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花厅。
本应是愉悦的氛围却因为一位许久不见之人的加入,而倍感凝重。
丫鬟们忙着上菜,厅里只有瓷盆碰撞桌板的声响,混杂着丫鬟们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江心白率先开口,试图打破这沉寂,“绾儿啊,凌……侯爷没有病的很严重吧,要紧不?”
江绾摇头,眼睛是看着江心白的,但余光却满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偶感风寒,不严重,他本来身子骨就弱,就没办法陪我过来见你们,托我向你们赔个不是。”
“啊,这样啊,没事就好,早晚会见到的,咱不急,让他好好休息。”
“嗯。”
空气再度陷入凝滞,仿若要将花厅外飘散的雪僵在半空而不流动。
直到赵氏端着一小盅海带豆腐汤过来,放在江绾桌前,她关切的言语融化了氛围。
“绾儿啊,这是你最爱喝的汤,不是喜欢为娘做的吗,来,快尝尝。”
江绾眼含柔情,舀了一口入嘴,是熟悉的味道,这海带排骨汤,只有赵氏会放糖,暖胃又暖心。
江绾又喝了一口,眯起眼睛,有了笑意,“谢谢母亲,很好喝。”
赵氏期待的神情展开后是喜上眉梢,“就知道你馋这口,如今嫁做人妇,往后在家的日子就少了,趁着你回来,赶紧上锅,这口汤啊,为娘可熬了两个时辰。”
“辛苦母亲了,”过了会儿江绾才彻底将目光投向对面的人,“母亲,锅里还有剩吗?”
赵氏给她夹了口红烧肉,“自然有,够你喝的,不着急。”
“不是,”江绾又说:“给阿兄也盛一盅吧,阿兄昨日才回来,五年不归家,想必比我更想念母亲的手艺。”
此话一出,引得桌上的另外三人眼珠子互相瞟着。
江玉瑾夹菜的手一顿,望向自家亲妹妹的眼神先是讶异,而后是不解,再然后是隐忍的喜悦。
赵氏心里眼底充斥着意外和惊喜,毫不掩饰,忙吩咐下人,“是!当然要,快,快,允嬷嬷,给我乖儿子盛一盅上来。”
江心白松了口大气,不再郁结,刚才那氛围,分明在自己家里,却像是在跟大人们应酬。
话都不敢乱说。
他江绾夹了块牛肉,解释:“绾儿,你怎么知道你阿兄昨日回来的,这不,回来得急,为父都忘记给你捎个信了。”
江绾又喝了一口汤,笑容浅淡。
哪里是忘记了,分明是没打算说,毕竟自从那件事后,她与江玉瑾表面是有血缘连着,实则形同陌路。
那时她才十岁,性子与现在截然相反,活泼好动。
江玉瑾是她唯一的亲兄长,尽管平日少言寡语,但对她却是极宠爱的,不论爹娘在不在家,大多日子都是他在照看她。
那年上元佳节,江绾提着跟婢女一起做的灯笼去他院里的书阁找他,千磨万磨,让他陪着一起去逛街市,猜灯谜。
她阿兄猜灯谜是这一片里出了名的厉害,每次都能拿到最高最好看的那个灯笼。
可那会儿他正忙着,提笔坐在书案前写写停停,温声对她说:“你且等等,写完这个,阿兄就带你去。”
得了准信,江绾只好耐心等着。
提着灯笼,在他书阁里到处走,一会儿拿本书翻翻,一会用指尖划拉着系在竹卷上,垂在外边的标签,晃荡来晃荡去,百无聊赖。
见到一副被藏得很深的画,她想抽出来,却怎么都抽不动,她不信邪,再度用力,总算有了动静。
却因为手滑,再加上力的反作用,她不受控制地往后倒,灯笼被她放开,落入了旁侧的火盆中。
火光“哗”往上窜,冬日干燥,火星子没长眼,到处乱跳,没等人回神,就已经将四周的易燃物拖入火堆。
“啊!阿兄!阿兄!”
“阿兄!灯笼!灯……”
江绾受到刺激,哇地大哭,火势已经不受控制,江玉瑾顺着声音,捂着口鼻赶过来,将坐在地板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江绾抱起,冲了出去。
两人再度回头时,只有狼藉一片的火海。
江玉瑾木然地看着心血付之一炬,耳边有哭声、下人的喊声、泼水声,木头的落地声……
而他只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
完了。
火势被控制住,好在救得及时,并没有波及旁的屋子,木头被烧成木头,摇摇欲坠。
江玉瑾也摇摇欲坠,而后他忽地站起,居高临下,愤恨的目光直直扣住在地上哇哇乱哭的江绾。
江绾没注意到江玉瑾周身的戾气,爬起来,拽了拽他的衣角,啜泣着:“阿兄,阿兄,我的灯笼还在里面,我,我做了好久的。”
“滚!”江玉瑾隐忍地握紧双拳,竭力甩开她的手,仿若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被这一声呵气吓住,江绾瞬间停止了哭泣,呆呆地,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赵氏赶过来,忙不迭将她抱在怀里,一直问她有没有伤着,又不停安慰着哄着。
江绾却像是落入冰潭,久久不能回神,任由摆弄。
那一夜的江玉瑾,像是沉寂已久的凶兽,对着她无声哄叫。
火光、灼烧的痛感、刺耳的斥声,所有一切杂糅在一起,令她说不出一句话,发不出一道声。
自那以后,她就怕极了江玉瑾,离他远远的,江玉瑾也不想理她,两个人只要凑在一个空间,只会让空气凝滞,令人呼吸不畅。
以至于江父江母,都不太将他们二人置于同一处。
刚巧宫里要选公主伴读,江绾自告奋勇,只想着远离江玉瑾。
她变得不再活泼,不再好动,不再耍小性子。
入了宫后,循规蹈矩,规行矩步,浸润几年光景,成了名副其实的闺阁之秀。
她去伴读,江玉瑾也没闲着,努力准备科考,中了举人,被举荐到幽州沛县当县丞,之后两个人更是没了交流。
上一世,也是在回门时,她才久违地遇到江玉瑾,说是成了太常寺主簿,官阶从八品迁至七品,虽同住京城,二人却是极少碰面。
后来江家落魄,他也被贬为更北边的县域做小主簿,至于后来他有没有成亲,她一概不知。
其实,江绾早就不怕他了,不与他交流,只是怕他介怀。
小时候还在心底抱怨过他肚量太小,长大后回过头想想,那书阁里的物件儿,于他而言,应该很重要。
却被她一把火烧了,谁都得有脾气。
尽管他一向是出了名的老相公秉性,也被点燃爆炸了一回。
这次,江绾想打破这几年不该有的空白,她亲人不多,亲近的人更少,小时候与他最亲,更是只有江玉瑾,她唯一的长兄。
她不想就此僵持下去。
长达九年的陈年旧结,也该被时间腐蚀了。
吃过饭后,她对江玉瑾说:“阿兄,我们聊聊吧。”
江绾此言一出,赵氏与江心白相视而笑,很是乐意地摆摆手,“去,快去,兄妹有话就得说清楚,难得的日子,好好叙叙旧,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别憋坏了。”
二人信步到抄手游廊中。
她揭下发髻的那根孔雀珍珠钗,对着江玉瑾说:“阿兄,你送我的生辰礼,珠子掉了一颗。”
形容委屈,低垂眉眼,好多年了,她沉稳了好多年。
没想到,跟阿兄撒娇同呼吸一样简单,她还以为……
江玉瑾却愣神,而后自嘲一笑,“不是让母亲别说是我送的吗?送了你该不收了。”
“母亲没说,是我自己偷偷拆开家书看到的,我这不是收了吗?还收得好好的,这……可是我最喜欢的钗子,阿兄眼光很好。”
江玉瑾伸手从江绾手心拿过钗子,摩挲着上面的几粒珍珠,温声道:“既然有残缺,那便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