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风吹过廊前梅花树,捎过几瓣梅花,一瓣飘落在江玉瑾的手上,一瓣覆于孔雀珍珠钗上。
江绾见他要收起来,就快速从他手里夺回,自然地插入自己的发髻中,一气呵成。
她眉心微蹙,似在责怪,“扔什么扔,暴殄天物,本想与你冰释前嫌,阿兄不愿意就算了,何必拿死物糟蹋,真是块朽木。”
说罢,她便气呼呼转身。
手臂感受到一股力道,被拉了回去。
只见江玉瑾的笑意更甚,“绾儿莫急,为兄不过是想送你些新的头面,都不听人将话说完,就生气了?久闻母亲说绾儿女大十八变,沉稳了不少,原来······”
他将方才落在江绾头顶的那瓣梅花摘下,眸色如水:“还是往日那个娇蛮的小女孩。”
江绾别过脸,紧拽着手中的汤婆子,心里那股莫名的气焰早就消散,但嘴上依旧不饶,“是阿兄说话大喘气,都多少年了,还是没有变,幼稚,真幼稚。”
江玉瑾笑了,这个笑最真实,最开怀。
看得江绾都有点愣然。
“嗯,”他说:“是为兄幼稚,可要劳烦绾儿多多担待了。”
二人间那股焦灼的氛围在这一说一笑间,被风驱散,暖意横生。
他们心照不宣的,都未提及往日那场灼人的火。
解释也好,道歉也罢,都没有。
目光所及之处,最亮眼的便是那颗梅花树,那是两个人一起摘下的,盛满了亲情,孕育而生。
同他们一般,错过了七年光阴的共赏。
尽管如此,万物有灵,自在生长,不受人控。
“阿兄,你在沛县过得如何?听说那里闹过灾荒,流民四散,有匪作乱,可有伤到?”
以往每年江玉瑾会寄回来几封家书,但每次江心白在花厅念信,她都跑得远远的,借口离开,以至于她都不大清楚,这几年他过得如何。
只知道他没死。
提及此,江玉瑾眸色明显暗淡了几分。
“运气好,那会儿镇北侯与他夫人赈灾粮派得及时,很快便平了民怨,那么高的官过来,本以为是做样子的,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他们都是做实事的,没贪没敛,那镇北侯夫人还同我一起施粥,举手投足,是大家风范,面容却是和蔼亲民,当时民意呼声极高,都说二人菩萨转世,只可惜……”
他停顿了会儿,抬头望天,长叹一气,“人间菩萨命短,他们到隔壁祈安县赈灾时,竟遭遇了不测,不慎被滑坡掩埋,就此殒命,这消息……想必你也听过。”
江绾点头,“那会儿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举国哀悼,圣上都食素了一个月。”
“不过……”
不过江玉瑾觉得,事有蹊跷,昨日刚下过雨,镇北侯应该不会选在那个时刻出门,还路过那么狭小的山路。
甚至于……他的好友何怀章,祈安县的主簿也跟着遭难,他本想找他一起去寺里给镇北侯夫妇上柱香,却被告知他也阵亡于那场滑坡。
他的家人也不知所踪,祭拜无门,尸骨无存,怎么想怎么奇怪,他有试过追查,却依旧线索寥寥,像是被刻意抹去。
但他没打算跟江绾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别将她卷进来为好。
“不过什么?”江绾见他停了话头,便追问道。
他眼眸像是抓着江绾的双眼,意味不明,“不过,你怎么能在这时候嫁入那镇北侯府,比我还早结亲,为兄居后,颇为伤怀,怎么也不等等我。”
收到江绾要嫁人的消息,他马不停蹄便赶回京城,本是三日的路程,他一日便到了。
可到了之后,却一直徘徊在京城旅店中迟迟没有归家。
眼睁睁看着迎亲队伍敲锣打鼓,心中不是滋味,却又说不出来为何。
江绾嘴边携着笑,“阿兄可有心仪的人?你都二十二了,这次回来,母亲定要给你张罗婚事,指不定就在这几月,阿兄就要喜得佳人啦。”
藏在衣袖的手紧紧拽着,江玉瑾不再看她,“为兄不爱佳人,偏爱佳酿,绾儿……可馋酒香了?”
阿兄什么时候对酒上过心,往日还同她念过,饮酒伤智,切莫贪多。
她刚想揶揄他几句,“饮酒伤……”
话还未说完,整个人都被揽着走向庭中。
只见她阿兄手无器物,硬生生手沾土壤,把拉着梅树下的土壤。
洁白无瑕的手瞬间染了雪泥,或白或黑,他却浑然不在意。
朗月清风的公子在刨土……这场面可不多见。
直到一坛酒、两坛酒、三坛酒被挖出,江绾才开口:“这底下怎么有酒?阿兄埋的?什么时候埋的?”
江玉瑾起身,从腰间掏出手帕将手擦净,“你五岁时,我们一起种树那会儿,趁你熟睡,为兄偷偷埋的。”
而后他抽出帕子将手擦干净,久违地牵起她的手,像儿时那般,拉着她到梅树下。
另一只手单臂抱起一坛酒,不嫌坛子外壁沾染尘土,将他的藏青袍弄脏。
江绾亦步亦趋地随他走到梅生亭中,看着他拆开蒙布,闻了几息,满意勾唇,倒酒入酒壶,又从酒壶倒出来两杯酒。
江玉瑾拉过她的手臂,在她展开的手掌中塞入一杯玉瓷盛酒,“喝看看?”
江绾很给面子地饮了一口,眼眸稍带喜色,脸颊却一瞬红晕起来。
“你这一碰酒就脸红的毛病还在,这酒不醉人,绾儿放心喝。”
江绾又喝了一杯,确实带着梅花的香气,久久萦绕,酒的味道很淡,还有些许桂圆的甜香。
“好喝少时阿兄终日子曰、圣言的,怎的还有兴致埋这些酒。”
江玉瑾也自顾喝了一杯,“那会儿常听人说女儿红,从女儿一出生便埋酒,等她出嫁,便挖出来共饮。”
“那时便生了心思,给你埋上三坛酒,一坛愿夫家待汝如珍如宝,夫妻……琴瑟和鸣,永结,同心;二坛愿汝家宅安宁,富贵长存,福泽绵长;三坛愿如一生平安顺遂,广结善缘,无病无灾。”
“为兄回京路上雪挡了路,慢了两日,才喝上这酒,就当作是喜酒了,绾儿,不怪阿兄吧?”
闻言,江绾鼻尖发酸,泪珠在眼眶中打转,秋水盈盈,“那下次便由我来喝阿兄的喜酒。”
江玉瑾抬手抚了抚她的头,没理她的话,自顾继续说着:“没能在你一出生就埋下,也是一种遗憾。”
江绾抿着嘴唇,不让眼泪落下,“你是我阿兄,又不是父亲,晚了五年的女儿红,我瞧着正好。”
上一世,她心有芥蒂,误以为江玉瑾是故意拖着时间,不愿意看她出嫁,再度与他寡言,酒,自然是没能喝上。
她这些年,真是自作孽,错过了许多该有的情谊与风景。
江玉瑾命人将酒坛子收好,“酒喝了,愿了了,咱回屋说吧,外边冷。”
“嗯……”
江玉瑾的话突然多了很多,儿时也不见得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印象中他总是坐在书案前写写画画,或者在亭中拉着二胡,心无旁骛。
今日说的话,比他们过往的十几年还要多得多。
回程时,江玉瑾本打算将三坛酒都给江绾备上,带回镇北侯府,却被江绾留下一坛。
“这一坛,等下次回家,咱们一家人,一起喝。”
江玉瑾这才作罢。
江绾在马车内瞧着那两坛子酒,眼角依旧残存着湿意。
秋茶见江绾难得兴致满满,不再是那种无波无澜的萎靡气,顿感心旷又神怡。
“夫人总算和大公子解了心结,这么多年,奴婢都看在眼里,此事郁结了您那般久,这次归宁不带大爷真是太对了,奴婢看着啊,比您出嫁时,还要来得万倍千倍的开心呢。”
江绾被她洋溢的模样逗乐。
她朝着窗外望着,喃喃道:“是很开心。”
这份欢愉,凌子鸢无福共享。
被称病弱的凌子鸢此刻正在马行深处,一身清影,孤独挥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