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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拗花辞》·雪花银

    暮春时节,边关风急,卷着细碎黄沙掠过辕门。

    殷昭负手立于帐前,绛紫龙纹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远处苍青色山峦如卧龙盘踞,残阳将云霭染作猩红,恰似泼翻了胭脂盒,洇透半幅素绢。

    天子眉间蹙着三分阴郁,凤眸微眯,目光所及处,几株枯树立在沙丘上,枝桠嶙峋如鬼爪,在风中簌簌颤动。

    "启禀陛下,突厥使节候见。"

    殷昭闻言,将远眺青山的目光缓缓收回。轻扣案几,在暮色中溅起几点寒星。唇角那抹笑意未达眼底,倒似三九天的冰凌子,瞧着晶莹,碰着伤人。

    "宣。"

    但见那使者昂首入帐,锦貂裘下摆扫过猩红毡毯,腰间蹀躞带缀着的玛瑙在宫灯下泛着血光。虽行着拱手礼,脊背却绷得如拉满的弓弦,一双吊梢眼斜飞入鬓,活脱脱是只趾高气扬的斗胜公鸡。

    天子却连眼皮都未抬,只管把玩着手中的缠枝莲纹酒盏。羊脂玉扳指叩在瓷胎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可汗又要讨什么新鲜玩意儿?"

    "岁币十万雪花银,江南云锦千匹。"使者喉结滚动,又添一句,"听闻安阳郡主及笄未久"

    话音未落,帐内烛火齐齐一暗。侍立两侧的羽林卫指节已然发白,却见殷昭忽地笑出声来。笑声混着酒气,惊飞了帐外栖息的寒鸦。

    "若朕不允呢?"

    "狼骑弯刀尚未饮够血。"使者袖中双手微颤,面上却强撑着冷笑。

    殷昭倏地倾身向前,九旒冕冠的玉藻簌簌作响:"你们囤在阴山的粮草,还够烧几日?"见使者瞳孔骤缩,他忽然掷盏于地,上好的甜白釉碎作琼瑶,酒液浸透了使者麂皮靴面。

    "回去禀告可汗——"

    殷昭执起金盆净手,水珠顺着指缝滴落,像极了断线的珍珠。

    "朕准了。"

    使者愕然抬头,正对上天子含笑的凤眸。

    帐内只剩殷昭一人。

    他盯着地上的酒盏碎片,忽然低笑一声。

    "废物。"

    程雪崖执朱笔批阅军报时,窗外正飘着细雨。忽闻帘外靴声囊囊,传令兵单膝跪在猩红毡毯上,雨水顺着铁甲滴落,在织金地毯上晕开朵朵墨梅。

    "岁币?和亲?"

    狼毫笔尖蓦地一顿,上好的松烟墨在宣纸上泅出个乌黑的圆。程雪崖缓缓抬眸,那点朱砂痣在烛火下艳得惊心。

    "这是谁的主意?"

    "陛下金口玉言。"传令兵喉结滚动,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北衙六军留了虎贲营戍边,余者皆随驾返京……"

    程雪崖倏地闭目。白玉扳指在案几上叩出清脆声响,惊得檐下铁马叮咚。再睁眼时,眸中已敛了波澜:"张阁老可有话说?"

    "阁老让大人……稍安勿躁。"传令兵额角沁出冷汗,"说、说迷途知返未必不是拨云见日,亦能得见桃源……"

    "好个桃源!"程雪崖忽地轻笑,羊脂玉镇纸重重压在奏章上,惊飞了案头檀香炉里的青烟。待传令兵退至珠帘处,又闻身后传来温润嗓音:"且去罢。"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程雪崖广袖一拂。满案文书如雪片纷飞,一方端砚砸在蟠龙柱上,溅起的墨汁染黑了素白纱帐。

    他盯着那团污渍看了许久,窗外依旧淅淅沥沥下着雨。

    夜色深沉,军营篝火渐熄。

    陆绛悄无声息地溜出营地,身影没入黑暗。他一路疾行,直到确认无人跟踪,才在一处荒废的土坡后停下。

    行至三箭之地,忽闻身后枯枝轻响。他身形一顿,反手按上腰间软剑,待辨明是只夜枭掠过,方继续前行。

    穿过一片枯杨林,终至荒废多年的烽燧台下,残垣断壁间野草萋萋,几丛鬼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碎影。

    陆绛倏地隐入半截颓墙后,背贴冰凉砖石。夜风吹散他额前碎发,露出一双淬着寒星的眼。

    "东西带来了?"阴影中,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

    陆绛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纸:"布防图。"

    对方接过,借着月光粗略一扫,满意地点头。

    "可汗会记你一功。"

    陆绛面无表情。

    "银子呢?帮你们办事连半点好处都拿不到……你们还不如那老头?"

    "急什么?"那人嗤笑,"等我们拿下边城,自然少不了你的。"

    陆绛却只是眼神一冷,盯着那人隐在阴影中的面孔:"若敢耍花样,我不介意让可汗少一条臂膀。"

    对方脸色微变,终究没再多言,丢下一袋银子便匆匆离去。

    陆绛掂了掂钱袋,唇角勾起一丝讥诮。他转身欲走,却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

    远处树影婆娑,空无一人。

    他皱了皱眉,最终归于沉默,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千里之外,沈砚捏着一封泛黄的信,指节发白。

    信纸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是陆绛的笔迹。

    「……程雪崖不过一介迂腐书生,眼中只有那些穷酸文章。当年在上书房时,他何曾正眼看过我们这些武人?可不是张口闭口一句莽夫粗鄙?如今被囚深宫,倒是活该」

    沈砚闭了闭眼,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他早该想到的。

    陆绛对程雪崖的敌意,从来不止是因为立场不同。

    暮春三月,御驾回銮。

    官道两旁的垂杨柳正抽着嫩黄的新芽,千条万条金线似的在暖风里招摇。几处早莺争着暖树,声声啼啭混着马蹄声,倒像是唱着一支太平曲。

    殷昭斜倚在明黄软垫上,挑开半幅车帘。但见那柳枝儿拂过窗棂,嫩生生的柳絮便乘着风钻进銮驾来,有几片正落在他半敞的衣襟上。他忽地嗤笑一声,信手捻起一片柳絮。

    "先生此刻定是气疯了。"

    侍立一旁的亲卫闻言,捧着鎏金酒壶的手微微一颤,琼浆险些泼洒在织金地毯上。天子却浑不在意,径自夺过酒壶,仰颈便灌。

    一道酒痕顺着下颌滑落,没入衣领深处。

    "你说——"殷昭醉眼乜斜,望着窗外那满目春光。几个总角小童正在柳荫下追逐纸鸢,银铃似的笑声随风飘来,"他是不是觉得朕窝囊?打不过那些蛮子,就巴巴地送银子送女人?"

    亲卫硬着头皮道:"程大人……或许只是忧心社稷。"

    "社稷?"殷昭骤然大笑,惊起柳梢一对交颈的鹊儿,"他忧心的是朕这个不成器的,要把祖宗基业都败光罢!"

    笑声戛然而止。

    天子垂眸望着掌中空了的夜光杯,杯底残酒映着窗外融融春色,倒像是盛着整个长安的柳浪闻莺。

    远处不知谁家玉笛,正吹着《折杨柳》的旧调。殷昭忽然伸手接住一片飘摇的柳絮,声音轻得似在梦呓——

    "可他哪里知道……这江山社稷的债,原就不是朕欠下的……"

    程雪崖独立宫墙之上,广袖当风。

    暮色四合间,远处宫阙如墨,唯见几星灯火在重檐间明灭,恍若流萤。

    "大人。"沈砚踏着青砖上未干的雨渍而来,腰间玉佩在风中叮咚,"明日銮驾便至京城,那陆绛之事"

    "急什么。"程雪崖指尖抚过墙头冰凉的螭首,白玉扳指映着残阳,泛着血色,"火候未到。"

    沈砚忽地攥紧了手中刀鞘,青筋在苍白的手背上蜿蜒如蚓。

    "可他已与张!"

    "沈砚。"程雪崖蓦地侧首。

    他抬手替沈砚拂去肩头落花,声音却比残剩的花枝更冷,"当年你们"话到此处忽地一顿,指尖拈着那片花瓣轻轻一捻,"我的意思是,你真要蹚这浑水?"

    沈砚喉头滚动,终是垂首。一缕散发被风吹起,遮住了他眼底波澜:"下官僭越了。"

    程雪崖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凭栏。

    天际乌云翻墨,恰似打翻了砚台,远处太液池上,几只白鹭惊飞,搅碎一池暮色。风过处,宫墙下的花簌簌而落,残红满地。

    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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