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拗花辞》·真假魇
——
"前锋营折损七成。"
那战报原是朱砂小楷,如今却被血染得模糊,字迹洇开,如残梅落瓣,凄艳刺目。殷昭捏着那纸,指尖微微发颤,竟似握不住一般。案上青玉酒盏早已被他攥碎,碎瓷如刃,深深嵌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只怔怔望着那战报,眼中寒光凛冽,如霜刃出鞘。
帐内炭火渐熄,唯余一缕青烟袅袅,众将伏地屏息,连大气也不敢出。
"北衙六军呢?"
他声音极轻,却似冰棱坠地,寒意彻骨。骠骑将军以额触地,铁甲铿然作响,颤声道:"回……回陛下,仍未赶到。"
殷昭闻言,忽地低笑一声,那笑声极冷,如夜枭啼月,令人毛骨悚然。他缓缓抬眸,眼底寒芒如刀,扫过帐下诸将,道:"朕的将士在前线浴血,他们倒好,竟有闲情游山玩水?"
无人敢应,唯闻帐外朔风呜咽,似鬼哭狼嚎。
"好,很好。"
他猛地拂袖,案上笔墨纸砚、兵书战策尽数掀翻,墨汁泼洒,如黑蛟翻浪,溅得满地狼藉。殷昭胸口剧烈起伏,束发的金冠歪斜,几缕青丝散落额前,衬得他面色愈发森寒。
"传旨。"
他忽地静了下来,声音极轻,却字字如刀:"告诉程雪崖,明日辰时,若北衙六军仍未至——"
他垂眸,看着掌心鲜血滴落,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要么提主将人头来见,要么……让他把自己的脑袋,装在紫檀匣子里送来。"
话音未落,帐外狂风骤起,将"忠勇无双"的锦旗撕得猎猎作响,似有无形鬼手,要将这天地搅个天翻地覆。
"张阁老好大的排场……"
程雪崖独立阶前,月色如洗,照得他一身素袍愈发清冷。身后十二银甲卫早被拦在影壁之外,唯余他一人孑立。那朱漆兽环的府门大敞着,倒似一张饕餮巨口,檐下灯笼映着的匾额红得刺目。
转过九曲回廊,但见张明远正在暖阁里烹茶。鎏金狻猊炉吐着沉水香,他手持越窑秘色茶碾,慢条斯理地研磨着明前龙井。见客至,不过略抬了抬眼皮:"更深露重,程大人倒是好兴致……"
"北衙六军贻误军机,致使前锋营将士血染饮马河。"程雪崖立在猩红毡毯上,声音似淬了冰,"此事,阁老可知晓?"
茶碾与青石的摩擦声戛然而止。张明远执起定窑白瓷壶,滚水冲开碧色茶汤,雾气氤氲间,他眼角皱纹里藏着三分算计:"军国大事千头万绪,偶有差池也是常理。程大人这般咄咄逼人,倒像是……"茶盏轻轻推过紫檀案几,"……专程来问罪的?"
程雪崖垂眸,见茶汤澄澈如镜,映出自己眉间那道新添的伤疤。那是三日前在乱军中所受,此刻犹自渗着血丝。
"差池?"他忽地冷笑,"北衙行军路线唯兵部与阁老知晓,若非有人刻意……"指尖叩击盏沿,发出清脆声响,"……怎会绕道苍云岭,平白耽搁三日?"
暖阁外竹影婆娑,投在窗纱上如鬼魅乱舞。张明远捻着胸前白须,忽然笑出声来。
"程大人这话,莫不是疑心老夫通敌?"
"我要兵部职方司的花名册。"程雪崖五指骤然收紧,茶盏应声出现裂痕,"特别是……近来与突厥使者有过接触的。"
鎏金烛台上的红烛猛地爆了个灯花。张明远叹息着摇头:"程大人啊……"他忽然倾身,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陛下将你囚在重华殿这些时日,你真当是金屋藏娇?"枯瘦的手指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了个圈,"等这个圈画圆了……"
程雪崖瞳孔骤缩。他当然认得这个手势,那是刑部大狱里,死囚临刑前要画的押。
"啪!"
茶盏在张明远脚边炸开,碎瓷溅上他绛紫官袍。程雪崖已欺身而至,腰间玉带钩撞在案几上铮铮作响:"少装糊涂!名单交出来,否则……"
"否则怎样?"张明远不紧不慢地掸着衣襟,"程大人不妨回头看看?"
暖阁四周不知何时已立满带刀侍卫,刀鞘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程雪崖却忽然笑了,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擦拭指尖茶渍。
"张阁老可听说过……去岁陛下为哄我高兴,把西域进贡的夜明珠都碾成了粉?"
张明远面色陡变。
"他确实不在乎江山。"程雪崖俯身,唇畔笑意如刀,在老者耳边轻声道,"但若有人动了他的……"玉指划过对方胸前补服上的仙鹤纹绣,"……玩意儿,你说会怎样?"
窗外惊起一树寒鸦,扑棱棱飞过翳月。
更深漏残,军帐内烛影摇红。
殷昭醉卧在狼皮褥子上,鎏金酒壶歪倒一旁,琥珀色的残酒浸透了奏报军情的绢帛。连月战事不利,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堆了满案,朱批御笔终究敌不过胡马嘶鸣。
他索性弃了笔墨,抱着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痛饮,直到玉山倾颓,眼前金乌乱坠。
帐外朔风呜咽,忽闻帘栊轻响。
一道素白身影踏月而来,广袖当风,恍若姑射仙人。殷昭醉眼朦胧间,只见那人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不是程雪崖又是哪个?
"先生……"天子醉语呢喃,龙纹袖口扫落案上白玉镇纸,挣扎着要去捉那人的衣袂,"边关苦寒,先生怎么来了……"
程雪崖竟不避让,反将身子俯得更低。温热的吐息带着松烟墨香拂在耳际,冰凉的指尖却攀上天子咽喉,顺着血脉游走,似在丈量什么。
"陛下。"
这一声唤得百转千回,比帐中熏的龙涎香更缠绵三分。
殷昭浑身战栗,这太蹊跷——程雪崖素来持礼甚严,纵是御前奏对也要隔开三尺之距,何曾有过这般逾矩之举?
偏生醉意蚀骨,他竟仰起脖颈去就那人的手:"先生且近些……"
话音未落,忽觉唇上一凉。程雪崖的吻落得又急又狠,贝齿磕碰间尝到铁锈味,也不知是谁的唇舌破了。那素日执笔的手此刻掐着他后颈,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龙骨。
正当意乱情迷之际,咽喉处陡然一紧!
"呃——!"
殷昭猛然瞪大双眼。方才还缠绵悱恻的唇舌骤然化作锁命枷,程雪崖五指如铁钳般扣住他喉结,另一手却仍温柔地抚着他散落的鬓发,这般情状,倒似鸳鸯交颈时突然亮出的刀。
"陛下方才问臣为何而来……"程雪崖稍稍退开半寸,唇上还沾着殷昭的血,在烛火下艳得惊心,"特来请陛下……醒一醒这醉生梦死。"
帐外忽闻更鼓,殷昭猛地坐起。
帐内空无一人,唯有夜风卷着帐帘微微晃动。他大口喘息,冷汗浸透里衣,脖颈处似乎还残留着被掐住的触感。
"……梦?"
他抬手摸了摸脖子,指尖却忽然一顿。
借着纱窗透进的微弱月色,那铜镜里隐约映出两道紫红指痕,恰似白绫上新染的黛色,蜿蜒在玉颈间。
不是梦。
殷昭缓缓眯起眼,醉意彻底散了。
翌日清晨,帐外雾蒙蒙的,天色阴沉。
"陛下,该换药了。"
陆绛捧着药匣进来,动作熟练地替殷昭包扎掌心的伤口。他是殷昭的亲卫,自幼跟在身边,最得信任。
殷昭懒倚着青玉凭几,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帐顶垂落的绡纱,忽道:"昨夜……可有人进过朕的营帐?"
那蘸药的银剪子在半空微微一顿,恰似蜻蜓点水,转瞬又恢复如常。
"陛下宿醉,想是梦中幻影也未可知。"
陆绛低头缠着白纱,声音比平常要细软三分,"臣整夜守在帐外,连只萤火虫都未曾放过……程大人还在百里外的京都处理政务呢。"
"是么。"殷昭盯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笑了,"陆绛,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十年。"
"十年啊……"殷昭轻叹,"够久了。"
陆绛不明所以,正要抬头,却听殷昭淡淡道:"沈砚最近如何?"
"他……"陆绛喉结滚动,"属下不知。"
"不知?"殷昭似笑非笑,"你们不是……竹马么?"
陆绛猛地跪下:"陛下明鉴!属下与沈砚早已——"
"嘘。"殷昭忽然伸手,指尖按在他唇上,"朕只是随口一问。"
他收回手,眸光却冷了下来,嘴角一抹玩味。
"……你去查查,昨夜谁靠近过朕的营帐。"
陆绛低头应是,退出帐外时,后背已是一片冷汗。
程雪崖收到密信时,正在批阅奏折。
信上只有八个字——
「陛下遇刺,亲卫有异」
他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忽然将信纸凑近烛火。火舌吞噬字迹的瞬间,他低声道:"沈砚。"
阴影处,沈砚无声现身:"大人?"
话音方落,屏风后转出一人,玄色劲装上的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恰似夜行的豹。
"去查陆绛。"程雪崖凝视着最后一点灰烬飘落,"若他与张府暗通款曲……"
沈砚面色骤变,腰间佩玉铿然作响:"断无可能!"
"三年未见,你怎知他还是当年那个陆绛?"程雪崖指尖轻叩案上军报,"北衙六军绕道苍云岭的路线,除了陛下身边人……"
话未说完,沈砚已单膝跪地,指节攥得发白。良久,喉间挤出三字:"……属下领命。"
待他身影将消失在珠帘外时,程雪崖忽然轻抚案上镇纸:"若遇抵抗——"白玉雕的睚眦在掌中泛着寒光,"就地格杀。"
沈砚的背影在帘外僵了一瞬,终究没入风雪之中。唯有帘上垂落的珊瑚珠串,犹自晃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