,车队暂且歇息几日吧。”
说罢便迈着大步向官栈后头走去,秃子倚靠着栏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贪心的商人,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