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概半年,嫂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明显,地里的重活也不让嫂子沾手了,计划生育政策闹得人尽皆知,听向阳说婆婆这次谨慎很多,之前我怀妞妞的时侯都要下地,还时常叮嘱我们几个要多照看好嫂子,说头胎兴许就是个带把的。
我时常跟婆婆说,生男生女都一样好,孩子都是缘分,女孩也很好。嫂子也想生个男孩,她也觉得男孩更重要。
那天我正在下地,就听见村口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这声音在村里不常见。没一会儿,就看见几辆吉普车开了进来,停在村委会门口,下来一群穿着制服的城里人,看样子是计生办的通志又来了。这次阵仗可比上次大多了,领头那个干部看着一脸严肃,不像之前那些人只是宣传宣传,和和气气地问话。
他们一下车就问村长呢,有个女的快步走到村长家,说城里有通志找你。
我们这些在地里干活的,都忍不住停下来伸长脖子看。只见那带头的通志叉着腰,对着跟出来的村长,嗓门挺大:“你们村的计划生育工作怎么搞的?墙上连条标语都没有!上次让你们宣传,你们是怎么宣传的?国家的政策有没有落实到每家每户!”
村长被训得跟个鹌鹑似的,一个劲儿点头哈腰,脸上全是汗:“落实了落实了,有标语有标语,都宣传到位了,村民们都知道,都知道……”他指着稍远的墙上,那里有几句标语,村长的样子看着倒有几分滑稽,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
那干部显然不信,手一挥:“少废话!软的跟你们来不了,只能来硬的了,年年都宣传,年年都出生这么多人,一户只生一个到底知不知道?今天我们亲自来抓落实!走,挨家挨户看看去!”
他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手里提着白色的油漆桶和刷子,二话不说,就在村委会最显眼的墙上刷了起来。
雪白的漆刷在土黄的墙上,特别扎眼。一行大字很快就出来了:生男生女一样好,幸福一生没烦恼。
我家的墙上也被标了: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
我看着那标语,心里一阵发冷。生男生女一样好?这话对美娟家婆婆说去啊,对那个刚出生就被亲奶奶塞进尿桶憋死的女娃说去啊!还有那个被扔掉不知所踪的老四…真是天大的笑话。
计生办的人在村里转悠,挨家挨户地问家里几口人,生了几个娃,有没有采取措施。村里顿时安静了不少,家家户户都关紧了门,生怕被叫出去问话。婆婆也从屋里出来,看见那些标语,撇了撇嘴,小声嘀咕:“说得好听,谁家不想要个男娃传宗接代……”
她看了看嫂子的肚子,又换上笑脸,“不过咱家快有了,他们管不着。”
政策是好,可人心里的那座大山,光靠几条标语,哪里搬得动呢?那些干部们刷完墙,问完话,坐上车又突突地走了,留下那崭新的标语和一村子复杂难言的心思。
村子里的女娃娃大多是没有上户口的,家里父母想要个男娃,所以名额要留着给男孩子。
计生办的人前脚刚走,村里的空气还没松快两天,老婆子们的老调调又唱起来了。说来说去,还是谁家媳妇肚子争气,添了个带把的。那几个刚抱上孙子的,脸上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嗓门也亮堂,恨不得全村都听见她家的功劳。旁边几个媳妇生了闺女的都低着头不吭声。
我听着刺耳,指了指不远处墙上那还没干透的标语,“刚刷上去的‘生男生女一样好’,看来是白刷了。”
一个王大娘撇撇嘴,“那话听听就算了,谁家不盼着有个根儿?没儿子,以后谁给你摔盆捧幡?”
另一个李大娘也接茬:“就是!俺家那口子说了,这胎要是还生个丫头片子,就让她娘家领回去!”
这话听得我心头火起,想起了美娟那可怜的孩子:“大娘,你们个个都只要男娃,那以后这记村的小子,都打光棍吗?媳妇从哪里来?”
王大娘把沾记泥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记不在乎地说:“到时侯再说呗,还能找不到媳妇?咱给他说个门当户对的不就成了,哪家不是这样过来的。”
“那可不一定了,”我顿了顿,看着她们,“以后的闺女金贵着呢,不像现在。你们现在嫌弃女娃,以后啊,就等着十个小子抢一个姑娘吧。到时侯可不是说个媒那么简单,没房没车,人家姑娘瞅都不瞅你!”
“房?车?”几个大娘面面相觑,显然没听懂后面那个词,只觉得好笑,“你这妮子,净说些没影儿的事。有地有粮,还能饿死不成?找媳妇还能比登天难?”她们又互相看了看,摇摇头,笑了,我知道,她们是觉得我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看着她们那笃定的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还有点说不出的无力感。是啊,我是从几十年后过来的,我知道后来光棍村有多少,娶媳妇要扒掉多少层皮。可我现在跟她们说这些,就像对着石头念经。人的观念根深蒂固,大清亡了但是大家都不想剪掉辫子,心里的想法哪里是我三言两语能说的动的。她们心里的那堵墙,比村头的土墙还厚实。突然就想起鲁迅先生说的,学医救不了中国人。可不是嘛,身子骨能治,这脑子里的东西,真是难。我这点微末的见识,又能改变什么呢?那些雪白的标语刷得再显眼,也抵不过她们心里那句“必须生儿子”。
我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嫂子这一胎,是喜是忧。
计划生育的风声是越来越紧了,村长天天跟大家说,提倡一胎,最多二胎,杜绝三胎,现在大家都要盯紧点,超生可是要罚款几千呢,在这个年代的几千款都能盖房子了,大家只好盯紧点,有个风吹草动都互相通知。村子里家家户户,不管院里有没有人,大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窗户也大多合着,只留条缝透气,走在村路上,半天都碰不到一个人影,偶尔有狗吠两声,都显得格外突兀。
我家倒是还好,暂时只有一个闺女,还没触碰到那条红线。
婆婆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择菜,她一边把豆角掐成段,一边压低声音抱怨:“你说这帮人,闲着没事干,一天到晚盯着别人家的肚子。真是吃饱了撑的!”
嫂子在屋里缝补衣裳,听见婆婆的嘟囔,忍不住提醒:“娘,您小声点,让人听见要被抓去学习的。”
婆婆撇撇嘴,不以为然,“我说的是实话,难道还不让人说了?这生孩子的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他们管得着吗?”
嫂子突然摸着肚子说:“娘,我肚子疼。”
婆婆放下青菜赶紧过来,看到嫂子裤子都湿了,大概是羊水破了。