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富贵拖着一条伤腿,在两个村民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挪。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每走一步,腿上的伤口都像被撒了把盐,疼得他直抽冷气。
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比起井底的绝望和后怕,这点疼算什么?
远远的,自家院门口那盏昏黄的油灯,像一点豆大的希望。
但他此刻也不会想到,灯下等着他的,不是温暖的问候。
还没走到门口,那扇破旧的木门就“吱呀”一声,被从里面猛地拉开了一条缝。
杨来财小小的脑袋探了出来,借着微弱的灯光,紧张地望着越来越近的爹。
爹真的受伤了!腿好像瘸了!胳膊上也有泥!
他看见搀扶着爹的两个叔伯,却没有看见那个疯女人和她的小崽子们。
杨来财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但那股子被赵婆子挑起来的恐慌还在,像小虫子一样啃噬着他。
搀扶的村民都是老实人,把杨富贵送到院门口,就想赶紧撤。
毕竟这是村长家的家事,掺和多了不好。
“村长,我们先回去了,你有事再叫我们。”
“行,谢了啊兄弟。”杨富贵点点头,想自己撑着墙走进去。
“等等!”
一个苍老但尖利,饱含怒气的声音,像一把冰锥子,猛地扎破了夜的宁静!
屋门“哐当”一声被完全撞开!
杨老太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手里高高举着一根手臂粗的……烧火棍!直挺挺地杵在门口!
她头发散乱,脸上沟壑纵横,一双三角眼此刻瞪得溜圆,里面全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嗖嗖地剐在杨富贵身上!
“你个挨千刀的!还知道回来啊?!”
老太太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巨大的穿透力,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大半夜不着家!跑哪儿野去了?!”
“啊?!说!”
“老娘差点以为你死外头了!”
杨富贵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他硬着头皮,瘸着腿往院里挪:“娘,我……”
“你给我闭嘴!”
杨老太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手里的烧火棍带着“呼呼”的风声,毫不留情地就朝着杨富贵的脑袋砸了下来!
“娘!!”
杨富贵又惊又怒,伤腿不便,只能本能地抬起没受伤的胳膊去挡!
“啪!!!”
一声沉闷又响亮的击打声!
烧火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杨富贵的胳膊上!
“嘶——!”
杨富贵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一晃,差点直接摔在地上!
那两个还没走远的村民吓了一大跳,赶紧又跑回来扶住他。
“婶子!婶子!你这是干啥呀!”
“有话好好说!富贵哥他受伤了!伤得不轻啊!”
杨老太看着大儿子那狼狈样,心里的火气不但没消,反而烧得更旺了!
“受伤?!他活该!!”
“我打死他这个不孝子!省得他出去给我丢人现眼!”
“还有你们,都给我滚!”
那两个村民见状,对视一眼,赶紧悄悄退了出去,院门都没敢关严实。
“我问你!杨富贵!”她用烧火棍指着杨富贵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你刚才!是不是跟那个姓黄的疯婆子在一起?!”
“你这伤!是不是为了她弄的?!”
这时,杨来财看准时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去抱住杨老太的大腿。
“奶!奶!爹他……爹他要娶那个疯女人当后娘!”
他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控诉。
“赵婆婆都跟我说了!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爹不要我了!爹要娶那个疯女人回来欺负我!呜呜呜……”
杨来财这番话,简直是往滚油锅里又浇了一瓢水!
杨老太浑身猛地一震!
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宝贝孙子,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再猛地抬头看向杨富贵,那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好啊你个杨富贵!”
“你长本事了啊!”
“老娘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给你娶媳妇!你媳妇没了,我让你续弦,是让你给来财找个知冷知热的好娘!”
“不是让你去捡个不清不楚、还带着三个拖油瓶的疯婆子!”
老太太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
“那黄翠莲是什么东西?!克夫的寡妇!脑子还有病!她那一家子,老的死了,小的没人管!整个一窝子丧门星!”
“你把她娶回来干什么?!啊?!”
“让她来克死我老婆子?!还是来败坏我们杨家的名声?!”
“你让来财怎么办?!将来谁还肯跟咱家来往?!”
杨富贵被骂得狗血淋头,胳膊和腿都疼得厉害,但心里更憋屈。
“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试图解释:“是刘杜鹃!是二流家的那个婆娘!她把翠莲推到井里去了!我下去救人,才……”
“我呸!”杨老太一口唾沫啐在地上,“刘杜鹃是该死!可你呢?!你就非得下去?!”
“你忘了你是个村长?!你忘了你还有个儿子?!你要是死在井里了,谁管我们娘俩!谁管这个家!”
“你就是被那个狐狸精迷了心窍了!”
杨老太深吸一口气,稍微平复了一下,但语气更加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告诉你杨富贵,咱家就这个光景,穷得底儿掉!多养活一个人都费劲,别说那一家子废物!”
“你当这个破村长,清汤寡水的,连点油水都不知道捞!就知道死干活!跟你那死鬼爹一个德行!窝囊!”
“你要是真憋不住想女人了,我早就跟你说了!我娘家你钱家表妹芳芳!多好的姑娘!”
“人长得周正,屁股大,一看就能生养!还勤快能干!知根知底!配你这个二婚头绰绰有余!”
“你倒好!放着珍珠不要,非要去捡鱼目!”
她顿了顿,看着杨富贵那虽然狼狈却依旧倔强的脸,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把话放这儿了!”
“只要我老婆子还有一口气在,那个姓黄的疯婆子,还有她那几个小崽子,就休想踏进我杨家大门一步!”
“你要是敢硬来……”
杨老太的眼神变得狠厉,声音也压低了,透着一股鱼死网破的决绝。
“我就抱着来财,一头撞死在这门槛上!”
“让你杨富贵,当着全村人的面,逼死亲娘,克死亲儿!”
“我看你这个村长还怎么当下去!”
杨来财听着奶奶的话,哭声更大了,死死抱着杨老太不撒手。
杨富贵看着状若疯魔的亲娘,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儿子,再感受着身上锥心刺骨的疼痛……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寒意,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杨老太冷哼一声,不再看大儿子一眼,弯腰小心翼翼地抱起还在哽咽的杨来财。
“走!我的乖孙!跟奶进屋!”
“有奶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不理你这个糊涂爹!让他自个儿在外头冻着去!”
“砰!”
屋门被再次狠狠关上,留下杨富贵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夜风里。
伤口的疼,老娘的咒骂,儿子的眼泪,像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到地上,抬头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
娶翠莲的路……
恐怕比掉进那口枯井,还要难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